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喜欢一点点

天气转暖又雨水充沛的缘故，让皋月村花田里的羊踟蹰都盛开了，整个村庄被金黄色的花海覆盖，金浪滔滔，斑斓夺目。夏树走在期间，整个人的心情都振奋起来了，这美妙的自然也似乎隐隐地在告诉她，接下来她要面对的难题，也许会有一个好结果。

杜鹃花家园的红白杜鹃还未凋谢，在一片黄色中分外娇艳。与众不同的是，这原本清冷的老人院，今天却热闹得很。几个明显不属于这里的访客正在门口和老人们一起谈笑，而其中一个人的大嗓门，隔着几十米都能听见。

“我事先声明啊，这个基金会虽然是以你那三千万做基础资金的，但是我刚刚又追加了五千万，所以这个会长还应该是我。”珠洲城遥得意洋洋地说。其实她忘了，那三千万也是她的。

她的老对手还是笑得娇嫣如花：“啊拉，我可是从来没想过和小遥你争夺会长的重任。这种重建老人院，让老人家安度幸福晚年的大事，只有小遥你这样有责任感又有能力的人才能做到。老人们的福祉就交给你了，珠洲城会长。”

柔婉温润的京都口音说着夸奖的话，格外有腔调。特别是最后那一句“珠洲城会长”，真是圆了珠洲城遥多年的夙愿，周身通泰，身心都要飞扬了。她挺起胸膛，面色坚毅地说：“嗯，包在我身上。我一定将杜鹃花家园建设成世界一流的老人院，开启我慈善事业的道路，你就看着吧。”

此时眼前展开无数宏图大业的珠洲城遥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身边的菊川雪之无声的叹息。是的，就像学生时代的无数次，小遥又上了会长的当了。经营老人院和基金会这种麻烦的事，会长万万不愿意去做，而小遥又把揽上身了，而且揽得兴高采烈，如获至宝。可是自己又无法责怪藤乃会长任何地方，还必须感激她。她让因院长被捕而无法经营的老人院可以继续下去，老人们的生活还会变得更好。珠洲城建设也获准让老人院在村子里选址重建，公司的上百亿大项目可以顺利推进。这简直是最好的结果。

而几天前听小遥说藤乃会长索要三千万贿金，她就觉得蹊跷。昨天接到电话，原来会长把三千万用在这里，她不得不说，会长做事真漂亮！

她甚至猜想，当会长向小遥开口要三千万的时候，是不是把所有的后续都想到了。包括小遥一定会不服气追加资金，还有顺水推舟地让小遥当上基金会的会长……

“会长，你是不是有超能力？”雪之钦佩地对静留说。

静留笑而不语，而珠洲城遥则赶忙说：“怎么还叫她会长。现在我是会长，会长是我！”

“是是是，珠洲城会长。”静留似乎在忍着笑，她挑起眼角向外瞥了一眼，“我有朋友来，失陪了。”

看着静留嬛嬛袅袅地穿过花海而来，秀发招展，风姿嫣然，真如花中仙子，夏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可是待静留走近，看到她冷如秋水，严似寒霜的面色，心登时又一沉。

静留就这样站着她面前，并不说话。这个女人一分钟前可以让身边所有的人如沐春风，其喜洋洋，而转眼便可以如此气势迫人，如整个世界都朝玖我夏树压了下来。

一方是压迫感十足的注视，另一方是尴尬而忐忑的沉默，这样的气氛让藤乃医生不耐烦起来，说：“你若是没有话说，我可以走了。”

“等等！”夏树赶紧出声，可看到静留眉眼间的不悦，又放低了声音，“我是想说对不起。我误会了你，更不知道你是为了建老人院……”

“是么？对不起？”静留嘴角微微扬起，“好像应该是我说对不起，再谢谢你。感谢你没有告发我。”

“我不会的……”

“那么我想要问你几句话，可以么？”

“当然！”

“请问我有没有徇私枉法？”

“没有。”

“请问我是不是收黑钱，中饱私囊？”

“不是。”

“请问我是不是没有职业操守，品质败坏？”

“不……”

“你先前说，想不到我是那种人。那么我倒想问问，我究竟是哪种人？”

夏树被她怼得无话可说，最后只能再一次道歉：“是我不好，误会了你。对不起。”

看到小女警向自己深深地鞠下躬来，静留环抱起双臂，嘴角带着一丝傲然的笑意，她似乎在欣赏着玖我夏树的窘态，或许更在冷眼旁观，这个倔强又自尊的少女，什么时候会忍不住爆发，拂袖而去。看到夏树抬起头，她又轻笑一声说：“你觉得这样就可以了？原来在刑警的眼中，人身伤害只需要道个歉，鞠个躬就能解决，这样倒是可以减轻你们很多的工作负担啊。”

三天前的这个时候，静留对夏树有多么温言软语体贴备至，今天就有多么刻薄无情，让她无处容身。

可是看到藤乃静留左颊的红肿和嘴角的伤痕，她又有什么资格委屈？

夏树感到自己三分之二的血液腾地冲上脸颊，白皙的脸颊登时粉蒸霞蔚，在一片金黄色花海中，如同一棵盛开得特立独行的桃花树。

夏树咬咬牙，上前一步，静留挑起眉头：“你准备给我第二回合，这次是来K.O我？”

夏树沉声道：“藤乃医生，我对不起你。你……你打我吧，打多少下都可以！”说罢，她闭上了眼睛。

阳光从她的侧前方照过来，照在她粉扑扑的秀脸上，肌肤细腻，额头微微见汗，几根碎发沾在上面，让人心痒痒地想替她撩起。长睫毛极细微地颤动，像是蝴蝶的韵律，像是要拨动一根琴弦。这少女平常沉默干练的模样，竟然在闭上眼睛的一刹那全然被洗去，此时她柔弱不设防的样子，不知道有多动人。

她真的好美啊，美得让人可以允许她犯错，不忍去责怪。

美丽而不自知的夏树，全然不知自己在藤乃医生眼中的印象。闭着眼睛的她，只是紧张地等待对方下一步的反应，她听见藤乃医生上前一步，不由得绷紧了身体，等着一记，不，也许是好几记耳光打在她的脸上。

可是她等来的，是鼻尖被人轻轻地一刮，柔软滑腻的触感，伴着一丝清雅的茶香。

夏树愕然地睁开眼睛，落入她眼底的是藤乃医生的浅笑，像花海上摇曳的风和阳光。

“你……你不打我？”夏树傻愣愣地问道。

“你很喜欢我打你？”静留偏偏头，七分柔和三分戏谑地笑道，“你的爱好真奇怪。”

“不是！”夏树再一次红了脸。

“不过，你打了我，我还是要你付出代价的。”静留还是这样不疾不徐，把握着谈话的节奏。果然，她看到了这个毫无矫饰的女孩紧张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虽然我是个人渣，但还没有随便让人以身相许的程度。”她向老人院那头瞥了一眼，“我答应珠洲城遥，作为老人院理事会的副会长，所有的活动都会出席，而且会每个月都来做义工。现在我请你做我的委托人，你帮我去做这些事，你应该不会拒绝我吧？”

“我可以的。”

“你不觉得麻烦？”夏树答应得如此干脆，倒让静留诧异了。

“不，一点儿也不。”夏树认真地回答，“我妈妈去世很早，我是个孤儿，所以我知道那些无助的人是多么需要帮助。”她没有注意到，听到她的话，静留眼睛里的调侃渐渐变得端正，“所以我也感谢你能够这样帮助他们，藤乃医生，你真是个好人，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你会后悔的哦。”静留笑了，不过随后又变得正经，“那么老人们应该万分感谢我，不是因为我帮他们骗了一笔钱，而是我给他们找了一位好义工。”

“那你为什么不做呢？不是已经答应了么？”

静留看了看夏树，看到对方态度真诚，不是有意的诘问，笑了笑：“因为我很懒，因为我很怕麻烦，因为我……很忙。”

她隐瞒下了她最本质的答案——因为我害怕和人相处。

夏树没有在意静留的回答，无论静留回答什么，她都会相信，都会照办。此时她只是想要做点什么，为了那些老人，更为了弥补自己对静留的过失：“我可以帮什么忙呢？”

孰料静留兴趣缺缺地摇摇头：“不知道。”她看到夏树不解的眼神，淡淡地说：“你可以去问问小遥或雪之，我现在脸疼得无法思考了。”

“啊……”夏树再一次脸颊发烧。两天了，静留脸上的伤还没有消失，在耀眼的阳光下，更加明显。她用了多大的力气啊，静留可要多疼啊！她内心一阵揪痛，等到反应过来，她的右手已经抬起，指尖堪堪触及静留如玉的肌肤。

她大惊之下，连忙缩回手。可是内心澎湃，心跳得好像刚刚是以120迈的速度疾驰，在一个猝不及防冲出来的行人面前刹住了车。天哪，她刚才想做什么？她居然想去抚摸藤乃医生受伤的面颊！这下意识的行为简直让她羞惭得无法存身，只能把头撇过一边，视线低垂，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害怕：害怕藤乃医生会斥责她行为无状，或是转身离去，再也不理她了。

她抓捕罪犯时面对枪口都不曾畏惧，可是她此时很害怕，害怕哪怕是对方的一个不屑的眼神。

她等了很久，对面的人没有离去，也没有说话。她鼓起勇气缓缓抬头，落入她眼帘的，是静留如清溪一般柔和浅淡的笑容，美丽至极。甚至她左颊犹在的伤痕，也如偶然落入水面的两三瓣樱花。

她真美，美得让人无法抗拒。

“这个女孩子，好像喜欢上你了。”

静留看向说话的人，那是她的高中同学、大学校友，现在在科警研的同事——心理侧写师神崎黎人。

在很多旁人看来，他们是很相配的一对，不仅渊源深厚，而且外貌才华家世都是人中翘楚，甚至连此时文雅悠闲地坐在阳伞下品茶，把忙忙碌碌的活儿交给别人的姿态都很相似。

可惜越是相似，越是走不到一起去。即使没有烤肉事件，他们也不可能走进彼此的心里。

“黎人兄，你又将我当做你的观察对象了。”

“这是心理学家的本能。”黎人笑道，“要不要我告诉你，怎样去观察一个人是否陷入爱情？”

静留笑了，摇摇头。她是天生的爱情动物，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能感知即使是最细微的爱情，何须旁人教授？玖我夏树刚才伸出又缩回的手，让她一瞬间想起了塞林格曾经对爱情的诠释：“有些人觉得爱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和一堆孩子，或许爱就是这样，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要碰触却又收回的手。”

想要碰触却又收回的手。多么热烈又多么羞涩，她怎么可能不明白？

“别人喜欢你，你也要有所表示吧。”神崎黎人不愧为绅士，对待爱情都不失谦恭有礼。

静留仰头一笑，话语却不似她的笑容那般温润雅致，显示出几分薄情：“她爱我又怎样？我又不爱她。何况爱我的人太多了，个个都要回应，我怎么忙得过来？”

这句无情的话如果被那个女孩听到，会很受伤吧？

不过这也是事实。她刚刚历经了一段情伤，又怎么可能马不停蹄地爱上下一个人？更何况这世上，怎么还会有像小千那样的女人，值得她曾经奋不顾身，倾心相爱呢？

对于内心孤独又脆弱的藤乃静留，做一个无情的人应该更轻松一点儿吧。无情不似多情苦，多情却似总无情。

不过当她把眼神投向夏树，目光里还是多了几分笑意。她并不爱她，可是她得承认，她是有点儿喜欢她。

是的，一点点喜欢，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