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上)
空的书房位于建筑后方的正中,采光良好,视野开阔,庄园内的情况一览无余,只是现在没人有心情观花赏景。
“那么,空大人打算怎么办?”黑懒散地坐在红木书桌对面,看向另一边的眼神却十分认真。与她同行的书飘在她斜后方的半空中,凝重的气氛令一向爱玩闹的它也闭上了嘴。
空的脸色很难看,抿成直线的双唇失去了血色。距离出事才过了两个小时,他已经显得有些憔悴。他非常懊恼,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坚持主见,同意了白。如今酿成了这样的结果,他怎么对得起白和光明一族的族众?
空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嵌入肉中,疼痛却不足以弥盖他对自己的厌恶。
又是这样了么……
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用力吐出,新鲜的空气勉强将他的理智带回。尽管如噩梦一般的过去仍缠绕在心底,令人不得解脱,不过他明白当务之急是营救白。
如果不想重蹈覆辙就努力挽回,这样的结局或许并不美好,但至少不会失去全部。
空合上双眼,将一幕幕过往压下,重又睁眼时,神色恢复如常:“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已经安排了救援小组,再过一会儿他们就会出发。以你展现出来的社交能力,知晓救援人员的名单不是什么难事,恐怕现在你已经得到了吧?”
黑勾起唇角,神色依旧凛然:“这些都是小事。”
“那你还有何贵干?”
“我的意思是,我也要去。”
空愣了一下:“你要去救白?!”
“怎么?我像是在开玩笑?”
空不能理解。面前的女子和白仅有数面之缘,为什么她能说出这种话?就算她对白的执着是为了完成所谓的“契约”,可看到那名护卫的惨状后谁还会以身试险?达到目地的方法有很多种,迂回是常常要做出的选择。他不太相信有什么事非白不可,除了……
空拧起眉,眼神变得犀利。
黑像是会读心术似的笑了:“还是不能相信我么?”她自问自答似的点了点头,“嗯,也是……不过派我去你并不亏吧?我是一个局外人,真出了什么事你们只要不承认就好了。”
“我们的确对你还抱有疑虑,但不能因此就让你涉险。”
“哇~正义感十足!”黑的口吻听不出嘲讽,言辞却不放松“然而空大人现在没有那种从容了吧?无论是白那边的状况还是您手下的实际战力其实都……”她没有说完,看向空的目光已足够表明一切。
空明白这些事瞒不过她,但还是冷笑了一声:“你调查得可真清楚。”
“哪里哪里,还有许多事需要请教空大人……”黑“谦虚”地摆了摆手,目光却十分清亮,“比如,白为什么要去暗族?”
空抿紧了唇,眼中流露出一丝迷茫。
我该相信她么?
他无法说服自己完全忽视来自内心的声音,仿佛从开始放任她四处打探的那天起,自己就选择了相信。而这种毫无缘由地信赖在此刻变得更加强烈,好像只要看着她幽深的红眸就知道她一定能带着白回来。
可是……为什么?
空无法解释,却不得不做出抉择。他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你了解了多少?”
黑耸了耸肩:“一些皮毛。这片大陆的三大信仰啦,几年前暗族的战争啦,还有目前各族的情况吧。”
“那我曾是守护祭司的事你应该也听说了?”
“嗯,确有耳闻。”
“知道我为什么失去资格么?”
黑不懂他为何要提起这件事,见空阴沉的眼中似有什么隐忧,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你的意思是……白此行和这件事有关?”
“既是,也不是。”
黑不明就里,望着对方等待解释。
空决定不卖关子,换了个姿势,靠向椅背:“如你所闻,暗族的战争非常奇怪,没有任何征兆就突然开始,然后迅速扩大规模影响全国。这并不是说暗族的政界一直没有反对的声音,再怎么贤明的领导都无法满足所有人的每一个愿望。暗族本身的包容性其实很强,并非是那种专制独裁的政体。通过民众、信仰与政府的调和,国家已经维持了长达数百年的和平,无论是执政者还是人民都没有出现将问题诉诸暴力的倾向。”
“也就是说,一点战争的影子都没有了?”黑问道。
空点点头,回说:“完全感受不到。另外,我族派去的常驻大使会定期发来工作汇报,其中也没有任何异样。暗族驻守我族的使节也行为正常。第一次听到战争的消息时他甚至十分愤怒,以为是仆人开的低劣玩笑。如果不是看见暗族执政总司大人寄来的亲笔信,他恐怕永远都不会相信。”
“那么,你们的常驻大使呢?就没从他那里听到什么内情?”
“嗯……该怎么说呢?常驻大使在战争爆发后的第二天就回国了,所以具体情况他也不清楚。”
“第二天?”黑有些吃惊,随即推测道:“因为暗族使节接到了执政总司的书信,于是你们也召回了大使吧?”
“不,不是这样的。”空解释道,“我国的常驻大使先行回来,而后,暗族的使节才接到了通知信。”
“但这不太对吧?”黑说道,“就算在暗族国内的大使得到情报的速度要比身处此地的使节快,他也没理由擅离岗位……除非你们国家有相关规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空的目光一暗,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心事。不过,他马上恢复正常,说道:“你说的没错,大使的确不是临阵脱逃。他是被暗族的执政总司派人护送回来的。”
“什么?”黑不太能理解,“为什么?战争初期的形势还不明朗,这样的举动不就相当于承认自己会失败一样么?执政总司为什么要做出这种近乎愚蠢的举动?还是说……”黑忽然想到什么,“还是说……他已经知道结果所以才……”
黑没有说下去,如果顺着她的思路,整个战争就变成了一场阴谋。然而空表情愈发冷峻,对黑的推理也不置可否,这样的态度不禁令人脊背发凉。
“我当初也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方面我相信常驻大使不会撒谎,另一方面执政总司的处理又太过蹊跷。情报稀少的状况下我们只好按兵不动,因此并未将这件事告诉暗族使节。”空简单地说明了当时的决定。
“这倒是可以理解。”黑仔细地思考一阵,便颔首认可。“不过,既然你们的大使被护送回国,那光明一族也一样了?”
没想到空却给予了否定:“不,光明一族……光明一族的大使并没有回国。”
“怎么?执政总司只护送了你们国家的人?”
“不是,白她……白那时担任驻留暗族的大使一职,她没有选择回国。”
“你说白是大使?那个时候她还不是守护祭司么?”黑顿了顿又问道,“虽然我知道她一向责任感很强,可选择留在暗族境内应该不是头脑发热吧?”
“光明一族的神职人员除了侍奉神明也会负责对外事务,常常作为礼司而被派往其他两族。当时的白还只是神庭中的一名神侍,尽管已被大家默认为下一任的守护祭司,但她仍然要进行外事工作。”空回答完一个问题,便转了话锋,“至于你的第二个问题……”他停了很久才攒足力气,“白说……她觉得不太对劲。关于暗族的守护祭司……”
“你的意思……”黑望向对面的人,用眼神求证。然而空一味地沉默,似乎不想继续。眼看就要揭露真相的人怎么可能止步于此,于是黑大胆地开口,强行推进话题:“你的意思我可以理解为暗族的守护祭司就是罪魁祸首么?”
“不!她不是!”空浑身一颤,大声否定,但灼灼目光撞上黑,又没有了神采,“她……不是那样的人……”
“哦?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空的脸上溢出悲切,艰难了许久,才勉强开口:“因为我们是挚友……我、白还有她……我们……我们认识的她不会做出那种事……”
黑觉得舌尖有点苦,仿佛空说的每一个字都具有强烈的感染力,能贯通六感,令人尝到同样的滋味。恶魔为了诱惑和掌控,对窥探人心格外敏感,如空此刻这样扑面而来的情感浪潮,对黑来说近乎海啸。因此,她并不怀疑空所说的这件事。
然而,恶魔终究是恶魔,并不会看到值得可怜的人就伸出援手。若哪天他们真的送上了手臂,那后面一定闪烁着猎人的目光。
即使他们会同情。
黑支起下巴:“但是白说她觉得不对劲,是吧?”
空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是……不过,我们至今仍不相信她挑起了战争,只是……”
“只是没有证据?”
空交握的十指收紧力道,指节因此而泛白:“证据……证据……”他显出一丝疲惫,闭上双眼,仿佛要将这些纷繁阻隔在外。不过下一秒他又重新看向黑,眼神也清明起来:“其实,我们一直在寻找能够符合逻辑的东西……证据或者一种解释。”
“什么意思?”
空进一步说道:“据白所说,她……暗族的守护祭司头脑清醒,神志正常,至少白没看到什么异常的举动。”黑注意到空刻意回避了那位制造祸端者的姓名,仅以职位来代称。她觉得这个名字很有可能已经成为这片大陆上的禁忌,而就空的反应来说,他恐怕也还未从挚友带来的打击中复原。
黑没有在这一点上追究,转而问向话语中的矛盾点:“神志清醒不正摆明她才是战争的主谋么?这点有什么值得怀疑?”
空摇了摇头:“不,这恰恰是一个疑点。暗族的守护祭司是个冷静理智而又不失柔婉的人,凭她的本性,她不会以这种方式处理问题。此外,她在战争爆发前两年就已经成为守护祭司,在信众和政府中也颇有威望,并不需要用这种手段表达自己的意见。”
“可是,听你的描述,感觉她也有固执和强硬的一面吧?这样的人往往会做出‘一鸣惊人’的举动。”
“对。所以这是第二个疑点。”空说道,“刚才我说了第一个疑点:她表现得一切正常。第二个疑点是:如果她真的发动了战争,选择了一种完全不像她风格,也根本没有必要的途径,涂炭了她曾在神前立誓不惜一切代价来保护的子民,这明显与她的信仰相违。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她做出这种选择?我们无从得知她在战争发动前是什么心态,但却有第三个疑点可供我们揣测:她在战争中的狂化。那种毫不顾忌自身的杀戮太奇怪了。”
“狂化?”黑没有放过这一点,她联想之前的对话,问道:“你刚刚不是说她脑筋很清楚么?”
“没错,这点在战争中也是一样。只要不是狂化状态,她的言谈举止仍然与我们熟识的相同,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无法判断她到底是自己主动发动了战争,还是受到了什么人的控制。”
“那这种狂化有什么凭依么?虽然以战争的结果来看你们应该是没找到破解的方法,不过也不至于一点苗头都看不到吧?”
空叹了口气:“我们知道的只有这种狂化属于一种法术,可它并不属于这片大陆上的魔法体系。我们也和光明一族联手进行过分析,它的魔力构成因子确实同这个世界的有某些相似之处,构成方式却一直是个谜。因此,我们始终找不到有效的抑制或彻底消除的方法,除了光明一族的高阶治愈系法术能够产生微弱的伤害,其他的攻击全部无效。”
“治愈系法术?”黑怀疑自己听错了,“为什么治疗术反而会造成伤害?”
“这件事到现在也不清楚。不过,狂化维持的时间有限,需要再次吟诵咒语才能进入狂化状态。”
“那只要算准时机就可以对暗族的守护祭司造成伤害,从而制止她下一次的狂化了吧?”
“不,需要咒语的是一般士兵。”
“什么?!”黑没懂他的话,“狂化不是只有暗族的守护祭司一个人么?”
空没有回话,脸上的表情也被墙壁斜投而下的影子遮盖。日光在他的下颚上拼命挣扎,惨淡的颜色将轮廓线条雕琢得愈发凝重。
黑识趣地不再追问,因为空的表情已经回答了她的提问。她换了个方向重新推进,真相还远未浮出水面:“如果是这样,我就有另外一个问题:士兵们为什么会使用这种狂化术?是基于信仰而自愿奉献?还是被什么人操控着?”
空的脸上几近冻结:“应该……与她有关。”他吐出一个字好像都要花费全身的力气。一句终了,他休息了很久才作出说明:“因为暗族守护祭司的反应看起来很正常,所以我们最初并不知道这些。暗族政府面对突如其来的战争可以说手忙脚乱,也根本没有余力进行细致的调查。前面我告诉你的那些都是随着战争进程一点一点搜集分析出来的。如果按照时间的顺序,我们第一次接触到狂化其实发生在一次与暗族士兵交战的过程中。之后,随着战线不断推进,我们遇到越来越多的狂化士兵,几乎遍布每一个兵种。”
“你们尝试过俘虏么?”
“嗯。不过制服一个士兵的代价太大,而且抓回来的士兵也都命不长久,极少数人选择了自杀,大部分则莫名奇妙就死去了。”
黑想了想,说道:“仅凭这些确实无法推断暗族的守护祭司就是幕后黑手。她自己的狂化和士兵们的狂化,这两点只能说明两者之间有某种联系,但具体是什么样的联系却没有进一步的证据……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你们又做什么样调查才对她的疑心加重?”
“当时我们完全没有头绪,只能从已知的部分入手。虽然无法从俘虏身上得到什么情报,但我们拼凑出了狂化的咒语。”空说到这儿再度停了下来。他没有做出任何表情,黑却觉得他已经精疲力尽。直觉告诉她接下来又将是一个重磅炸弹,于是她也摒住了呼吸。
“本来得到狂化咒语令人欣喜若狂,大家都以为看到了黎明的曙光。但……”空叹了口气,双眉紧锁,仿佛他又回到了得知咒语的那一刻。“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狂化的咒语听起来就像是……就像是终极秘术。这种事——”
“等等,终极秘术是什么?某种魔法?”
空犹豫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这是每族的守护祭司都必须掌握的一种法术。虽然各族的终极秘术都不相同,可有一点绝对不会改变,那就是这种法术只有现任守护祭司才能使用。”
“也就是说下一代守护祭司会从上一代那里继承,然后上一代就不能使用了?”
“嗯,你可以这么理解。”
“既然每族都有,那你……”黑突然意识到什么,“等一下,你刚才说各族的终极秘术都不一样吧?你要是觉得耳熟,那岂不是说明狂化不是暗族的法术而是……”
“时空一族的终极秘术绝不是‘狂化’,这点我可以向神明起誓。”空的态度十分坚决。
“那你……”
空用手撑着额头:“我也很疑惑……但太像了……关键音节的音高,声带震动的方式……如果只是巧合,未免太神奇了。”
黑不清楚时空一族的秘术究竟是什么,但从空描述的状况来看,这种“巧合”似乎过于惊人。
“所以长老院和神庭才剥夺了你守护祭司的职位?”黑试着联系了因果。
空苦笑一下:“不……知道这件事的,现在就只有我。当时为了稳定军心,我没有向神庭和长老院报告。而导致我失去守护祭司之职的直接原因并不是这件事。”
黑不禁有些头疼:“还有更深层的内幕?”
“不,算不上什么内幕……是我主动申请要离开前线。”
“你主动申请?”黑非常诧异,声调都提高了几分,“这不像是你会做出的决定。”
“你应该听到了一些事吧?时空一族会参战一直被认为很古怪。”空忽然转了话锋,挑起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黑仅迟疑了一秒,便很快顺着他的思路点头。她十分清楚空不是个逻辑混乱的人,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那是因为我听到了来自暗之神的神旨。”空平静地说。
“暗之神?”黑再一次瞠大了双眼,“为什么暗之神会找到你?就算暗族的守护祭司不适宜,神也可以找暗族的其他子民呀?”
“暗之神没有告诉我具体原因,但神明确实希望我可以施以援手。”
“这么说的话,光明一族也接到类似的神旨了?”
“没有,光明一族出兵是我的请求。白也曾极力向议会和前任守护祭司大人谏言,不过她说光明一族并未收到任何来自暗之神的消息。”
“可是这说不通啊!求救应该是人越多越好,为什么光明一族没有消息?”
“我也一直都不明白,可当我得知狂化咒语后,不由得猜测或许暗之神会找到我就是因为狂化咒语和我族的秘术有关。”空的声音很沉重,他非常努力地想要振奋精神,然而话讲到现在,他的肩膀已如负重千钧。“我无法对这个咒语坐视不理,那时的我也相信如果能找到咒语的本源就一定能扭转战局。基于这种种因素,我才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黑点了点头,说道:“确实……面对如此复杂混乱的局势,能做出的选择不多,合理又妥善的就更少。不过你离开了前线,获得的情报就会因第三者的筛选而显得片面,受损的信息有时候会将思路导入错误的途径,但我想你应该不是因为这点才迟迟查不出结果吧?”
空说了声“是”,又继续道:“我虽然离开了前线,却一直和白保持通信,所以其实对情报的准确性没有太大影响。真正致命的是,我回来调查却一无所获。有关终极秘术的记录,时空一族的魔法构成、体系论著……一切与之关联的资料我全看了一遍。就连向神明占问都没有任何能解释通的说法,这种状况真的……”
黑望着空的样子,不难想象他当时的混乱和无助。“如果连神都无法说明的话——”
“并不是不能说明,”空说道,“只是神给出的占问有太多隐喻,我无法解读出具体的东西和整体走向。”
“作为最接近神的人,要是你都看不出来的话,别人恐怕更难理解。”
空听后却自嘲地笑了起来:“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是守护祭司了……”
黑对于他的态度没有说话,空则径自说了下去。
“就在我焦头烂额、理不出头绪的时候,战场上的情况开始飞速发生变化。无论是从前线传来的回报还是白发给我的通信全都不利好。尤其是白,她回复我的时间越来越长,让我很担心。狂化咒语查不出结果,我自己也因为‘临阵退缩’被处罚,不能再上前线。那段时间我就好像是瓮中之鳖,找不到一点方向。之后,白便传来了那条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