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曲阳坊是凤翔城中唯一的市廛,今日非夕日非旬日,没有赶集,坊中市廛也并不是太热闹,行首吕易正在凤阳茶楼中闲坐。
李铎等人进了曲阳坊,便下了马车,信步在市廛中闲逛。
吕易从茶楼窗边往下面看去,便看见一队白衣侍卫护卫掺在行人之中。
他们虽然疏散,却不动声色地把行人隔开了,密不透风地护卫着中间四个人在路上闲逛。
这一行人虽然便服,却都是白衣,衣料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醒目的光辉,一看便知是上好的丝锦。
吕易招来茶楼的茶博士,指了指楼下的白影。
“可知道他们是谁么?”
茶博士往楼下一看,摇了摇头。
“从未见过。”
这茶楼位于曲阳坊的路口,能将市廛的全貌一览无余,茶楼也是各路消息的流通之所,这茶博士可是对城中谁家中有几个妾生了几个公子都了如指掌。
那一队人分明非富即贵,他做的就是这种人的生意,却对他们全然不知,岂不可笑。
如此想着,吕易站起身来往楼下走去。
李铎等人正站在柜坊门口。
柜坊乃是专门进行钱币贮藏,兑换,借贷的地方。
李铎等人去酒肆吃饭,付账时却没有铜钱,店家不敢收金子,搜了几个羽林卫身上才得掏了些许铜钱付账,得了店家指点,来柜坊兑换铜钱。
柜坊里面并不像普通的店铺里面一览无余,而是在高高的柜台上如监牢一般竖起了栅栏,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口立在柜台上。
不要说李铎,连徐锦也要踮起脚才能勉强在柜台上露出个脸,全然看不到里面的场景,张士跃便上前来,摇了摇柜台上挂着的小铜铃。
柜台后面冒出一个脑袋来,看了看张士跃,气宇轩昂,腰间悬剑,便谄笑道。
“可是郎君敲铃?”
李铎便答道。
“有买卖。”
柜台看看张士跃,张士跃却只是低头看着地上的小公子。
连忙探出脑袋来对李铎说。
“不知小郎君是存金,还是兑换,还是借贷?”
李铎抬起头对着高高的柜台说道。
“我要兑换。”
兑换是柜坊利润最低的业务,柜台仔细看了看他们,看她们麻衣素服,像是丧期守孝之人,便觉得不吉,声音也冷淡了些。
“既然兑换,不知郎君以什么钱换什么钱?”
李铎使了个眼色,徐锦便将三颗金豆子洒到柜台上,那金豆子自然是圆滚滚的,落在柜面上四处乱滚,险险滚到柜台边缘,几人却目不斜视,丝毫不在意。
“换这个。”
柜台看是黄灿灿的物件,光一瞥便知道是足赤真金,忙不迭地往后招呼一声。
“有贵客,来迎。”
那高高的柜台下面便神奇拉开门,钻出几个人来,推开隐藏的边门,露出宽敞的台阶,楼梯通往二楼,几人排成一路躬身请他们上去。
“还请贵客到阁楼稍坐。”
柜台将金豆子一颗一颗捡起来,他是行家,金豆子一过手,便知道份量,嘴上谄笑更甚,恭敬捧到徐锦手中。
“请贵客先收好,楼上详谈。”
李铎看这架势,心下奇怪,这交易买卖,这故弄玄虚,倒像是秘密接头一般。
但此地乃是凤翔城中最繁华之地,光天化日,李铎也不怕他们闹出事来,抬腿便登上楼梯。
楼上铺着华贵的地毯,上面放着案榻,早已有小厮端来茶炉生火煮茶。
一名黑衣中年男子正在二楼等候,李铎身量小,却站在最前头,黑衣人一眼看出她最为尊贵,便压低了身子躬身来迎。
“郎君乃贵客,请上座。”
李铎看了看他。
熙朝沿袭前朝规制,重农抑商,规定商贾必着黑衣以示身份,小厮则无拘束,多穿灰蓝两色,眼前这位大概便是这间柜坊的店主了。
李铎落座后,便让张士跃掏出金豆子来。
“店家客气了,我此来只是想兑换金子。”
便有小厮奉上托盘,徐锦将三颗金豆子放到盘中。
店主便从旁边拿过一杆轻巧的小秤,将豆子称了称。
“三颗重三十钱,此上有官制刻印,十足赤金,不知郎君从何处得来,想兑换什么?”
李铎皱了皱眉毛。
“为何要问这个?”
店主笑呵呵地放下金豆子。
“此物虽为官制,却少在市廛中流通,是以问问郎君,并无别的意思。”
李铎便问他。
“为何少流通?”
店主还未回答,便听到上楼来的脚步声。
店主见到来人,连忙站起来躬身行礼。
李铎回头一看,亦是一身黑衣男子。
“市廛中多流通铜钱,金银多为官家赏赐之用,是以市面少见。小人吕易见过郎君。”
吕易躬身向李铎行礼,嘴上也是恭谦。
李铎看着他。
“你认识我?”
吕易笑着摇摇头。
“小人虽不识得郎君,却看得到郎君周身的富贵之气,郎君身份贵不可言,自然不敢怠慢。”
这话逗笑了李铎,李铎看看自己,又把李鸢拉到身前,有意逗他。
“你看我家这位郎君如何?”
吕易抬头看着李鸢,心中暗叹,此少年龙章凤姿,道袍凛然飘逸,俊美却有仙风,令人难生邪念。
“郎君玉貌冰姿,仙风道骨,也是贵不可言。”
这说辞夸得颇为文雅,李铎含笑颔首,又把手指向崔玄桢。
吕易还要再夸,见崔玄桢紧皱眉头面色不悦,连忙改口。
“小人并非摸骨识面的相士,见郎君不是凡人一时口快,还请郎君见谅。”
李铎这才停了嬉笑之心,眨着眼睛问他。
“我还未知你身份。”
原先招呼的黑衣男子连忙上前来介绍。
“这位是我们柜坊的东家,也是着曲阳坊市廛的行首。”
商人原本就在社会阶级的下层,就算是行首,也只能穿黑衣,见人低头。
李铎听他的身份,淡淡笑了笑。
“吕行首可否同我细说说这金银铜的区别?”
吕易听她口气似是丝毫不沾银钱之物,这等娇养,说不定哪家的公侯大家之子,愈发殷勤起来。
“郎君可知,先皇圣人开朝之时的年号?”
李铎点点头。
“先皇只用过一个年号,便是“安息”。”
吕易从自己的钱袋中,拿出一枚铜钱放到榻上。
“不错,先帝立朝之时,下令铸造新铜钱,便是用年号为记,铸安息通宝。”
李铎还是第一次看见铜钱,便拿起来端详。
那铜钱不过她拇指指节大小,外圆内方,正面有阳文“安息通宝”四字。
吕易见她感兴趣,便继续说道。
“此钱名为安息,有平安之意,很多娘子会在丈夫服役出征之时,放在荷包内送给丈夫,图个平安吉利。先皇圣人此年号,是遂了大家的心愿。”
李铎听他谈及先皇,心中又一阵酸楚,不由得又将铜钱握在手中紧了紧。
吕易又从钱袋中掏出了一小块圆圆的银饼,和一小块银稞子。
“此为官制五两银饼,值桐钱五贯,这上面都有官制的火印和数额的铸文款识。此之上,还有更大的数额,重量不同,价值便不同。一般小买卖,用铜钱。若是长途的大买卖,则多用银饼交易。”
吕易又小心捏起那小块的银稞子。
“此为散珠,便是指被剪成不到一两重的散碎银两,图出门带着轻便。但日常用得也少,必须到柜坊兑换成铜钱才能用。”
吕易讲得详细,李铎也听得明白,又指着盘中的金豆子。
“那这些又为何物?”
吕易便答。
“此为官制金宝,一粒重十钱,值银十两,值铜十贯。”
李铎又问。
“那一贯是多少?”
吕易指了指李铎手中的铜钱。
“一贯为铜钱一千枚。”
李铎点了点头。
“我朝实行租庸调税法,交粮食绢布。这一贯钱,能交多少税?”
吕易不假思索的算了起来。
“我朝税法,男丁一年交米两石,绢二丈,绵三两,凤翔城蒙受皇恩,庸税全免,米200文一石,绢50文一丈,绵5文一两,一年折合银钱为五百一十五文,一贯钱零三十文可供两个成年男丁的税。”
李铎突然想起,自己上午光赏讲武堂便赏了十颗金豆子,便是百贯钱,够二百个男丁交年税了。怪不得江启坤请了全讲武堂的人吃饭,若是换算成粮食,够他吃两辈子!
光是这样想,便觉得银钱可贵,心疼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李铎捂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
“如此,是很贵了。”
吕易笑道。
“承蒙皇恩浩荡,凤翔城米绢价钱比别地又低些,是以钱价也比别处贵些。”
李铎便奇怪道。
“刚刚便听你说,凤翔城中庸税免了,是为何?”
吕易神色微变,脸上凝重起来。
“这事旁人知道,只道是此地乃龙兴之地,天子故里,自然与别处不同。岂不知,当年先皇圣人举兵,伍息郡无不响应加入,我们凤翔城一个男子也没剩下,都是头一份追随了先皇圣人打江山,战事之初何其浴血惨烈,等到立朝封赏,再看凤翔男儿,竟伤亡十有八九,连男童也找不出五尺高的来。先皇圣人感念凤翔男儿忠烈,特意免了咱们凤翔城中的庸税徭役,让我们子弟休养生息,才有如今的繁荣啊。”
李铎抬眼看吕易,样貌也不过三十左右,想必也是当年追随先皇的凤翔子弟遗孤,便拍了拍他的手背。
“天下能得大安,凤翔子弟功不可没,圣人不忘,天下不忘。”
李铎此话,不知不觉投入了上位者的语气,吕易听在耳中,记在心里,意味深长的说着。
“如今西北战事才结束,但凤翔全城都潜心发展磨炼武技,只要一道诏令,凤翔子弟便可舍生忘死,效命圣上。”
李铎听这话,像是看透了她的身份,便起身告辞。
“今日听得良言,收获颇多。”
吕易起身躬身一拜。
“这曲阳坊虽不能比长安,市廛贩卖皆是民间生计之物,郎君初到凤翔,不如四处逛逛。”
李铎点了点头。
“多谢指点。”
等走出来,崔玄桢便感叹。
“这商人好像长了七窍玲珑心一般。”
“莫小看了他。只怕江启坤那七千贯里,有他不少。”
崔玄桢撇了撇嘴。
“结交浪子游侠儿不算,如今还有商贾,殿下的心越来越宽了。”
李铎便说。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他今日教我的,若是我自己去听去看,只怕一年也不能通透。”
崔玄桢精通儒学,被李铎用最浅显的论语驳了,顿时眉毛也跳起来,气呼呼地说道。
“子还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李铎笑着握住她的手,柔声哄道。
“不早了,赶紧去买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