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回首又见她
“我叫佐藤圣。”在悄无声息的医院里,圣清朗的声音有些格格不入,“是你们的水野警视正叫我来的。”
她对面的制服女警仔细地打量了她几眼,转身开门,进去之后,那扇门随即在圣面前关闭。
面对着那扇门,圣突然有一种乏力的感觉,呼吸也急促起来。作为佐藤株式会社的继承人,她见识过的大场面太多了,一个小小的警察又怎么会把她吓到?她真正害怕的,是门那边的久违的人。
九年了,这九年,圣是那样热切地盼望着她,甚至在刚才的车上,她恨不能插翅飞过来,去亲眼见到她,了解她的安危。可是进入医院后,特别是这间警备森严的病房,让她隐隐感到这次重逢,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对于重逢,她向来是坚信的;而对于重逢的场面,她想象过一百个可能,可她现在担心的,是一百零一个。
而这种害怕,在制服女警从门里面出来,礼貌地请她进去时,达到了顶点。
圣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推动了那扇门。在这个时候,她想象着自己推开的是莉莉安山百合会那扇饼干似的木门,她还是那个内心重重而外表勇敢豁达的白蔷薇,而她即将迎来的,是红蔷薇沉稳坚定的眼神和黄蔷薇慵懒慧黠的笑容。
可美好的东西只会持续一秒钟,现实强大到会让想象瞬间粉碎。
“蓉子……”圣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伴着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和氧气面罩的气流声,显得格外空洞。而她呼唤的那个人只是坐在病床边垂首不答,或许她的注意力,现在只容得下病床上那个生死未卜的人。
黄蔷薇大人,鸟居江利子,尊贵优雅的千金小姐,淡然悠远的智者,轻倩美好的艺术家……
那个从四岁开始就朝夕相处的人,没人比她们更熟悉对方……
是不是眼睛里的泪太多,还是这个人变得太厉害,圣只能看得到,眼前的这个昏迷不醒的女人,苍白得让人揪心,纤弱得几乎一触即折。
“蓉子,她怎么样?”
在圣隔了很久问出这句话后,蓉子终于有了反应,她回首看向圣,欲言又止。
“她是……”蓉子低下了头,思忖着用什么语言能把接下来难以启齿的内容说得尽量可以让圣接受,可是莉莉安和东京大学的名师们似乎也从未发明过将这种事情说得委婉优美的方法,她只得压低声音,“她吸毒过量。”
“吸毒!”这个词把圣吓坏了。佐藤圣并不是不谙世事的闺阁千金,虽说外表浪荡不羁的她内在还是个操守很严的人,绝不会去碰这些东西,但在她身处的财阀继承者们的圈子里,吸毒滥交这些现象并不鲜见,她也曾数次亲历这种场面。可即使像大多数见多识广的豪门中人那样,她可以对吸毒保持着熟悉而克制的态度,可真正吓坏她的,却是她心中信仰倒塌般的冲击感。
在她心中,那个最聪慧最清高最洁净的人,怎么会堕落至斯?
“不会的。”圣喃喃地说,像是在辩驳蓉子,更像是在安抚自己,“她连烟都不会抽,怎么会吸毒?”
“你说错了,她会抽烟。”蓉子眼神疲惫地转向旁边的桌子。桌子上是一个皮包和摊开的包内的各种东西。这是鉴识课刚刚送过来的,给她过目之后就会照例收走作为证据,等到嫌疑解除才会发还给事主。
圣也随着看过去,以她的眼光,这个包包和里面的东西都不是高级货,甚至非常的寒酸。很难想象,这些东西属于一个从幼稚园就开始就读于莉莉安女子学园的千金大小姐,从少女时代就被各种奢侈品包围——那些都是父亲和三位哥哥为了竞争她的欢心而砸钱购买的——她曾是那样万千宠爱在一身。
可是现在这张桌子上放置的东西,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一万日元。
其中最刺眼的,是一包万宝路的黑冰爆珠。
绿黑色的烟盒,如同窗外夜的颜色。
如果不是在医院,如果眼前的东西不算是证物,蓉子很可能会拿出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
水野蓉子也是会吸烟的,紧张而压力巨大的工作,还有长期身处在男性居多的工作环境中,她很难不沾染上这种不算好的习惯。
她的性格让她在这方面也很有节制,她熟悉这种薄荷味的女性烟,口感润滑,适合工作的夜晚。
这种清冷的薄荷味道,不适合阳光强烈的白昼,它如同夜里潮湿而黯淡的雾气,在阳光下会无所遁形。
这黑色沉静的烟盒,还有隐约透出的沉沉的寒香,让蓉子仿佛看到黑夜下的林荫道,暗夜无声的房间,或是在某个阳台,面对晨光微露的黎明,一点火光,还有一个寂寥孤单的人。
不知道蓉子在想些什么,可是圣已经觉得自己站不住了,她摸索了一把椅子,歪身重重地坐下,方才喘了口气,好像她和病床上的那个人一样呼吸抑制了。
东京警视厅的效率很高,凌晨就成立了“黑马夜总会杀人事件”调查本部,完成了现场基础调查。而早上七点召开的搜查会议,第一个发言的是通宵完成验尸工作的首席法医藤乃静留。
一夜独立解剖了三具尸体,她也是真够可以的。
这个案件和一年前的武藏野过街天桥杀人事件的确很像。三名身份不明的死者都带着枪,从手部痕迹看都是用枪的老手,但是都没有机会拔出枪就被杀了,致命的枪伤都在眉心。他们的血液里没有酒精、没有毒品成分,从射入角度看,他们甚至都来不及起身。
藤乃医生这样结束了自己的发言:“这只是初步验尸的结果,进一步的检验还要继续,这个案件我会跟进的。”
好不容易熬到会议结束,时针已经指向九点半。静留独自走到停车场,还没打开车门,就听见身后有人轻声呼唤:“静留……”
“夏树?”静留不用转身就知道是谁,她笑嘻嘻地说,“我记得会议后每位刑警都会被分派任务,你居然翘班,新人刑警这样做很不乖哦。”
静留虽然不改平时的洒脱俏皮,可是在夏树看来,静留此时的状态很不好。笑容勉强,面色憔悴,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和疲惫的眼神,都在告诉她——她跟着过来是没错的。
“我跟千绘说要回家拿点东西,我们被分派的任务是调查那个吸毒过量的,就是你救的那个……可那人还没醒,所以不紧急。”夏树有些慌乱地说,“可是你……从昨天晚上开始你就没吃东西,又熬了一个通宵,还有那么高强度的工作……”夏树的神态变得坚决,“你不能开车回去,会出事的。”
她的母亲是汽车事故身亡的,对于夏树,这是很大的阴影吧。可是静留因为体力透支而慢了半拍的头脑还来不及揣测,夏树又紧跟着补了一句:“你说过你最喜欢睡觉,睡眠不足就难受得要死。我可不想你死。”
她说过么?好像是,是在她们在皋月村的那个夜晚。第一次相处的她们,没话找话说的。而这个看上去刚硬冷淡的女人,居然记得她的每一句话。
此刻的藤乃静留,就算又累又饿到了极点,也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暖让她露出最美丽的笑容:“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家就在附近。”夏树很快地说,“你去我家睡觉。”可是最后这个含义丰富的词又让她的脸颊温度上升,“我是说……只是睡觉。”
静留坦然地笑了:“我虽然不是个好人,但以我现在的精力,也只能睡觉,做不了周边活动。”
夏树的脸腾地红了,看来要和藤乃静留相处,必须适应她的说话方式。否则总有一天要爆血管的。
“你可不要睡着了。”等静留坐上机车的后座,夏树还是不放心地嘱咐,“要是摔下了可惨了。”
“放心吧。”静留紧紧地环住了夏树的腰,贴住了她的身体,“如果我睡着了,你会觉察到的,是不是?”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办法。不过她很快发现了更有效的办法。当她贴紧了夏树的后背时,那剧烈如擂鼓的心跳,足可以不断地敲打她,把脑子里的小睡魔赶得无影无踪。
这是静留第一次拥抱夏树,虽然在以后很长的岁月里,她们会有无数次拥抱,可是这第一次总会那么难忘,让她会在不经意间,在某个黄昏、清晨和午夜梦回的温暖怀抱里,再次回味。
有遗憾么?是的,这第一次拥抱不是因为爱情,是那么的匆忙、非正式,没有丝毫的浪漫滋味。
可是也不遗憾啊。因为即使是在飞驰的机车上,风吹乱了她们的头发,可是温暖的身体,脖颈里清新的气息,还有那坚实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她的心扉,让她感觉,她的心也跟着那节奏,一起跳动……
“备用钥匙放在这里,所有东西你都可以用,我……走了。”
微笑着目送夏树离开房间之后,静留用最后一点力气甩开外衣,爬上了床。在她触及枕头的那一刻,她听见了关门的声音,很轻,很温柔。
枕巾和床单散发着洗衣液的柠檬香味,都是刚刚换上的吧?这大概是夏树刚才让她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的原因。此时静留疲倦的大脑也不想去多想,只是在朦胧合上双眼的时候,想起来这柠檬的味道好熟悉,是夏树身体的气息,在这个气息包围下入眠,像是那女孩回报给她的一个拥抱。
“其实也不错……”这是她沉入酣眠之前的最后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