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只想对你说
“刚才的老板娘认识你?”她们是随便走进最近的一家还亮着灯的茶道馆,可是老板娘看着静留的眼神,却是非同一般的惊喜和亲切。
“不认识。”静留摇摇头,“不过我想她一定和我在某个茶会上碰过面。别看我这样子,我可是日本茶道界的名人。”
她说得轻描淡写,因为这的确是事实。藤乃家不是姬宫家、小笠原家这样的财阀之家,却称得上书香门第,世代娴习茶道,藤乃静留更是个中翘楚。倘若她不做法医,也一定会成为茶道名家。
“所以,可不要再称呼我藤乃医生。”静留低声笑道,“别人会问是什么医?可当他们得知我是法医,恐怕再也喝不下我那双手泡的茶了。”
“我不怕。”
静留抬眼一笑:“谢谢。”
虽然已入深夜,不可能进行完全繁复的茶道仪式,但对于静留这样的名家,点茶、煮茶、冲茶、献茶一气呵成,动作轻灵优雅。当她依礼将茶献给夏树的时候,看到对方不知该如何接受的样子,微微一笑:“茶会重在一期一会的心情,不必拘泥于形。”
静留注视着夏树,看到年轻女郎郑重地捧着茶碗,轻品慢饮,不时被苦涩的茶汤弄得眉头微蹙,不由得莞尔一笑。她自幼对茶道熟极而流,看惯了各种茶会上各路茶人娴熟的技巧,也看惯了很多人技巧大于内心的轻浮。可眼前少女那青涩紧张的样子,却让她品到了不一样的美。白皙的手指、黑色的茶碗、碧绿的茶汤,还有那微红的俏脸,让她那颗久经情场的心突然一动。
按照规矩,她应该接过夏树的茶碗,继续品尝这碗茶。可是刚才那一点动心,让这碗夏树饮过的茶也有了几分暧昧的意味。所幸茶道繁复的技法,如何接碗、如何持碗、如何转碗、如何饮用,都有规矩。而这些规矩背后,深藏着茶道集中精力、收摄心神、排除杂念的深意。
这也是她修习茶道,喜欢茶会的原因。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茶道才华,而是喜欢那种微微紧张的状态,也喜欢茶会中人们内心的专注、宁静和空寂。是的,藤乃静留害怕和人相处,而茶会是她唯一能身处人群而感到平静放松的所在。
而茶道教给她的自我觉察与控制,让她很快摆脱了内心的动摇。她饮罢放下茶碗,笑道:“虽是一杯晚茶,可明月当空,美人在前,我有什么不满足的?”
静留的调侃让夏树羞红了脸,可除了抱怨地说一声:“静留。”她也说不出什么反驳之辞。
“她一定不知道自己这无可奈何的样子多么的让人怜惜。”静留对自己说道。可是这点想法又让她有点惭愧。自己之所以深夜还来饮茶,是因为忘不了那个她,想要依傍这杯茶,抚慰情伤,宁静心情。若是这么快又动了心,当真是负心薄幸之人了。
静留收敛了心神,端端正正地问道:“夏树今天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吧?”
夏树没想到她的态度会变得这么快,定了定神,才回答道:“是的,有件事想请静留帮忙,可是又觉得会很麻烦你。”
“啊拉,这可真让我伤心啊。”静留手指轻抚着茶碗的边缘,神色凄婉,“原本以为夏树一路护送是因为喜欢人家,没想到……”她掉转过头,夏树只能见到她的侧影,感到泪水似乎马上就要从她长长的睫毛上滴落……
“静留,不是的!”夏树一下子握紧了手,而她的内心一定有一个慌乱地挥舞着手的小人儿,“我是想拜托你……可是……也不是,我是说我不是不……”
她没有说下去,是因为羞涩,更是因为她看到静留转过头来,脸上狡黠的笑意悠悠荡荡。
“静留,你!你又这样!”
看着夏树气鼓鼓的样子,静留扬起头笑了:“对不起,夏树太可爱了,让我无法控制自己。”她笑得不可抑制,“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可别生气,不许打我哦!”
夏树当然不会打静留,她只是有点生气,可是看到静留笑得那样欢愉,她也相信,这位魅力无穷的首席法医,有时候不过是个爱闹任性的大孩子,不能把她说的话当真。
可是天知道,静留并不是无法控制自己。藏在她任性的外表下的,是茶道带给她的自我觉察力和强大的控制力,让她及时控制了谈话的节奏,引出对方想说的话,可是又让对方在说之前被无形一击被迫收回,火热的欲念遇上一盆冰雪,就此消弭。
爱上什么人或是让什么人爱上,都是不应该的!
“夏树要拜托我什么事?莫非是要拜我为师?”她悠然道,“要是想改学法医的话,我完全可以帮忙的。”
“不。”夏树摆摆手,她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一来二去,她沉默了很久。所幸她面对的,是一个耐心的倾听者,静留鼓励的眼神终于让她说出心底的话,“我想拜托静留,调查我母亲的死因。”
“诶?”如此重大的命题突然落在眼前,静留也不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并不为陈年的案情而惊讶——从法医助手到首席法医的道路上,她经历过不少悬案,给出过铁证——她惊讶的是,玖我夏树这么快就向她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心门。
或许是二十年的等待时间太长了吧,还有首席法医过人的能力,让她看到了真相的曙光。
静留沉着地说:“请说吧。”
“我的母亲……叫玖我纱江子,是一位科学家……”
夏树在心底封冻了二十年的秘密,在静留温暖如旭日的眼神下,渐渐融化。艰难地说出了第一句,下面那些埋藏已久的话语,如山间的清溪,汩汩流淌,逐渐冲刷出清晰明白的路径,顺着这条路,回到了往昔。
夏树说起了逝世多年的母亲,说她的美,说她的好,说起那些属于孩子的细碎而杂乱的回忆。在叙说中,因时间久远而已有些模糊的母亲形象逐渐清晰,如拂开了画像上附着的灰尘,又重新看到了母亲亲切的笑脸,让这个有些寒凉的午夜,变得温暖和悦起来。
“啊拉,玖我纱江子博士,我有印象呢。”静留不由得插了一句嘴。
“你认识我妈妈?”夏树又惊又喜。如果眼前这位自己已经深深信赖的人,居然还认识过妈妈,那是多么复杂又奇妙的羁绊啊。
“玖我博士主持过一个国家级的项目——日本精英计划,是不是?”她看到夏树点了点头,“那个项目是在全国测试筛选天才儿童,选中的孩子会获得政府巨额资助和尽可能创造一切条件的培养。我也有幸参加过测试,只是……”静留做出个苦笑,“我天分不够,只见了玖我博士一面,就被淘汰了。”
夏树心里觉得抱歉极了,好像静留的那次被淘汰全然应该由她负责才是。她脸色微红,低声道:“对不起。”
静留笑了:“我并没有怪任何人啊,这个计划的确很好,造福了很多天资很高的孩子,比如现在的数学家宫永照、名侦探工藤新一、围棋国手进藤光,还有警视厅的水野警视正,都是获得资助和培养的佼佼者。我和他们相比还是天资不足。而且我父母对我的教育方针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并不想我在小小年纪就被限定了发展。所以我们家虽然是医生世家,可是我转行做法医,他们也没有说什么。”
说到这里,她机警地收住了口。面对一个正在怀念早逝的母亲的人,炫耀自己的父母并不是一件好事。
夏树却不以为意,她听到的更多是静留对于母亲成就的赞扬,这让她多么高兴。而藤乃家父母的体贴开明,对于自幼就痛失怙恃的她来说,如同远远的一团光晕,感受不到那种温暖,却也有一点模糊而怅惘的希望,更何况是静留的父母,更多了一重亲切。
她是个心地善良单纯的女孩子,自己吃了太多的苦,却也希望别人能过得好。
“我母亲在我六岁那年去世了,死因是……汽车事故。”
静留想到自己会去调阅二十年前的法医档案,那陈旧发黄的纸页上会写着刚才那几个字,可是她看着夏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可是我知道那不是汽车事故!”夏树紧握着拳,压住激动的情绪,“我妈妈开车坠海的那片山崖,是她每天上班和回家都要经过的,看上去险,其实非常好通过……”
“可是我也看过不少交通事故的报告,大部分人都是在自己熟悉的路段掉以轻心的……”
“不是的!”夏树打断了她的话,“因为她出事的时候,我在车上!”
一阵心痛袭击了静留,她终于明白夏树的执着。这不仅仅是一个孩子失去了母亲那么简单。眼睁睁看着母亲离世,这痛苦的画面在二十年来反复播放,这是多么大的痛苦。更何况她亲眼看到母亲死亡的真相,当年却没有一个人会有耐心去听一个孩子的述说,更不要说相信她了。
她柔声说:“对不起,我会好好听的。”
夏树感激地看了看藤乃医生,多么温柔的人啊!
“那天我本来应该去上学,可是早餐的时候妈妈发现我在发烧,所以将我带到了她工作的大学,大学里有诊所。为了怕我寂寞,她还破例让我带上了狗狗迪兰……”
“妈妈,你不舒服么?”夏树和迪兰在汽车后座玩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妈妈并没有像刚才那样不时地插话,打趣她和迪兰。
纱江子没有回答,她的头来回晃动,左手软弱无力地搁在方向盘上的手,而右手按住脖子,好像很痛。
夏树放开迪兰,爬到前排座位之间,探过身子去摇动妈妈的肩膀,却恐怖地看到母亲颓然倒向座位,左手也从方向盘上滑落。
“妈妈!妈妈!”夏树不知所措地大喊,迪兰也发出了一串吠叫,狭窄的车厢里充满绝望的气氛。
玖我纱江子身子无法动弹,却没有丧失神志,此时最绝望地莫过于她。她竭力翕动着嘴唇,发出艰难的声音:“夏树,快逃……离开……风华……”
可是此时说什么也没用了,海滨公路长长的一段直路已经到了尽头,已经能看到山崖边的探出来的落日,下一秒就应该转动方向盘右拐了,可是……
“你和你妈妈……一起坠海了?”静留难以置信地说。
“幸运的是,车下坠的时候撞开了车门,我被迪兰咬住衣襟,浮上了海面。可是妈妈……”夏树停了下来。二十年的反复磨洗,让她面对这样的惨事好歹可以平静,她顿了顿,还是振作精神继续说,“更走运的是,我被一个在附近钓鱼的人救起来。救我的那个人,就是舞衣的外公。”
“你说的是鸨羽舞衣?是今天居酒屋的小店主,还是警视厅的前台警花?”高高在上的首席法医,其实是个心思极其细腻的人。今天一个酒局,已经将所有人的姓名身份和面孔牢记在心了。
“是的。”夏树勉强露出了一丝微笑,她是在为舞衣高兴。舞衣若是知道她敬仰的藤乃医生居然记得她,应该会很高兴吧,“鸨羽爷爷也因为冒险救我而呛了水,后来肺一直不好,前年去世了。”说到这里,夏树满是愧疚。
静留温暖的掌心覆盖在夏树有些凉意的手背上,微微用些力道,传达着无声的慰藉。而这种慰藉又是毫无暧昧意味的,只有亲切的暖意,她低声问:“后来呢?你过得好么?”
“我过得还好。”接下来,夏树说起她被母亲的助手迫水叔叔收养,也和救了她的鸨羽爷爷一家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鸨羽八千代婆婆的情景——“每天都到我们家吃饭吧,反正我们开店的人每天都要做饭。”婆婆开朗地笑,还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孩子,那是个黑头发的瘦小女孩,长着孤独和天真兼具的大眼睛,“而且小命也希望有人和她作伴呢。”那个比夏树小两岁的女孩叫美袋命,是鸨羽老夫妇收养的孤儿。
就这样,她和迫水叔叔几乎和鸨羽家天天见面,每到假期,舞衣和弟弟巧海也会来和她一起玩,她的童年并不孤独,只是想起母亲,还会偷偷地在被窝里流泪。
“小学毕业时,舞衣的母亲病重,爷爷奶奶必须搬到东京去照顾他们一家人。后来八千代婆婆说叔叔这样的单身汉抚养我太不方便,就让我也到东京来。就这样,我和舞衣、小命,还有巧海一起长大了。”
“呐,妈妈说过,如果有什么愿望,可以向她种的花许愿,她在天国就可以听见了,会帮我们实现的。”舞衣母亲去世不久后的那个夏夜,她们坐在门廊,看着舞衣妈妈种下的那片龙胆花,那令人忧伤又生机勃勃的蓝色,巧海突然说,“姐姐,你有什么愿望要告诉妈妈?”
“我没什么远大的理想。”尽管内心还沉浸在痛苦中,舞衣还是展现了一个明亮的笑容,“我只希望能照顾好家庭,承担起妈妈交给我的责任。以后的事,再说啦。”她拍拍身边的黑发女孩,“小命,你呢?”
“我要跟爷爷学好剑道,还有,每天都能吃到好吃的,很多很多好吃的!”小命的话冲淡了悲伤的气氛。
沉默的夏树总是最后一个发言:“我想做警察,查清世界上所有的真相。”
“我认识你的那天,你就告诉过我当警察的原因。我总算彻底明白了。我愿意在你查明真相的道路上尽自己的绵薄之力。”看到夏树的情绪在回溯往事时渐渐地平静下来,此时静留目光投向远方,若有所思,“你母亲车祸前的状况,的确蹊跷。后来的报告上没有说明么?”
夏树黯然道:“风华不是东京,那些法医什么也检查不出来。”
是的,日本的法医制度其实并不发达。只有东京二十四区才有常规的司法解剖,其他的县道府大多数只是在警察提出申请后才对尸体进行体表检查而已,即使解剖,也缺乏高水平的法医人选。即使是超级大都市东京,法医的数量和质量也远远低于美国同等的城市。
“从你的描述看,如果我接手,我的思路也首先从突发疾病、药物作用……”
“不!”夏树再一次打断她,“我妈妈没有病,而且她是神经生物学和神经医学双博士,她从来不会滥用药物!”
“我知道。”静留握住了夏树的手,态度温柔宁静得让她汗颜,让她心暖,让她所有的暴躁和倔强都能化成一池春水,“可是你得让我一步步来,作为科学家的女儿,你更应该明白科学的态度和方法比什么都重要,是不是?”
她看着夏树水汪汪的眼睛,又笑了:“我首先还是要把二十年前的档案调阅过来。明天我就给风华警署打电话,说实在的,我真的不太喜欢和地方警署的那些老古板打交道。不过我会为了你硬着头皮去做的。”
静留已经饮完最后一杯茶,翩然起身。却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听见夏树诚挚的话语:“静留,谢谢你。我也会为了你……做什么都可以!”
静留侧转身,看着少女红彤彤的脸,显然是鼓起一番勇气才说出刚才的话。她淡淡一笑:“这好像是你第二次说同样的话了,是不是经常对人这么说呢?”
“不,不是的!”夏树抗声争辩。脸上满是想要辩白的急切,而碧如深潭的眼睛,似乎蕴藏某种不被理解的委屈,“我只对你……”她慢慢地停住了,低下了头,像是要掩饰红得发烧的面色。
“夏树,我的傻姑娘。”她听见藤乃医生温柔却冷静的声音,“这句话,我希望你能保留,总有一天,你会说给一个人听。不是因为愧疚、也不是欠了人情,而是因为……爱情。”
静留低头撩起门帘,当夜风掠过耳边的时候,似乎同时掠过了一个声音:“我想对你说……只想对你说……”
她是听见了呢?还是没听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