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正一三年,七月流火,月中便是中元节,照习俗要祭奠亡灵放河灯。
在山上闷得久了,李铎有意让所有人去城里逛逛。便特意请江世程停两天课,一来送他回家祭祀,二来去凤翔城中购买河灯。
十四日时,李铎李鸢连同羽林卫一批骑快马,徐锦和崔玄桢不会骑马的,则坐马车护送江世程进城。
祖陵在凤翔县城以北,李铎一行人从北门入城,正好经过江启坤他们办的讲武堂。
讲武堂外面用篱笆和木栏围了一圈,看上去像普通的农家小院,只是规模放大了百倍,里面黄土扬天,马蹄声和武器交击铿锵之声声势震天。
正门没有门槛,只是比普通民宅要宽得多,可以两马并乘进去。
两马能并出,便能出五人,军队一个小队的队列是五人,五人并出,便可令到即行。
张士跃待过军营,瞬间就看出了门道,点了点头。
李铎还是第一次来讲武堂,左右看了看讲武堂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围栏。
回头问李鸢。
“阿鸢觉得这地方买下来得多少钱?”
李鸢摇了摇头。
李铎又问张士跃。
张士跃面露难色。
“末将不知。”
李铎这才觉得,对于世间事,还有好多是她没见过也不明了的,便对讲武堂多生出了一份好奇。
此刻讲武堂大门虚掩,也没有人守门。
张士跃下马上前叫门,正巧两个持枪青年打开门。
两人看到张士跃都愣了一下。
他好高,身高绝对超过八尺,身姿威武健朗,青年抬头仰视着张士跃,白衣锦袍,宝剑在他腰间悬挂,牵着神气的马儿,一看便是贵族子弟,青年笑呵呵地问道。
“郎君可是来讲武堂学武的?你看上去就是习武的料。”
守门之卒执的是门面,张士跃只看那枪尖粗糙的铁光,全然不似军中的武器锋利锃亮,便皱了皱眉头。
“殿下驾到,叫江启坤出来迎。”
守门的青年听殿下二字,面面相觑,根本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往李铎这边远远探看一眼。
只见不过寥寥数骑,皆是白衣,看不出有什么名堂。
“是什么殿下?”
张士跃冷笑一声。
“你是什么东西,敢问我们殿下名讳,还不去通报。”
守门的青年听他语气不善,又张口要见江首领,心中也有些不悦。
顿时冷眼旁顾,长枪顿地一击。
“我们首领事务繁忙,要见便慢慢等着吧。”
张士跃忍住怒气。
“再不去滚去通报,小心小命不保。”
李铎见三人面色皆是不善,便骑马过来。
“此地不准外人进么?”
张士跃双手一边一个握住枪杆,运劲往外一推,便把两个守门的青年推倒在地,手上按住剑柄。
“讲武堂门人不敬,请杀之。”
李铎见他挑翻两人,哭笑不得。
“我们又不是踢馆,张将军这叫门的习惯要改。”
张士跃跪下领罪。
“末将知罪,请殿下处罚。”
李铎又低头和地上的守门人说。
“我现在进去,谁问起来,你只当没见过。”
守门人见她年幼,言语却深沉,不知道其意,便跪下回答。
“我们奉命守门,怎么敢装作不知。”
李铎便笑笑,胯下微夹马腹,骑马走了进去。
李鸢等人也随之策马跨入。
江启坤正在校场训练,见李铎一行人过来,连忙拍马过来,朝李铎马头跪下请安。
“见过殿下。”
李铎看他赤着臂膀,被黄尘沁得满背深棕,便笑着说。
“你都快成泥人了。”
江启坤站起来一抹脸上的黄泥汗,爽朗笑道。
“今日校场多流汗,他日沙场便少流血。”
听着竟然有些道理。
“之前邀陛下来看看,陛下都没有空。今日如何来了,早日告诉小人,也好去接您。”
李铎便说。
“我是守孝之身,怎能到处乱走。今日正好有事路过,便进来了。”
江启坤便笑道。
“殿下来得正是时候,这批蒙古马买来不过两个月,又在马厩里多养了一个月,到七月才上鞍骑呢,虽不如殿下的大宛神驹,但也耐力超群,可奔驰千里。”
李铎看了看江启坤的马,马身虽然比河曲马小了些,四肢粗壮,马蹄巨大,看得出马速不可能很快,却胜在可负重远行,再看马匹精神健壮,肌肉虬结,毛光水滑。
“是匹好马,从草原远行也不见消瘦,牧马之人很是高明。”
江启坤挑了挑眉毛。
“殿下好眼力,牧马之人是靺鞨人,叫巴图鲁,我们买了他五十匹马,连人也过来了,他骑术好,箭术也好,便好吃好喝留他教我们骑射。”
李铎便问他。
“他射法可如我与阿鸢一般?”
江启坤往校场展臂一挥。
“殿下不如亲自看看?”
李铎放眼望去,只是尘土太大,看的不真切,便策马奔了过去。
李鸢张士跃连忙跟上,江启坤也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巴图鲁正领着众人策马奔驰,突然一匹马冲进来,面对面直直地朝他驰来。
巴图鲁乃是识马之人,一眼便看出那是大宛马,在这中原能骑大宛马者必是权贵,不敢冒然冲撞,便口作呼哨,一声长啸,急急地喝停了群马。
立刻便有人跌下马来。
李铎看了不看一眼,高声喝道。
“巴图鲁,你是勇士,敢不敢和我比试。”
此时李鸢张士跃侍卫也策马过来,李铎李鸢俱是大宛神驹,张士跃等人则骑河曲马,都比蒙古马高上一等,此时聚集一处,衣衫一俱,汹汹气势如山海。
江启坤也追随而来,马身在李鸢之后。
巴图鲁看着江启坤,又看看李铎。
“你虽骑好马,还是个孩子,我不欺负孩子。”
李铎大笑。
“好,是个好汉。你与江启坤比吧。”
江启坤听李铎这样说,便骑马上前,面露难色。
“殿下…”
李铎转头对他一挑眉。
“怎么,你不是让我来看看的?”
江启坤哈哈大笑,坐在马上握拳一拜,朗声答道。
“谨遵殿下吩咐。”
江启坤纵马跑了一圈,持弓引箭,只是这次,他从容引弓半满,马身跑过靶前便速射出三箭,三箭命中靶心。
同在李铎那边表现可谓云泥之别,这一年,他当真下了苦功。
满堂喝彩。
李铎也拍了拍手掌。
巴图鲁也叫了声好,打马狂奔到箭台,却不减速只是斜着身子捞起弓箭,直到比江启坤射箭的地方跑远了五丈才放箭,同样未拉满,三箭速射,只是他将弓高高抬起,将箭刻意朝天抛射而出,箭矢呈抛物线,直到靶前才骤然坠落,钉在靶心上。
李铎含笑拍掌。
“巴图鲁技高一筹,江公子也进步不小,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江启坤下马跪在李铎马前。
“有殿下此话,不枉苦练。”
练习骑马的众人多数是有头有脸的勋贵子弟,早前听到江启坤高喊“殿下”二字,见江启坤跪下,也纷纷下马跪拜。
李铎见众人跪拜,微微颔首,朗声道。
“既然看过你们献技,便不得不赏了。”
旁边的张士跃上前掏出金豆子赏给两人。
巴图鲁收了金豆子。
江启坤却不接,伏地又是一拜。
“讲武堂是殿下所办,小人不敢居功领赏。”
李铎笑着低声骂了句。
“油嘴滑舌什么,你办得好,赏你就接着,日后办得不好,罚你也受着。”
言语之间嗔而不怒,亲近之意便显露出来。
骂得江启坤心中一甜,接下金豆子,站起身来,转身将金豆子一洒。
“殿下赐赏,与尔等同享!”
众人齐声高呼。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讲武堂中有上百子弟,其中有三十多位勋贵子弟,都是先帝御封的武勋子弟,江启坤特意留这些人到内堂拜见李铎,请她一一见过。
“殿下,这位是从二品镇军大将军沈愉之弟,沈悦,这位是四品怀化中郎将张淳之子,张页,这位是正五品定远将军陈允直之子,陈步乐,这位是从五品宁远将军郑世功之子,郑佩玉...”
李铎原本不愿如此大肆张扬,但江启坤那样大张旗鼓,勋贵子弟个个精神健硕,反而让她心中愉悦。
这些勋贵子弟,是立朝以前追随祖父平定天下,又将命献给了祖父,献给了国家的人的后代,她当尊敬,当厚待。
“诸位子弟,你们先祖是本宫祖父征战沙场的同袍,今日见子弟们不曾耽于享乐,努力锻炼武技报强健体魄,你们身上都流着忠心报国的热血,本宫心中甚慰,他日若有幸,本宫愿与子同袍,共赴战场。”
此话听在这些勋贵子弟耳中格外不同。
他们虽是勋贵,却因祖辈早亡不能在京城立足,那些活着的将领的子嗣能够手握大权驰骋沙场,他们却只能领着散官的头衔在凤翔赋闲,也不能像平民那般进军营效命。李铎虽然年幼,却是先皇骨血,她说的任何一句话在他们耳中,都似先皇的话,听得他们心潮澎湃。
仿佛未来的大门在朝他们打开,只要他们厉兵秣马,便能追随新皇征战天下。
群情激荡中,又是齐齐下跪。
“此身效忠殿下,万死不辞。”
李铎扶起最前面的沈悦。
“今日见面,本宫会记在心里。”
沈悦家祖被追封从一品骠骑大将军,乃是武散官中最高的一阶,袭到沈愉这代,已经降了两级,沈悦是末子,年纪不过十六,正是少年心性,才会跟着江启坤胡混,由此聚集了几乎大半凤翔城中的勋贵子弟,如今进了讲武堂,又见到亲王,不禁偷眼去看她。
王爷个头纤细,五官稚嫩,分明还是个孩子模样,薄唇虽然肃然抿着,嘴角却微微上翘,很是柔软可爱。他悄悄与她眼眸对上,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黢黑幽深,全然看不到光,纵使是他父亲,也没有这样深沉的眸子,不觉又生出了几分恐惧。
再想她单骑闯入校场与巴图鲁叫阵,小小年纪就这般勇烈,不愧是真龙血脉。心悦诚服地低下头去。
“愿为殿下辔马持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