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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烟罗昨天睡了那么久,第二天一大早就醒了,顾慕羽还在熟睡着,她的睡相很好,昨晚躺下时怎么样,现在还是一样,倒是李烟罗其实没怎么睡好,因为这床太柔软了,一躺下就深陷其中,像是被轻飘飘的羽毛缠裹着,她虽然觉得很舒适,不过大概是因为以前都是直接在硬邦邦的青石板地面和衣而睡,现下这样好的环境她却不太适应。
“阿姐,如果这是梦,我一辈子都不想醒来。”李烟罗觉得自己怎么看都看不够顾慕羽的脸,趁着人还没醒,循着她的呼吸,一下一下吐纳着。耳鬓之间都是两人同一频率的呼吸声,好像这个房间就只有一个人,她们的血肉都交融在了一起。
“嗯~”顾慕羽发出一声轻哼,搭在腹部的双手弹动了一下,眼皮渐渐打开,平日里眸中满是光芒的双眼此刻因为惺忪的睡意而显得稚气不已。
“阿姐,你醒啦?”李烟罗侧卧着,见她醒了,便搭话。
其实她从前都没怎么说过话,愿意搭理她的人几乎就没有,她也习惯别人对她视若无睹,想要说话的时候就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或者蹲在墙角看蚂蚁的时候和它们说说话,有一次邻居家的小胖娃娃看到她那个样子,吓哭了,她却很纳闷怎么他们要说自己是疯子呢?
她见过疯子的呀,街拐角那个傻大个整天喊打喊杀的,把他家闹得鸡犬不宁,整条街的人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们一家人,据说那个人以前是个小混混,火并的时候伤到了脑子,人从此疯疯癫癫的,他的老大看他这样觉得没有什么威胁,他才保住了一条命。李烟罗觉得,自己脑袋又没有受伤,也不会动不动就砸东西、砍人,而且她还每天都规规矩矩地要做那么多事情,她只是觉得有点孤独才会那样和自己说说话罢了,自己肯定不会是个疯子,是他们在胡说八道,不过从那以后,她明白别人看她那样可能会把她当成疯子,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因此,昨天顾慕羽不解地问她怎么话那么少的时候,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习惯不说话而已,但是,顾慕羽对她这样好,她既然想多听她说话,她就努力地搜罗着可以说的话讲给她听,不过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只好干巴巴地问出一句事实。
顾慕羽回了回神,一个侧身就把李烟罗抱在自己怀中:“早上好呀,小烟罗~”她的声音慵懒绵长,就像一只爱粘人的小猫咪。
“早上好,阿姐。”李烟罗现在已经习惯了顾慕羽突如其来的拥抱,她以前就很希望能有人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不过现在才两天都不到,她享受了太多,竟然有丝丝觉得这是甜蜜的负担?!不过这样的想法仅在她脑海里停留了一小会儿,她也用双手回抱住眼前的人,心里很是开心。
两个人就这样抱了一会儿,直到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小姐,老爷叫您带着李小姐下楼吃早餐了。”
“好,这就来。”
二人这才起身梳洗,穿衣的时候,顾慕羽本还想帮李烟罗,没想到她穿得比她还要利索,她心想她的小烟罗怎么这么聪明,可真是个宝贝!
下了楼,拐个角,就到了餐厅,顾斯年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们了,看到两个小姑娘手挽手地走进来,他收起手中的报纸,站起身,温言说着:“都过来吃早餐吧,”他又特地对着李烟罗说:“烟罗,你昨天病得那样不好,好在只是吃岔了东西,医生说这几天你都得吃清淡的东西,我让人给你熬了些清粥,可能寡淡了些,不过也是为了你身体好,等你养好了身子,咱们再给你做你爱吃的东西。”还贴心地给两人拉开了座椅。
李烟罗真是受宠若惊,昨天她只是听顾慕羽说她爸爸是个很随和的人,午饭的时候话也没说过几句,只是光凭他周身的气质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没有想到顾伯伯比她想象中还要好。她嘴里连连答应着:“我知道了,谢谢顾伯伯。”
昨天医生来给李烟罗查病的时候,也给她右手的伤抹上了药膏,所以现在她的右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两个小姑娘并排坐着,安安静静地喝着清粥。顾慕羽还给李烟罗夹了几口小泡菜,给她解淡。
顾斯年没吃几口,便放下筷子,对着顾慕羽说:“慕羽,这也快开学了,你收收心思,过几天就去学校报到吧。”
开学?顾慕羽还在和李烟罗说着小话,一听到这个,小脸就耷拉了下来,一脸老大不情愿。
“阿姐?你在念书吗?”李烟罗也放下筷子看着她。
“是啊,上学可无聊了,每天都要去,还有老师布置的作业要做,期中期末还得考试。”顾慕羽手肘撑在餐桌上,一双小手揉着脸,苦恼极了。“咦,小烟罗,你没有上过学堂对不对,那咱们一起上学,有你在,我肯定就不会无聊啦。”
这个想法她越想越觉得好,对上顾斯年的眼睛,两眼亮晶晶地说:“爸爸,你让小烟罗和我一同上学堂好不好?要是小烟罗能和我一起,我肯定会好好学的。”
“你呀,”顾斯年好笑地摆摆头,“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以前就经常这样跟我许诺,哪一次认真做到了,嗯?”
“哎呀,爸爸,”顾慕羽又使出撒娇决,“小烟罗一个人待在家里肯定会无聊的呀,我们两个一起去上学多好,可以一起坐车,一起进学堂,一起下课,互相有个照应嘛。”
“这么说来,我若是不答应可就是我不聪敏了?”顾斯年轻挑着眉毛说道,一向温润的脸竟有了丝狡黠的味道。
顾慕羽点头如捣蒜:“是啊是啊。”
“我有说过不让烟罗去念书吗?”他卖了个关子,“昨晚就联系过学堂那边了,好在还没有正式开学,不过不知道烟罗现在是什么基础,但是烟罗比你小,肯定是不能进同一个班的。”
顾慕羽一听她爸爸早把事情安排好了,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又捏捏小烟罗的脸蛋:“小烟罗,开不开心,咱们可以一起上学啦~”
李烟罗当然很高兴,她这两天完全被一个接一个的惊喜冲击得患得患失。人,一旦拥有过,再失去,绝对是灭顶之灾。以前的她,吃了上顿没下顿,不被任何人疼爱,一场末路逃亡竟然换来一个天堂般温馨的家,她每过一刻都在祈祷还有下一刻,她发誓,为了这场幸福永驻,愿意牺牲一切换取。
“顾伯伯,谢谢您。”她恭恭敬敬地站起身,仍是标标准准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烟罗,我们是一家人,家人之间不必言谢,客套都是留给外人的,知道吗?”顾斯年大抵能够猜到她内心的惊涛骇浪,昨天顾慕羽将她救下后,他便命人将李烟罗的身世过往打听了个清清楚楚,不是他小人之心,只是乱世当头,一切以安全为重,不过在他看完整份资料后,他又是好一番静默。
年少时他也曾鲜衣怒马,为了国家命运拼搏半生,可是这天下倾颓之势不是他一人便可力挽狂澜的。列强虎视眈眈,军阀割据混战,百姓流离失所,一切仿佛一道魔咒生生压在中国这片大陆上,不知什么法子可解。如今虽有革命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受苦的依然是无辜民众。说得好听,他们是为了人民争公义,可到头来仍不过是显贵们的权利倾轧、更迭。他前所未有地感到了茫然无措。
“快坐下吧,小烟罗,以后咱们都不要动不动就说谢谢了,这样显得多生分啊,你说是不是?”顾慕羽见她久久不直起身,拽了拽人的衣角,把她拉着坐下。
“今天天气不错,你们两姐妹吃过早餐就去园子里逛逛吧,咱家虽然不算大,慕羽你也要带烟罗好生走几圈,认认地方。”
“好的,爸爸。”
顾斯年早早离开了餐桌,一个人去了书房,近日他总是待在书房里,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没有人知道他都在沉思些什么。
“小烟罗,你瞧,这花儿开得多漂亮。”她们家因着顾斯年喜欢,便单独在院子里辟了一方天地,种满了芍药花,红的白的粉的,个个都精神饱满,傲立枝头,不时有蝴蝶在期间穿梭飞舞,此刻顾慕羽一袭淡黄色连衣裙迎着明媚的日光站在花丛间,回眸的那刻,一束阳光从她耳旁擦过,真是应了《诗经》里那句话: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
“看呆了?快过来吧,”顾慕羽拉着她漫步花丛,“小烟罗,你知道这芍药花的花语吗?”
“不知道。”李烟罗诚实地回答着。
“其实我也很奇怪,书上说芍药花是男女定情之物,可为何它又别名将离呢?将离将离,不就是劳燕分飞吗?难不成这世间情爱都不得长久吗?”其实顾慕羽更好奇的是,为什么爸爸会喜欢这样一种自相矛盾的花?
“也许是因为总有情非得已,并不都是圆满结局。”李烟罗自顾自地讲出这句话。
顾慕羽挠挠头,“小烟罗,你的话好深奥啊,我都听不懂,你是怎么想出这一句话的?”
李烟罗听着芍药花的含义,少不得想到了过去那些她偷偷听过的戏文,它们大多也是讲情情爱爱的,可是从来两情相悦又终得厮守的太少太少,总是会有各种羁绊各种烦扰,这些情爱之外的东西纷乱交缠,编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把情爱包裹的严严实实,网越缠越紧,最后好不容易被绞碎了,可是情爱也灰飞烟灭了。
“可是就算花儿会在狂风骤雨下凋零破落,只要保留一丝希望的种子,来年总能再次娇艳,所以举凡世间情爱,也都是经历过磨难才会历久弥香,芍药花既定情又降临考验,是一别两宽各自欢喜,还是相濡以沫于江湖,都是个人的选择罢了。”别看李烟罗年纪比顾慕羽小,但因着经历的迥异,李烟罗的认知确实是比顾慕羽要深刻一些的。她偷听来的学堂的课和戏班子的唱词,此刻在她心上跳来跳去,硬生生抖落出这样一番话,把她自己也镇住了,好像口中那些风月全都成了真,而且还是在她身上应验的。
“小烟罗,你怎么了?怎么哭了?”顾慕羽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明明刚刚还好好的,她那一番话自己完全没有听懂,可是她却流下了眼泪,脸上的神情不是简简单单的伤心,而是她看不懂的悲凉和无望。
“别哭,啊。”顾慕羽轻轻拭去李烟罗眼角的泪。
“我这是怎么了?”李烟罗摸上自己的脸,呐呐看着指尖的晶莹。双眸中倒映的顾慕羽一脸担忧的样子让她反应了过来,她胡乱擦去满脸的泪水,喏喏道:“阿姐,我没事,可能是风大迷了眼。”
顾慕羽看着她的小烟罗不明所以地哭,心里没来由地刺痛,一阵心悸不已,明明人就在眼前,可是她却觉得一伸手连人的衣料都碰不到,想到这里,她害怕极了,连忙紧紧抱着她的小烟罗,既是安慰这个可怜儿,也是让自己安心。
“阿姐,我们进屋去吧。”眼泪被风吹干,李烟罗回了回神,不愿意再待在这地方。
“好好好,我们进去,我们进去。”
两人进了屋,顾慕羽给李烟罗倒了一杯热牛奶,甜甜的牛奶终于定下了李烟罗不宁的心绪。两人坐在沙发上依偎着,谁都没有再提刚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