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闹钟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我仍惊魂未定了许久。
自两年前开始,我总会梦到自己深夜开着车路过一段十字路口,被从侧面冲出来的汽车撞个正着的画面。梦中的我拼命地将方向盘打向反方向,仍抵不过猛烈的撞击,在嗑到额角意识消失前,我感到左腿剧烈的疼痛。
或许是长期反复做着同一个梦,又或是梦中的撞击感太过真实,我的左腿久违的感到了刺痛,浓重的呕吐感涌上嗓子,眼前一片模糊。
睁开眼,熟悉的天花板和吊顶灯映入眼帘,我的心跳才渐渐恢复平常。我在这间房子里独自生活了多久已记不清了,毕竟现在的我辞了工作,是个无业游民,长期宅在家里,鲜少和外界接触,时间于我来说与其是必需品,不如说是累赘,我还有工作的时候,每天醒来都会在脑海里过一遍一整天的行程,回顾一下昨天的失误,然后精神满满地起床迎接新的一天。
但是现在的我终究不再有如此积极的心情。
稍稍回过神,我终于坐起身观察整个房间。
身下是一张双人床,铺着对比强烈的蓝色被套和红色床单,枕头有两只,左右各有一只床头柜,每只上摆着一只成套的水杯。虽然是双人床,可我早就练就了死尸般的睡觉姿势,规规矩矩地睡在属于我的右侧毫不挪动,除了起身带起的被子,床的左侧平整如新。
抬眼环顾四周,厚重的褐色窗帘随着清晨的冷空气微微颤抖,未拉严的缝隙透露出天色渐亮的讯息。床的左前方是一张大大的公主风梳妆台,上面摆着一大一小两个风格迥异的化妆品箱,本该镶嵌着半身镜的地方空空如也,只留下惨白的底板。少了面镜子,便失去了梳妆台的灵魂,化妆品箱上也积累了一层薄灰,似乎被它们的主人一起遗弃在了角落。
起身下床,床边摆放着左脚红色右脚蓝色明显不成对的一双拖鞋,都说自古红蓝出CP,但作为“一双”这种概念来看,简直诡异到无法理解,想了半天要不要穿上,最后还是因为这太过辣眼睛的搭配而放弃。赤脚走在地板上的感觉很舒服,虽然经常有人说深秋不要在家打赤脚,可是经历过噩梦,我只希望自己清醒得更快一些。
在洗脸池好好地洗了把冷水脸,我的脑子才像是真正被激活了过来,晕晕沉沉的脑袋总算清醒了些,视线也恢复了清明。洗手池上方的架子上,漱口杯有两个,牙刷有两只,毛巾有两条,本该有着大大的镜子的地方和梳妆台一样空空如也,灰黑色的镜底上,一张黄色的便利贴格外醒目。
“早晨起来不要用洗冷水脸。——阿生”字体是可爱到有些颤抖的娃娃体。
不禁有些失笑,是啊,这间房子,不仅仅,或者说曾经不仅仅住着我一个人。
我叫易叙生,有一个消失了两年的爱人。
“少喝咖啡,小心胃穿孔。——阿生”整齐摆放着咖啡的柜门上贴着这么一张便利贴。
一个人消失以后,会对周围的人产生影响吗?她的朋友、家人、爱人又会变成什么样?我想最后一个问题我是有资格回答的——会变得越来越像她。
比如我曾经觉得秋冬早上不穿鞋洗冷水脸简直是人间炼狱,现在却像她一样不爱穿鞋,洗冷水脸。又比如我早上喜欢喝一杯热牛奶,她喜欢喝咖啡,我喝咖啡会胃疼,她喝牛奶会吐。但是当她消失后,我也渐渐的开始习惯了喝咖啡,开始无法忍受牛奶的腥味。
如果她看到现在的我,一定会毫不留情的嘲笑我是善变的女人,然后贱兮兮的过来搂住我,说虽然你不爱表白,但你已经有这么爱我了,我好开心。而我一定会惯常的冷着脸把她推到一边,再在她的抗议声里给她倒上一杯热牛奶。
同居之初,我们遇到了所有情侣在同居时都会出现的问题,小到饮食口味,大到生活习惯。我一向崇尚健康生活,她则坚持自由天性,为此我们没少争吵。后来我们觉得既然生活在一起,大家都该在保有自己观念的基础上体谅对方,渐渐的开始磨合。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受够了自己总是重复的唠叨,改用便利贴的形式给她提醒。
我在家里到处贴便利贴的时候,她是相当拒绝的,用她的话说,“有你在,我的耳朵已经自带弹幕了,现在眼睛也要带上弹幕,还是一水的黄色背景,你哪怕偶尔换个原谅绿也健康护眼不是。”被我驳回,爱贴原谅绿自己贴去,纠正坏习惯难道还要靠哄吗。
她就是那种不走寻常路的人,讨厌简单和重复。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大学组织的登山活动,本该是我们中文系的内部活动,系草却拉来了一个说是“知己”的姑娘来。我们八卦着本系系草的单相思终于尘埃落定,系草却把她带到了我的面前,“阿生,你是咱们系里登山经验最丰富的,她就交给你负责啦。”我第一反应是拒绝,想说明明你才是老驴友,我都还是你教出来的,她却主动过来拉住了我的手,“你好,我是……”
“大名鼎鼎的经管系系花,久仰久仰。”我瞄了一眼她脚上那明显不成对的鞋,把压抑已久的吐槽说出口,“传说经管系系系花最爱不走寻常路,明明长得漂亮却总爱奇装异服,比如……敢于左脚蓝色耐克配白色鞋带,右脚红色阿迪配黑色鞋带来登山,大概也只有你了吧。”
她愣了好几秒,大概她周围都是些臣服于她的美貌和性格的人,更有无数系草那样视她为女神的家伙,鲜少有人这么不留情面的吐槽她,她反而笑了起来,眉眼弯弯,说不出的明艳动人,“中文系有名的毒嘴才女,幸会幸会。”
后来她告诉我,她的青春期没有过好,叛逆过了头。年轻的时候总想试试传说中的杀马特造型,曾经偷偷用颜料给自己染发,被她父母发现挨了好大一顿骂,然后想着就算不能奇装异服,那一定也不能完全一样。最容易实施的就是给鞋配上不同颜色的鞋带,后来觉得鞋带换起来太麻烦,鞋子的颜色一样也太过单调,干脆央求父母买了另一种颜色的,两双鞋配合着穿,久而久之,就算叛逆期过了,这种奇葩的习惯也改不过来了。
我是真的佩服她的,这种听起来怎么都不是叛逆期的锅而是脑子坏了的事,她是怎么年复一年的讲下来的,后来再有人对她奇怪的穿鞋风格评价时,她都会把这件事当做功勋一样讲出来,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她说与人交流就是这样,要么说我的事要么说你的事,一个年幼时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可以迅速拉近距离,还能树立个特立独行又和善健谈的形象。
她很开朗,朋友很多,属于跟陌生人聊上几句就能勾肩搭背像认识十几年的那种。跟她比起来,我就是个阿宅,说话毒容易得罪人,朋友大概一只手就能数出来,常常内心负能量爆棚但表面上怎么看都是面瘫。她从不正面否定我的处世风格,只是会把我抱在怀里,“我知道你的小脑瓜里弹幕满到塞不下,又觉得那些人不懂你懒得理,所以你就放心的刷我的屏吧。”
所以说,就算她觉得满眼黄澄澄的便利贴看着糟心,那也是她惯的,自己惯坏的女朋友得自己收好,没毛病。
稍稍掀开厚重的窗帘,靠在小阳台上享受着早晨的阳光。这个小区临江而建,小区门口就有24小时便利商店,从后门出去不到10米就是长长的临江公园,公园里公共健身设施很健全,甚至还有个乒乓球台,我甚至目睹过因为劲用太大直接把球打进江里去的情况,打球的和围观的都笑了。
决定同居的时候我们刚工作不久,经济还很拮据,能住到这里完全托一个学姐的福。学姐也是个同志,早早的向家里出柜了,跟女友搬到了这里,但是没有多久就分手了。后来学姐搬回了自己家,知道我们在物色房子,便以“学妹价”租给了我们,并且承诺如果我们喜欢以后可以考虑直接把房子卖给我们。
虽然有了住处,但学姐的事让我心情好不起来,总觉得这房子是一个FLAG,她刮了刮我的鼻子,再三保证永远不会离开我。
算了不去想那些闹心事,距离上次外出采购已经过了很久,家里的存货也快没了,今天该出门采购了。打开衣橱,里面泾渭分明地挂着两种不同风格的衣服,一边黑白灰蓝一边五彩缤纷,风格鲜明到拍张照就可以发个微博说“姬佬和直女的衣橱对比”。当然,骚气的衣服是她的,我就是那爱穿素色的宅姬佬。她经常吐槽我是直男审美,所以同居后包办了我的衣服购买,以至于她消失后,我再也没有买过新衣服,也不再有心情打扮。选出一件常穿的T恤,配上惯例的牛仔裤,系上皮带。
出门前惯例的在门后看见了便利贴,“钱包 手机 眼镜”哦对了,眼镜,我摸摸脑袋,又差点忘记。 我左眼弱视,小时候没有及时矫正,导致正常的右眼被连带成自带魔幻滤镜,现在即使带上眼镜也很容易头晕。后来她为了照顾我,在家里装上了厚厚的窗帘布,让我在家不用戴着放松眼睛,也让我无意间养成了容易落眼镜的毛病。
家里的每一张便利都是写给她的,只有这一张是写给我自己的。我当初想让她写,但她说一个家里有一个人爱刷便利贴弹幕就够了,而且自己写提醒自己的便利贴,每次看到的话不是会很羞耻嘛。是的,很羞耻,羞耻到写这章便利贴难得认认真真地字体非常工整,也没有署名。
拎起门边准备扔掉的垃圾袋,一截长到超出垃圾袋的黑色物体吸引住了我的眼球。奇怪的感觉漫上心头,上一周我明明只是买了些口粮,应该也没有摆弄过除了食物以外的东西,这是从哪里来的。
是一根损坏严重的登山杖,我感到左腿和额角又疼了起来。
两年前在我身上发生的大事,除了她的消失,还有我在登山的时候摔下了山崖,好在那座山并不高,我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因为一路滚下来,伤势非常严重。最重的伤在左腿和额头,左腿骨折,头实实在在地磕到岩石,额角破了相,也造成了轻微的脑震荡。医生说可能会有很多后遗症,所以要静心修养。
我一再留着这根登山杖,每次都把它塞在垃圾袋里,就是为了提醒自己出门小心,医生的嘱咐我从不敢忘,身体刚刚痊愈,一个人出门无论如何都该小心谨慎。
拎起垃圾袋,我终于走出了那令人压抑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