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时候,黑泽密花将一只棕色的茶釜带回了店里。
材料很平常,花纹和样式也同在古董店里见过的艺术品相比没什么特别的。可纵使是不来方夕莉这种半吊子,也隐隐觉得其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夕莉认为怎么样?”
“唔,我不知道,”不来方夕莉微微歪头,这是本人在思考的习惯,也让她看起来更为乖巧了一点,“......很微妙的样子。”
“嗯,由你确认过应该就不会有错。”黑泽密花挑眉点点头。并非玩笑话,虽然最初决定开展影见工作的是密花,但来自黑泽巫女的血液经过数十代的遗传已经稀释到相当薄弱程度,影见能力远不如真正在鬼门关转过一圈的夕莉强。虽非什么值得自满的能力,甚至在常人看来还有点毛骨悚然,但总归能依靠这个获得不菲的收入。
既来之则安之,对于奇怪的能力同样适用。
“这次其实不是要卖到店里的,而是请我们代为保管几天。”
“很少见的要求。”
“嗯,因为是很少见的东西呢。”见夕莉仍然一脸疑惑,她笑道:“这几晚在店里守夜吧,也许能发现什么。”
事情总会出乎预料。原本还烦恼着该做点什么来度过漫漫长夜的夕莉,在傍晚见到例行作客的深羽时,生平第一次对密花的决定产生了质疑。
街道的灯光已经随着凌晨的到来而调低了亮度,古董屋内依然没有熄灯。夕莉坐在柜台后方,抬头看了一眼正在常用座上安静地翻着书的深羽,第四次询问对方是否有困意。
再怎么保险起见,密花桑也不该同意一个高中生来陪她一起守夜吧。毕竟还在长身体的时候,睡眠不足可是大敌。
“我还不困。倒是不来方桑,困了的话可以睡会儿,睡之前帮我煮杯咖啡就好。”
结果两人也不知在较什么劲,就这样在没有发生任何异常的情况下一同熬到了天亮。
夕莉本打算拿一张毯子给终于支撑不住、趴在桌子上睡着的深羽盖上,想了想觉得这种睡姿也不靠谱,索性俯身,双手分别绕过她的背后和腿弯。
抱起深羽的瞬间,在这副比预料中还要轻许多的身躯落在手臂上的时候,她不禁为密花暗暗捏了把汗。
“这样虐待一个营养几乎不良的女高中生真的不会被查水表吗?”
听了夕莉关于昨晚的报告和提问后,密花一脸无辜地环起双臂,“这锅我真不能背,好好想想吧夕莉,到底是谁在虐待那孩子。”
“诶......诶?我吗?”
于是第二个晚上,夕莉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深羽哄上床......不对等等,这说法好像有点怪怪的。
就在她神游之际,深羽突然拿着射影机站起身。椅子向后挪动的声音惊醒了她。条件反射地看向那只茶釜,正如预感的那样,茶釜旁边飘着一只面容忧愁却十分美丽的女性灵,左眼下方那颗魅惑感十足的泪痣令人印象深刻。
夕莉就这样被其直勾勾地盯着,心里有点发毛。
大概灵都是不需要眨眼的。
她正这么想着,深羽倒是十分干脆地按下快门,将那只灵拍散了,也妥妥地获得了可供参考研究的照片,然后对她挑了挑眉,眼里的意思仿佛是“我留在这里是正确的。”
“看样子不像怨灵,但也没必要犹豫吧?”
夕莉无言以对。
“......算了,任务完成,我要睡觉了。”
“雏咲桑,”夕莉叫住她,顺手关了店面的灯后过去拉住即将去往客房的她,“去我房里睡吧。”
“你又要去黑泽桑房里睡?”
密花这几晚都在外面忙活,这样的安排其实也没什么毛病,但她就是莫名想挣开手,也确实这么干了。随后手臂再度被握住,力量却是比先前大了许多。
“不来方桑?”
深羽抬起头,只见夕莉虽抓着她,看向的却是另一个方向,瞳孔里似是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尽管面无表情,脸上的肌肉却在绷紧,似乎正死咬着牙关。她立刻回头看去,然而除了放在楼梯旁的装饰用花瓶,再无其他。
“发生了什么?”
“雏咲桑,”夕莉的眼眸恢复清亮,露出安心的神色,“你去我房里睡,我睡客房。”
“可是……”
“还有几篇委托报告没有完成,我在客房写就好,不影响雏咲桑睡觉。”
夕莉第一次在她面前划定底线,话已至此,深羽也无法再任性地说什么。
“帮我把这个放回房里吧。”
深羽不点头也不摇头,默默接过不算轻盈的射影机,在她楼梯上到一半的时候,又突然被夕莉叫住。
“雏咲桑……”
“说。”
“呃、”被冷冷淡淡的音节甩了回来,夕莉的眼神飘忽一阵,“晚安。”
“晚安。”
她微微躬身,随即往二层而去,到底没能发觉夕莉抓在楼梯扶手上的指节,正因用力过猛而逐渐发白。
一沓足有半米高的书籍和资料被堆放在桌上,不小的动静将趴在桌边小憩的黑泽密花惊醒。睁开眼便看见一位面容清秀的短发少年……噢,不对,她睡蒙了,镜宫累是女孩子来着。
不过,话说回来,这孩子长得是真的俊,不是男孩子可惜了呢。密花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见她顺从地坐下,立即将头枕在对方的腿上,把人美少年吓个好歹。
“真是的,密花桑还是老样子啊。那些资料……”
唔,这大腿,确实是女性才能有的柔软触感,就这点来说又觉得,是女孩子也挺好的。
“有认真在听吗?密花桑?”
“嗯?”
明显没有。
累无奈地从那堆资料里抽出其中一份,摆在了密花眼前。
“原来是艺伎吗?”
密花拿过前一晚由深羽拍下的照片与资料上的图片进行对比,发现衣装上确有相似之处。
“还有,领子这里,虽然不是很清晰。”
顺着累好看的手指看去,密花眯了眯眼,随后又突然睁大,“杏叶纹。”
“难道说,跟战国九州地方那边的名族有关?”
“恐怕是。”
“所以密花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吗?”累凑过脑袋来,一脸懵懂无知的乖宝宝样。这是镜宫累为数不多看起来是个真正女孩子的时候。密花虽很希望继续欣赏下去,但脑中一个渐渐成型的想法让她神游了出去。
“密花桑?”
“诶,谁知道呢?”坐起身,将累刚刚帮她从放生莲的书柜里翻找出来的资料塞入早已备好的布袋子里,看来是准备要走了,“对了,放生的射影机能借我一段时间吗?”
累抱歉地摇摇头,“老师他带着外出了,现在人还在神奈川县。”
听罢,密花若有所思地挑挑眉,在美少年身上来回扫视,看得她十分不自在。
“累君你啊,真的有十七岁吗?啊不过,跟同是十七岁的深羽站在一块看起来倒是很般配……”
“好的请不要再乱凑CP,快回去做饭吧夕莉桑该等急了。也请尽量不要再熬夜了。”
“好好好。”
事实上今天的夕莉似乎比累所说的更着急。密花刚走出放生莲的工作室便迎上可爱徒弟的熟悉侧脸。过于沉重的经历抹消了那个十九岁少女本该有的生动表情,只是轻轻皱着眉头,无所事事地向后拨弄着自行车的踏板,空链旋转发生的“哒哒”声回荡在幽深的楼道里。
“夕莉是来接我的吗?”
“嗯。”
夕莉抬起头,与她的视线接触了好一会,之后便垂下目光,看了看她手中的布袋,“我来帮忙。”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孩子开始习惯在她面前表露乖巧的一面,双手背在身后微垂着脑袋,虽然话不多,却有种无声的信赖感在流动。最初将夕莉从悬崖边缘带回来的时候,这孩子不吃不喝也不说话,让她一度担忧自己仅仅是带回了一具躯体罢了。
在她未能察觉的时候,夕莉找回了自己的灵魂,然而那具灵魂又是否完整呢?即便有所缺失,又是缺失了什么呢?如此一种违和感始终环绕在周身。
早些日子密花本想就这方面和她聊聊,还未出口,被她先问了一句:
“密花桑有没有想过要与谁共享一生呢?”
一般来说应该用“共度”这种词吧。比起“共度”,“共享”的意义更为沉重,若说前者相当于两条线随意缠绕,随意到可以随时拆开,后者便是将两条线拧成一条线。相遇相知,相近相贴,相绕相融,这种关系她实在无法想象。
在这里说不知道可就要失去身为姐姐的威严了。密花意外地在这种地方固执起来。
“难道夕莉有这样的人选吗?”
“......应该没有。”
那个时候的这句话,谎言成分占了多少呢?
身前的人因为骑乘多搭了一个人的自行车,腰臀上的肌肉卖力地交替紧绷着,背上散发着有点潮湿的温热。
运动神经方面倒是无愧年轻人的名号,何况还是夕莉最中意的运动。正因如此密花当初毫不犹豫买下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希望这个喜欢隐藏起情绪、让人难以摸透想法的少女,能在自己的喜好中找回属于自己的年龄。
大概是因为前不久过了24岁的生日,才会开始在意起周围人的年龄。密花一边沉浸在思考中,一边百无聊赖地踢了踢腿。
“密花桑请不要乱动。”
“好的好的。”
偶尔也会想听听她的轻声叮嘱。
自行车开始沿着下坡平稳前行,密花趁着她能放松的这一阵,索性问出刚刚没有恰当时机提出的问题,“这个时间点,深羽早该来了吧,你就这样丢下店面过来了吗?”
“我有锁好门。”
“不是这个问题......”
密花止住话头,夕莉也慢慢放缓速度,最后停在了距离店门三米远的地方。
雏咲深羽冷淡地朝密花点了点头,就算打过招呼,随后看都不看在场另一个人,转身离去。
“夕莉。”
“......”
眼看着对方即将消失在转角,反射弧不知打了多少个死结的某人终于将自行车转交给密花后,追了过去。
然后在晚饭前苍白着脸色回来。
密花默默地放了一杯咖啡在她面前。夕莉这才如梦初醒,轻声道谢后捧起咖啡。
“有点苦。”
密花喝着自己杯里那份,赞同地点点头,“黑咖哦,不用勉强自己。”
“恩,我也不讨厌。”
“呐,”密花用手指敲击着桌面,企图敲醒她的神智,“有没有想要共享一生的人?”
夕莉盯着漆黑的液面,仿佛要把自己淹没在里面,沉默良久过后才道: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