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下)
“‘暗族的守护祭司很可疑!’类似这样的消息?”
空叹了口气:“应该说是白看到了她的狂化……在此之前我们也曾与她正面交锋,狂化与非狂化的状态都对峙过,但那次是第一次见到她发动狂化。没有咒语,没有任何发动的征兆,狂化像涟漪一样以她为中心扩散,周围的暗族士兵很快也跟着进入狂化状态。与此同时,白陆陆续续接到各个作战单位的报告,不论距离远近,所有的暗族士兵都开始狂化。”
“唔……这样看来她确实脱不了干系。”黑思考一阵又说道,“但如果仅仅是这样也的确没办法判断她发动狂化究竟有没有主观意识,如果是远程操控很有可能不需要咒语之类的东西……除此之外白还说了什么?”
空摇了摇头:“她似乎是一边作战一边联络的我,说完这些信号就中断了。之后直到战争结束我们都没再通过话。”
“战争结束?”事到如今黑已经不再感到吃惊,在这场战争中发生任何情况仿佛都变得能够接受。不过,对于扑朔迷离的事她并没有放弃追根究底,因此她果断地喊了停。“你这句话……怎么感觉战争在这次通信后不久就结束了?我记得这场战争不是持续了好几年么?”
“是这样没错。”空说道,“暗族这场战争本是内战,时空和光明两族在初期并不想干涉,只是因为我和白都有疑虑才私下派了一些人进行调查,直到我收到暗之神的神旨才开始和长老院讨论派军的事。期间遭到了不小的反对,又拖了很久,不过随着战争形势扩大,时空一族也受到了威胁,因此才得以正式出兵。加入战争后,我们在破解狂化咒语上花了很大心力,迟迟找不到有效的克制方法使战争进入僵持阶段,这段时间最长,死伤也最惨重。战争的后期反而没有多久。”
“那最后是怎么结束的?”
“白……解决了她。”
“白?”黑顿了一下,说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不知道。”
“不知道?!”这个回答比之前的任何一个都令黑诧异。“你说不知道?就算你没在现场,白肯定也会进行相关的说明吧?”
空露出了心痛的表情,好像黑的话是一具勾爪刺进了他的胸膛,又一点一点将他的心脏拉了出来。缓慢而持久的疼痛扭曲了他的面孔,许久过后,他才恢复了语言。
“她忘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叫人不敢轻易理解,空那样的神情如同经历了死亡。可他话中的主角是白,那么这三个字背后展开的是……
黑不敢胡乱推测,只好求证道:“空,怎么回事?”
被追问的人没有开口,黑忍耐地等着,焦躁却随着时间的延长笼罩了她的全身。空低着头,好像躲进了自己的世界。黑无从判断他此刻究竟是什么心情,但她知道自己的情绪越来越糟。就在她几乎要冲口催促的时候,空终于有了动静。
“对于这个世界的魔法师来说,有一样东西非常重要。”空依旧埋着头,自说自话一般开始了叙述。“无论是时空、光明还是黑暗的族众,信仰是每个人活下去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反应在魔法师身上就是精神力。”
黑没有妄自接话,空也只是抬起头来看着她。
“相较于其他两族,光明一族的魔法对于精神力的要求格外严酷,越是高阶的法术对施术者的资质越挑剔,如果精神力达不到标准,后果会非常凄惨。”
“那白她——”
“不……”空否定了黑,声音却像在一瞬间苍老,变得幽缓而乏力,“光明一族守护祭司的选拔条件十分苛刻,因为没人能够承受由万分之一的谬误而带来无法挽回的结果。因此,谁也不会把光明法师的精神力视同儿戏,在精神上付出远超其他两族的代价而获得的力量,使他们的心灵异常坚定,这是他们的骄傲,也为他们赢得了应有的尊敬。作为经过无数试炼才成为守护祭司的白亦是如此。”
“但最终一役却令白丧失了记忆,如果照你的说法,一定发生了什么才将她变成了这样吧?”黑紧追不舍,“虽然亲手制裁自己的朋友并不是谁都能做,不过对白来说,当她决定踏上战场的那一刻就已经有了觉悟。”
空呆愣地望着对面的人,没有想到这样的话会从黑的口中说出。她与白相处的时间总和还不到一天,为什么她却如此地了解白?
是因为敏锐的洞察力么?
不,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应该只是全貌的一隅。就好像他自己对黑莫名其妙地信任,这个女子身上有太多的无法理解和未知,可他本能地知道她并没有恶意。
这种状况该算作什么?
空一时找不到答案,只好先回答对方:“没有人知道她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参与那场战斗的人除了白之外无人生还,而白又失去了记忆……唯一能够作为佐证的便是白回来后的反应。”
空说到这里再度停下,黑推测应该是白战后的状况很差才叫人难以开口,心里也跟着一紧。不过空没有让她等太久,只深吸了一口气,便说了下去。
“白是被另一组负责支援的小队发现的,位置距离我们的一个据点很近。我们不知道白是怎样从那场战役的地点回到这里,而她奄奄一息的身体也没给我们时间去关心其他。经过抢救,她总算脱离了生命危险,可面对真正的创伤我们却束手无策。”
“我不想描述她那时的样子。”空说得斩钉截铁,仿佛这样就能稍微减轻那些画面在他脑海里带来的冲击。只是他绞紧的双眉透露出太多心痛和憎恶,就好像他言语中的自责,自始至终都那么明显。“她克服了很多才恢复到如今,我不想再……”
空没有说下去,黑亦默然。她瞧着眼前被痛苦和悔恨煎熬的男子,忽然觉得有些不忍。
但,那也仅是稍纵即逝的感情。
“好了,战争的事就说到这儿,接下来我们聊点别的吧。”黑非常突兀地结束了话题,然后马上又开启了下一个,“对于你和白的婚约能否说明一下?”
空愣了一下,跟上了她的思路。他似乎早就想到黑会有此一问,而之前的对话他也已经把所有机密和盘托出,相比之下,婚约这件事就没有必要再隐瞒。
“婚约的事么……该从哪里说起呢?”他的口气不禁给人一种这又是一个错综复杂的问题之感。而他也想了很久才张口道:“还是先说说当时的局势吧。如之前所说,白那个时候还不是守护祭司,但凭借她自身的实力和在对外事务中建立的良好口碑已经被默认为是下一位继任者,只是她的家族在光明一族中比较弱小,因此也时常能听到不和谐的声音。而那个时候我刚刚成为了守护祭司,家族里却发生了一些事,一度影响到我的地位。家族中的长老们为了保住我的位子,便决定与白的家族联姻。”
“原来是为了政治。”黑轻轻地说了一句,似乎因为这样老套的发展辜负了她的期待而有些不满,可淡淡的语气又听不出太多。“不过你们这么做可以么?再怎么说两方都是各国举足轻重的人物,如果婚约真的成立并且白也继任为守护祭司,你们两族的信仰不会发生混乱么?”
“人们的信仰是坚不可摧的。”空答道,“守护祭司的职责恰如这个身份的名字:祭祀神明,守护人民。如果只是因为婚姻就使信众受到不良影响,那么这个人就没有资格再继续担任这个职位。”
“听起来像是皇室婚姻一样……不过守护祭司没有实际的统治权,所以也不太对。”黑喃喃地道。
“皇室是什么?”空听到一个未知的词汇,随口问了出来。
黑摆摆手:“没什么……你接着说吧。”
空见黑的神情没表露出异常,便点了点头:“定下婚约后,我的地位得到了巩固,白的声望也在族内进一步提高。双方各自的反对声都渐渐消散,但是……半年之后,战争就爆发了。”
“前后的时间这么短?”黑向空确认,待获得了后者的肯定,她才说道:“那么白是什么时候成为守护祭司的?”
空回答:“在战争中。”
黑“哦”了一声,又说道:“这样的话怪不得婚约没有解除。白在战时顺利成为了守护祭司,不过你却失去了。两相对比,你的家族处于劣势,而白作为击败暗族守护祭司的人,一定成为了万人景仰的对象,有她这样一位婚约者可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此外,白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吧?整个国家的人口数量骤减,如果能和战后实力最强的时空一族保持着亲密关系,无论是对她自己的家族还是国家都不失为一个明智之举。”
“我并不反对你从这个层面分析,因为我确实用了这些理由才说服家族保留婚约。可这些不过是借口,并不是我的初衷。”
“那么,空大人是怎么想的?”
空严肃地说:“为了白。”
黑挑了下眉:“什么意思?”
“那场战斗夺走了白的记忆,她当时的状况十分不稳定。我已经失去了一位挚友,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看着她痛苦。时空一族在战争中受到的波及最小,留存的医疗资源也相对完整,如果能加上我族某些不对外的法术,白一定能恢复得更快。”
“‘不对外’的法术……‘未婚妻’就没问题了?”
“嗯,我让他们觉得没有问题。”空平静地说,仿佛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然而黑却能感觉到空在背后肯定付出了什么。
她没有就这件事延伸,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发问:“根据你所说的来看,白并没有完全复原吧?不然你早就应该知道那场战斗的原委……所以,她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
“身体上早就没有大碍,精神也很稳定。至于记忆……”空沉了一阵,说道:“我不知道她现在对身份的认同是基于自身记忆还是为了回应我们而做出的努力,但她作为光明一族的守护祭司非常称职。”
“你会这么说就表明还有疑问了?”
空皱着眉:“我……或许是我多心,如果按情理来说她的表现也可以理解。毕竟那场战斗是发生在她们两人之间,亲手了结自己挚友的冲击甚至令她丧失了记忆,她稳定下来后选择‘不记起’也并不能算是软弱。”
“就是说,白不管主动还是被动地接受了现在的身份,但唯独忘记了那场战斗?”
“不,不止那场战斗……有关暗族守护祭司的一切她都记不得了。”
黑楞了一下:“这么彻底?”
空闭上眼睛,苦涩地点了点头。
“可是你总会留下点什么吧?关于暗族守护祭司的影像、书信……如果我的感觉没错,你们应该很早就认识了吧?你可以提供些什么勾起白的回忆。”
“你说的东西全都销毁了。她被认定为战争的罪恶之源,一切相关事物都没有了。我私心也不想让白再看到……如果她决定不记起,那么就保持这样。”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吧?”
“确实……你非常敏锐。”空叹了口气,说道,“白变得不太一样……话很少,深沉严肃的表情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她的脸上……我无法确切地描述出究竟,不过……”空停了下来,然后又纠结地开口:“我也没办法肯定什么,因为经历了那样的事,即便她选择不记起也一定在内心深处留下了痕迹。正如我刚才所说,她现在这样的表现并非不合情理,可能是我自己想得太多。”
黑慢慢地颔首,一边听,一边像在思考什么。她眼神定在指尖呆了一会儿,忽然说道:“白的坏消息传来后,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不透。随着这次谈话的不断深入,它显得越来越突兀。凭空大人的性格和对白的关心绝不会让她再踏足暗族那块伤心地,白之所以能去一定有空大人你的批准。所以为什么呢?空大人是基于什么样的考虑才准许白带队前往?或者更明确地说,白究竟说了什么才获得你的放行?”
空看着她,没有说话。
“怎么,我猜错了?难道白不是主动请缨?”黑对这点颇感意外。
“不是……”空说道,“我只是再一次疑惑了……为何你如此了解白?”
黑笑了起来,带着自信和神秘的弧度令她的面容更加动人。然而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打算,望向空的目光中是对自己索求答案的催促。
“好吧。”空放弃了自己执着,转而说道:“其实这不是白第一次要求到暗族去,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派出人马到暗族调查,白也每次都会申请同行。最初我还能以她的身体状况欠佳为由予以拒绝,但是现在已经行不通了。她的精神和体力都非常稳定,频繁往来于光明与时空两族之间处理各种事务,仿佛在向我证明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而更重要的是她说她想要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果我不同意,她就要一个人独自前往。”空说道这里,用力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想起白倔强的态度就觉得头疼。
“原来是这样。”黑完全不惊讶白会说出此番言论,她可是一见面就被白的坚持“逼”问出自己的身份。“不过,空大人你不跟去么?毕竟你是她的‘未婚夫’,不随行保护‘妻子’么?”
空听出了话里的揶揄,却没有回应:“我不能离开……除非有神庭和长老院的特许,否则我必须永远留在这里。”
所以这就是代价吧?
黑没有向空求证自己的猜测,不过从她打听来的消息里她得知这个庄园所在的地方正是目前时空一族距离暗族最近的一个旧战场。战时“逃离”前线的人如今被永远束缚在昔日的阴影下,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残酷的惩罚么?
而以此交换来的东西也非常珍贵吧?
比如空说的那个“不对外”的法术,又或者对光明一族至今仍在进行的保护……
黑垂下眼帘,收回目光:“最后,我还有一点想知道。我想听听你、白以及暗族的守护祭司之间的事。我知道因为战争,暗族守护祭司的事已经不允许再被提起。所以你能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强求。”
“其实谈不上什么能说不能说……”空道,“以我现在的状态就算真被人听到了什么也不会当作一回事。而关于她……关于整个战争的因果我仍没有看清楚,说出来恐怕也没有用。不过,既然你问了,我就说些我知道的。”他缓了口气,说道:“我们三个从小就在三族共同设立的魔法学院读书,直到完成所有的课业才分开。那段时光我们无忧无虑,一起上课,一起切磋,一起参加各项任务……白那时还是个很爱笑的女孩,有着阳光一般令人温暖的容颜。而她……她也是个柔和的人,有一点固执,却不会让人讨厌。她对自己总是有着十分严格的标准,所以当我得知她即将成为暗族的守护祭司时,一点也不意外。尽管暗族有许多优秀的魔法师,但她绝对可以立于巅顶之上。这一点即便是到了今天我也会毫不吝啬地承认,因为她付出的那些努力值得这个回报。”
空的脸上闪过一丝骄傲,仿佛挚友取得的成就亦令他辉煌,语气也因此变得轻快:“你知道么?她是我们三人之中最早成为守护祭司的人。我和白出席了她的继任典礼,她表面维持着冷静镇定,其实私下里激动得像个孩子。能够成为守护祭司一直是她的梦想,我和白看着她实现了心愿都为她高兴。尽管那之后我们因为各自的职务聚少离多,但每次见面都还是像在学校一样亲密。”
“当然,因为我是男性,她们两人的距离会更近一些,对彼此的了解也无人能出其右。特别是当白成为光明一族驻暗族的大使之后,她们见面的机会更多,简直就像是回到了学生时代。”
空的话说到此处,脸上又失去了光彩:“其实仔细想想,可能正是因为白太过了解她才会有所察觉吧。尽管现在已经没人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不过白却有一段时间心神不宁,甚至还特意来找过我。她忧心忡忡,欲言又止。我那时因为刚刚当上守护祭司,家族中又发生了事,心思散乱。我以为她是担心光明一族内部的事务,就没有深究,只宽言安慰了她。等战争爆发后,她亦没再提起过此事。我想她那时或许也不确定……可能仅仅感觉到了什么。不过随着战事的变化,她的态度越来越坚定,在我找她商量狂化咒语的时候她更是鼓励我离开前线进行调查。”
“那之后的事就如同我前面和你所讲的,战争爆发后我和她……和暗族的守护祭司就只在战场上见过面了。”空结束了这一段说明,声音干瘪得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
黑静静地停了一阵好让思绪沉淀下来,然后她才开口道:“要了解的事你都告诉我了,接下来我该做什么准备?”
“你真的要去?”空蹙紧了眉,“你的魔法和我们的体系不同,你去了怎么保护自己?”
黑扯着嘴角,扬起笑容:“空大人,这么多天过去了,我想你们没有闲着吧?”
空愣了一下,这次显然没有跟上她的思路。
“那我就把话说得再明白一点好了。我想你为了继续调查战争的事,应该把那些战时的魔法分析人员都聚拢到你的麾下了吧?出现我这种特殊的状况,你肯定不会放着他们不用,所以我估计你已经分析过我的魔法。当然,白大概也参与了这个活动,不过你们好像并没有找到对策,否则以我在庄园里到处刺探的举动,我现在早就该到某些地方了吧?”黑眯着眼,目露精光,看到空绷紧的神情,不禁轻笑出声,“虽然我也可能猜错,你们已经掌握了制服我的方法,而你刚刚的一切都是演戏。如果是那样,何不让演出更有趣一点?反正我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无所谓吧?”
空抿紧了嘴唇。
“你可是在我身上使用了定位和生命监控的魔法哦!下这个决定不难吧?”黑盯着空又推了一把,犹豫不决的人终于在最后点了头。
“黑……”
两人在商量完相关事宜后,空叫住了已走到门边的银发女子,郑重地俯身:“白就拜托你了!”
黑没有回头,径直拉开了大门,她的脚步不徐不疾,赤红的瞳眸却明亮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