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天。」

阿莉西亚·蔡斯在空白的稿纸上写下第一句话，随后忍不住抬起手，哈出一口气温暖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去年圣诞节母亲寄过来的皮革手套在十天前被她拿到当铺里换了一个几尼，而那个几尼很快就变成了几天的面包和烈酒。她没有足够的钱来购买木炭，也没有足够的钱来修复租屋里那扇一直漏风的门和破了半截的临街的玻璃窗。作为《犯罪故事报》众多的撰稿人之一，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能写出打动编辑的文章了。

当然，别的办法也是有的——阿莉西亚想到那个因为谢顶所以不得不戴着假发的编辑经常对她表露的欲言又止的目光，知道这里边其实有一条捷径可言。对于撰稿人们而言，文章能够登上报纸就足够了，登报就意味着能够拿到随字数和销量而分来的稿费，至于文章本身到底如何，并非他们这些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小撰稿人所需要考虑的问题。她知道至少有两次本不应该合格的稿件登上了报纸，这后头到底发生了什么，确实耐人寻味。

不不，还没到那种时候。

阿莉西亚晃晃脑袋，将那些不应该的想法从脑海中扔出去。路子还有很多，能够变卖的东西也还有一些，犯不着当真去遂了个猥琐男人的愿。阿莉西亚疑心自己并未遇到过任何一个真正的绅士，大概这就是她直到现在都还没能结婚的原因吧。

一大滴墨水滴到了第一行最后一个字母的末尾，将已经写下的字迹污染得不成样子。阿莉西亚愣愣地看了看，干脆拿吸墨纸吸去浮墨，划掉模糊不清的第一句话，重起一行。

「雨夜。」

顿住。再度划掉。

「在莱茵切斯特上方的天空里，近日密布着有关一名连环杀手的疑云。在斯特奇巡官的眼里，今夜的这场大雨仿佛正是由这恐怖衍生而来的罪恶产物——哪个犯罪分子会不喜欢雨帘所带来的遮挡效果呢？

他拉了拉自己的雨衣，使之能够更好地遮挡从天而降的苦雨。肚里热汤的温度是这凄冷雨夜里唯一的温暖——要是能喝上一杯白兰地就好了，巡官心里想，但工作的时候是不允许饮用烈酒的。」

这样开头倒还算不错。阿莉西亚暂时放下笔，伸手去拿书桌一角的参考材料。为了促进销售，《犯罪故事报》上刊登的大部分都不是原创故事，而是根据热点事件所改编的“原创”故事。感谢莱茵切斯特里的犯罪分子，他们花样百出的搞事能力正在养活好一批像阿莉西亚这样的撰稿人。读者们也非常地吃这一套，就好像光看看新闻报道还不够一样，或者说他们其实就只是喜欢被过度渲染的悬疑和离奇。指责的话是轮不到阿莉西亚来说的，她正是寄生在这链条上的一只小小的虫子，如何用故事来讨好读者讨好编辑才是她最应该做的事情。

阿莉西亚选择的热点事件是最近非常热门的大事件——敏西谋杀案。敏西工厂是坐落于莱茵切斯特东区的一座纺织工厂，生产在王国范围内都格外热销的亚麻织物。在十四天前的一个周六的雨夜，巡警在离敏西工厂大约两百米的一条小巷里发现了一具女性尸体，一周后，在另一侧的小巷里，又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尸体都是工厂里的雇员，且“被残忍地对待”，这是警局官方通报里的说法，官方通报里不能披露太多的细节以免模仿犯罪猖獗，因此留下了大量想象力发挥的空间。

「他绕过一辆停靠在街角的出租马车，转向巡逻路线上的下一条小巷。莱茵切斯特城里塞满了曲折往复的羊肠小道，对于不熟悉它们的人而言简直是一种折磨，但巡警们总是记住每一条道路的。从这条小巷走出去就是贝勒姆街，敏西工厂的所在地，这家制作了斯特奇巡官身上衬衫的工厂总是昼夜不停地工作着。

斯特奇巡官走进小巷。而她就在那里。」

接下来就要描述现场了。阿莉西亚翻开《时事报》，这是她研究过后打算拿来做参考的基础，这家报纸前天花了整整一个社会版的版面来报道敏西谋杀案。自然，和罪犯有关的信息是不足的，但里边丰富的受害者背景非常有用。

根据《时事报》记者的调查，第一名死者格雷丝·提尔出身于一个工人世家——阿莉西亚此前还不知道工人和世家两字能挂上钩呢——上头有两个姐姐，下边有一个弟弟。童年生活虽然贫穷但还算愉快，十二岁进了敏西工厂作为纺织女工工作，从此生活稳定。未婚夫有一位，是在莱茵切斯特郊外矿场工作的矿工，警方最开始把他看做是第一嫌疑人，然而调查了两天后发现他在案发时间有强有力的不在场证明。花边新闻也不少，纺织工厂不是什么纯洁的地方，女工被工头猥亵甚至用强的情节在社会版上登载过很多很多，对于案情本身没什么大用处，不过是满足人们的好奇心罢了。

「她倒在阴暗的雨地里，褐色的衣衫破碎了，翻出下边的白皙与鲜红来。斯特奇巡官愣了两秒，终于反应过来那些色泽其实都是来源于这个可怜的女人。他下意识地抬手，吹响了警笛。凄厉的哨声穿过夜空，仿佛在为这不幸逝去的生命……」

不对。阿莉西亚划掉写下的一整段，有些烦躁地搁了笔。感觉不对。

她的目光落在报纸上模糊一片的现场照片上，通过那些粗糙的像素点她能看见尸体的一角。它没有什么色彩，更别提破碎之类的意象，在警察和行人的脚下，她是被遗忘的尘埃。

那么他呢？自己笔下的巡官阁下呢？他应该怎么想？

事实上，根据警方报告，第一个发现现场的并非是一名巡警，而是路过的一名乞丐。那名乞丐因为过度惊吓而发了高烧，在拉斯诊所呆了三天，接着说什么也要留在诊所里打杂，不愿意再回到街道上乞讨。哼嗯，读者不会喜欢从一名乞丐开始的故事的，头一个接到报案的巡警呢？关于他的描述在哪里？

噢，找到了。阿莉西亚揉揉眼睛，阅读起那段夹杂在一大段记叙里的小字来。

「奥利弗·欧文，这位首先接到报案并赶到现场的巡警，尚且还是一位初出茅庐上任不过数天的新人。毕业于埃洛普警察学校训练有素的巡警先生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赶到了现场，并且吹响警笛。根据之后赶到的警局谋杀科警探查尔斯·班扬说，欧文警官虽然面色煞白，但仍然坚持着出色地完成了保护现场的工作。

“最开始我只是听说有个女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还以为也许是生病了，”欧文巡警在警局换班的短暂时间里接受了本报记者的采访：“结果刚到现场，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糟了。至于后边的工作，完全出自于我所受的训练，如果我做得还不错，大概证明学校把我训练得很好。事实是，我那时候什么都感觉不到，心里边只想着居然真的有人死在我的面前。”」

阿莉西亚给自己倒了两指深的威士忌，把深棕色的酒液一口气全吞进肚子里。巡官可不比巡警，他有经验，得老练一点儿，不能表达像“糟了”这样的菜鸟心态。拿谋杀科的查尔斯·班扬警探来做原型倒是不错，这家伙是个老练的警探，机灵倒也有一点，不过要是想破了这起案子，他还需要大量帮助。听说警局那边已经更换了案件负责人，只是还不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

门外有人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蔡斯小姐？”

阿莉西亚辨认出她房东的声音，于是走过去开了门。

“什么事，麦哲伦太太？”

麦哲伦太太不动声色地透过门缝瞥进屋内，确认自己的房客是在正经写作赚钱。作为一名优秀的房东，她要随时衡量自己的房客能否支付起下一个月的租金：“噢，亲爱的蔡斯小姐，你让我在晚报送来的时候立刻拿给你。”

她将一叠厚厚的报纸拿给阿莉西亚。阿莉西亚接过报纸，不无感激地说：“谢谢您，太太。”

“不要这样说。”麦哲伦太太拍拍这个年纪不过比自己女儿大一丁点的女孩的头：“加油呀小姑娘。”

房东离开后，阿莉西亚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报纸。这是《莱茵切斯特晚报》，在与它同属一系但早晨发行的《莱茵切斯特早报》里预告了晚报上会详细介绍警局方面敏西谋杀案的新负责人。

社会版，头版……好了，就是这里。

「凶案再现——敏西谋杀案杀手再度行动！」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