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书 2016.5]
追忆不是件容易的事,可很多时候一些景象却总是打入我的眼帘:光线里浮动的絮尘。侧过一面睡在臂弯里的脸。一齐嘲笑英语老师时青春飞扬的嘴脸。每个早晨分食芒果或枇杷时的所谓微小而确凿的快慰。后来我也记起来:酒店长廊里白底短袖上灰度分明的印花。仓促的我喜欢你和叹息般的我知道。晃得人眼晕的漂亮白日。被我强行拖入掌心却又自然滑出的手。
再后来这些事将会发生:教学楼楼梯口漫不经心的点头致意。西北门下隔着人群也能认出来的身影。东门大道上不被树影纠缠的沉默呼吸。隔着桌子彼此对望时又迅速别开的眼。在极少数时候我依然只能想到你:无涉于任何时间地点,仅仅作为周渡南而出现的你——眉眼施墨极重却仍迤逦出锐利的秀丽。弧度恰到好处的唇与一排贝齿。领口处逸出的清瘦锁骨。线条利落近于凌厉的手腕(她们总说你清癯得像个诗人——则你为何不写两三句判词予我?)。
而现在是凌晨一点,雨声褪去,月色消隐,棠梨萎谢,细雪凋零,酒杯和茶盏一并空荡,我胸骨深处的疼痛也并不明晰。夜和絮语令我想起你,甚至是思念你——但再没有什么能支撑我眷恋你。我想你或者已入睡,或者仍同期末这只怪兽搏斗。至少在某个时刻你正和我一样,于并不明朗的灯光下微微地垂眼。
[妄语]
“你眼中的光芒,是我永恒的偏执”
去数数看,有多少粗劣陈词?
“而无一人似你,而无一人不似你”
我不写你,我只有谐趣的笔
倘我有玉,就落在你的怀袖
像芳草睡着斜阳,终于拢成句读;
倘到岔路,就请把旧事揭过
但相去只是几步,怎敢自称过客?
[非梦 2016.5.11]
从影院出来时雨已暂时消歇,尚看不出有继续的迹象,唯有道旁水洼静静照出一路霓虹。周渡南走在祝原左侧,头发里捎上茶树与薄荷香气,轮廓线附着夜的光。
沉默是长久的,因美国队长的盾楔入钢铁侠胸口反应堆的瞬间实在骇人,也可能是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的手臂断口着实令人心痛。祝原心碎于前者,只可惜不知周渡南是否耿耿于怀于后者。但她们总有共识:比如黑豹国王火辣的屁股,或是未成年蜘蛛侠的可爱之处。
在过去的两个半小时里,爆米花超级英雄片恰到好处地调动起肾上腺素,又毫不负责地拿彩蛋抹消一些悸动——在外界的雨水打湿糟糕天气的时候。
影片中途周渡南在她右侧调整坐姿,那时能窥见一小牙瓷白的后颈;又想起影片结束时她弯下身去捡东西,余光瞥见一小段瓷白的小腿。再后来她仍与周渡南其平了,偏过头便能端详周渡南眉眼,她眼尾好似含一缕柔媚的赤,街灯下不甚分明。
她突然便想笑了。
这时立夏也过了,雨收不走浮尘,但终归将郁热擦去一些。何况沙土味只有被雨洗过一次,才算清新可人。灯光幽静,万籁沉寂,一前一后的脚步声不比落叶坠地的声音响亮多少。路过居民区时祝原撞见墙角冷柜,忍不住提出要求:“嗳,你要不要请我吃东北大板?”
“不要。我亲戚来了。”
“是你亲戚,又不是我的。你请我吃有什么不好?”
“我为什么要看你吃?”
“那你请我吃一元串?”
“行。”
行?祝原愣了愣,但一元串摊亦已经近了,再近一点,便能看见一些蘑菇,一些萝卜和一些金针菇,串好了肩并肩泡在红油汤里,实在有些乏善可陈。她意识到已经很晚了,就不自觉想打退堂鼓,孰料摊主已开始很热情地问她们要吃什么。来点火锅面?——那就来点面吧。两个盘,不撒麻酱,煮两块火锅面。
祝原问周渡南要不要纸,周渡南大概是会错意,直接在沾着雨水的矮凳上坐下了,一点也不像往常的她。她半背着祝原,黑发便在后者眼前垂下,算不上柔顺,有翘起或分叉的发尾。她这样对着祝原,祝原便无可避免地想起两三年前的事来:那时她和周渡南是英语课上的同桌,而周渡南还蓄着齐耳短发。很难想象两三年后她会留起这一头长发,更难想象的是两三年后她还会和周渡南这样,坐得很近,并肩等待着什么。
那时她只知道,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跟周渡南说出“我喜欢你”这个字,她在那时还能如此笃定地判自己的死期,如今却燃起生的欲望:或许也只是垂死挣扎。
如今祝原又想将头往她肩上搁,也仅是一念而已。
难得的是,她几乎要心生庆幸了——劫后余生,幸而未死,总归是件幸事。
[别去掌灯,别照湿璧的夜雨]
面条很快端上来了,煮得很草率,硬而脆的部分掺着些许辣椒皮,晦暗灯光下卖相算不少太好,而白雾又一次漫过她镜片。令这一幕也倏然模糊。她埋下头去,一边吃面一边问周渡南:“你大三出去交换?多久走?”
“八月。”
“八月初在楚都吗?”
“不在。”
“那……七月在帝都吗?”
“在。”
“好呀。”
好什么呢?周渡南没给她任何承诺,她要再想约周渡南出去玩,对方也未必答应。但祝原依然(孱弱地)觉察出这是一桩好事,值得庆幸的事,足够她在周渡南开口前便冒失而鲁莽地给出回应。而现在面吃完了,几乎和周渡南同时,如今连这点默契她也无比感激。她再度问周渡南要不要纸,意思是她已分好,周渡南却还是拒绝,她坦然地笑一笑,起身偕周渡南朝南门走去。
[别再说话,趁我们还有,酒和桃李]
竹园21楼路口,两人带着笑和戏谑,道别分开。30楼路口,天空深处不见裂痕,祝原却意识到二零一六年五月十二日的凌晨,已安然落下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