温良退了出来,她无声无息地关上门,站在门外,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
害怕发出一丁点声响惊动到阿史娜,她后退的脚步轻缓,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外间冰冷的空气并不能使她躁动的内心也冷静下来。
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仿佛随时都要蹦出胸膛。
一直后退到了桌边,温良在绳床上坐下,她右手按住擂鼓一般的胸膛,视线落在桌面上。
进来时只是粗略看过了,在这张桌子上放着一个细颈圆肚的水晶瓶,当时她以为不过是一般的摆设,所以不曾留意,现在靠近了细看才发现,这水晶瓶有半尺高,瓶身晶莹剔透,用料做工皆是稀世,瓶内斜斜地插了一根细小的木枝,而在木枝张吸附着一个大拇指大小的褐色虫茧,在瓶子的底部,堆积了数寸高的一层色彩各异的破败蝶翼,其中隐约可见腐败干瘪的蝴蝶尸体。
这诡异的景象让温良心中产生出一种怪异的不适感来,几乎是本能的感到厌恶,她皱了皱眉,视线避开了水晶瓶。
虽然是第一时间想到这应该是阿史娜的东西,但她内心却对此深感抵触和怀疑。
她冷静了下来,冰室的寒冷又开始攀附她的身体,一边运起内力抵挡寒气,她一边百无聊赖的打量着这个房间,从外面看是只能看到密不透风的外室,但自己在里面却并没有感到呼吸不畅,而且内室明明有着占据了半个房间的巨大火炉运作,但紧靠着的外室却又丝毫感受不到炎热,其奥秘绝非堆积在墙边的那些冰块那么简单。
温良正好奇着这间房屋是如何建成,却听得开门声传来,她忙定了定神,装作若无其事的看向了内室的门,却见阿史娜推开门走出,一手握着一把三寸许的短刀,身上依旧是围着鹿皮围裙,没有别的遮身之物,赶紧又把头别开了。
“你方才瞧了我那么久,怎么现在要害羞了。”阿史娜语气平淡,全然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她走到桌边将手中匕首放下,对温良道:“你若想瞧便瞧,我是不介意的,何必扭扭捏捏,像做贼似的。”
“谁想看你了!我刚刚不是故意的!”温良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底板都快要教她瞪出个坑来了,她小声道:“谁知道你在里面……谁知道你没穿衣服在里面,被人看到光着身子,你也不害臊。”
“我在里面铸刀,里面热成那样,自然不能穿太多,”阿史娜道:“再者你我都是女子,我为何要害臊?你又为何要害臊?”
“我……”温良一时哑然,她当然知道她自己为什么害臊!她当然不想自己会害臊!
不知如何回答阿史娜,温良见她随手放在桌上的短刀,刀身精致,在刀柄的顶端还镶嵌着一颗红色的宝石,便顾左右而言他道:“这便是你刚刚铸的刀么?”
说罢,她伸手边将刀拿起想要细看,却听得阿史娜一声冷喝“别碰!”一股刺痛瞬间从手掌传来,与此同时,伴随着“嗤”的一声,一阵白烟自她的手掌上冒出。
“啊!”
没想到这把锻刀依然炽热,温良吃痛,反射性地松了手,“哐当”一声,锻刀掉回桌面,而阿史娜猛然将她拽起,不由分说地拉到了水缸边,将她被烫的手浸入水中。
痛得说不出话来,强忍着在眼眶中打转的泪花,温良看着阿史娜,她板着脸,原本就单薄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线,全然是在生气的模样,这让温良更不敢说话了。在冰凉的水中浸了一会儿之后,阿史娜又将温良拉回了桌边,将她按着坐下后,从桌下拿出了一个五寸见方的盒子,打开盒盖从盒中取出一个青瓷小药瓶,蹲在地上将药瓶中装着的褐色液体倾倒在温良摊开的掌心上。
拿褐色的液体带着一股浓郁的药味,倒在掌心之后温良顿感疼痛减轻了许多,她偷偷看着蹲在自己身前的阿史娜,因为她还没有换衣服,围裙之下赤裸着的上半身在她居高临下的视线里,一些不可说的部位若隐若现。
就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身上爬行,一种奇怪的感觉代替了痛觉占据着温良的身体,她移开了视线,但这只是让那种如同虫噬的感觉从身体蔓延到内心。
【她说得对,我们都是女子,为何我看到她身子要害羞了,若是故意不看,岂不是做贼心虚?】
如此想着,温良又觉得自己不能不看,又将目光移了回去。
此时阿史娜扔低着头,将药敷在温良已经起了一大串燎泡的掌心上,一边倒着药一边还不忘吹气。
“疼吗?”
“嗄?”
“手疼吗?”
“不疼,”温良摇摇头,又忙点点头,“疼。”
“疼就对了,”阿史娜抬起头来,看着眼泪汪汪的温良,又好气又好笑道:“看你下次还乱不乱动别人的东西。”
“谁知道它刚刚铸好还是烫的,”温良看了眼桌面上的锻刀,委屈道:“而且刚刚你明明也是用手拿着出来的!”
“呆子,”阿史娜举起自己的手,手掌摊开,却见她布满了老茧的掌心上迅速覆盖一层寒霜,片刻之后又消弭无形。
“紫霞功?”
阿史娜摇了摇头,道:“这世间武学种类繁杂,并非只有纯阳紫霞功可以收发内力,转换阴阳,我只是习过一套掌法,可以将自身内息转为直寒凝聚在掌心上罢了,你内力比我深厚许多,若是你也可以轻易做到。”
她说罢,又补充道:“不过你现在手被烫伤血脉流通不畅可就别试了,不然小心整个手都废掉。”
温良闻言,忙收回刚刚运起的内息,瞪着阿史娜道:“那你刚刚也不提醒我一下!”
“我怎么知道你直接就摸上去了,”阿史娜仔细地为温良缠好了绷带,站了起来。
“我……”温良正欲辩解,却见阿史娜将手放到身后,动了几下之后,‘嗤’的一声,将穿着的鹿皮围裙整个脱了下来。
“你——”
完全无视温良目瞪口呆的神情,她又泰然自若的弯腰脱下了长袴。
“你你你!”
温良睁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阿史娜脱得一丝不挂后施施然地走到水缸边,用铜匜舀起一大瓢水浇在自己身上。
非礼无数!非礼勿视!
温良忙埋下头,气急败坏道:“阿史娜姑娘!你都是随随便便就在别人面前脱光的么!”
“你又不是别人,也不是第一次看到我光着身子了,”阿史娜的声音混杂在水声中传来,她道:“对了,你刚刚在里面站了那么久,你还穿了那么多衣裳,肯定也出了不少汗吧,要不要也一起来洗一下?”
“不必了!”温良断然道,她有种强烈的想要夺门而出的冲动,然而双脚就好似生了根一般钉在地面上无法挪动分毫。
不是她不想走,是若她开了门万一外面有人经过怎么办!
温良现在觉得不是有小虫子在咬自己,而是有千万只老鼠在挠她的心肝!
“你……你平时在别处也是这样么?”
“别处?以往在长安时忙于生意,根本没有时间开炉,不过在霸刀山庄时,每每和师姐妹们铸造完,大家出了一身汗,就会一起相约去水潭子里洗澡,没什么大不了的。”
原来以前是经常这样,习惯成自然了么……
温良略感释然,但是却更加感到不释然了。
她果然是经常在别人面前脱衣服的!
别人!
“那你呢?你就没有和你的师姐妹们一起洗过澡么?”
“怎么可能,”温良皱眉道:“我们长歌门人皆知书达理,行为端正,怎么会做出如此有辱斯文的事情。”
“大娘子说得对,你们读书人果然麻烦,矫揉造作。”阿史娜将铜匜丢回水中,走向了温良。
“胡说!这,这是道德的事情,怎么叫矫揉造作了,”温良不服气道,但她眼角余光见阿史娜朝着自己走来,忙往后退了退,道:“《内则》曰:外内不共井,不共湢浴,又曰男女不同椸枷,不敢县于夫之楎、椸,不敢藏于夫之箧笥,不敢其湢浴,意思就是就算是夫妇也不能在一起沐浴,更何况,何况……”
在她掉书袋这短短一段时间里,阿史娜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不仅是走到了她的面前,而且左右两只修长的手臂分别按在桌子上,将温良圈在那里,整个人都快贴在了温良身上。完全没了退路,她只能缩成一团,可怜巴巴的盯着阿史娜的脸道:“你想干嘛?”
其实她是有些怕看阿史娜的脸的,尤其是那双眼睛,就好像会将她吞噬掉,然而现在她实在是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看了。
她总不能盯着阿史娜光溜溜的身子看吧!
“我问你,”阿史娜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温良,“我是男人么?”
阿史娜灼热的呼吸在说话之间如春风般吹拂在温良脸上,让她更加迷离。
“不是。”
“你是男人么?”
“不是。”温良可怜巴巴地道,“我、我和你都是女子,我知道了。”
“那你觉得我和你不能一起沐浴,是因为我们是夫妇咯?”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温良已经快哭了。
在她真的快要哭出来之前,阿史娜终于松开手,放过了她。
见阿史娜终于离去,温良松了口气,忙从绳床上蹦了起来,跑到了房间的另一头。
却见阿史娜伸手从衣架上取下了自己的衣服,一边窸窸窣窣的穿着一边道:“再说,老公老婆不能喝一口井的水,不能一起洗澡,老婆的衣服不能放在老公衣服上面,不能和老公的衣服放在一个衣柜,凭什么?”
温良的脑子仍然有些晕晕乎乎,她嗫嚅道:“这、这是圣人所言,自然是有道理的。”
“什么狗屁道理,若是你日后嫁人了,难道愿意你丈夫这般对待你?”
“我……”温良心中一痛,她看着阿史娜,道:“那你呢?要是你……你以后的丈夫这般对你你会怎么办?”
“不可能,”阿史娜用力摇了摇头,她解开绑缚着的马尾,长发如瀑般披散下来,“首先我就不能找个那种迂腐酸儒当丈夫,我这暴脾气,若他对着我之乎者也的,指不定一刀就被我砍死了,只会读书的书呆子有什么意思,要我嫁给一个书呆子?琴棋书画?风花雪月?不可能,不可能。”
阿史娜穿好了衣服,又对温良道:“不过我看你指不定日后就会嫁给一个书呆,书呆配书呆,正好。”
温良灼痛的掌心动了动,“我……”
“对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么?”阿史娜捡起桌上的短刀放入怀中,转身看向温良,讶异道:“你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