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中元节时,家家都会放河灯祭祀祖先,此乃白事,是以店铺陈设并不铺张,李铎他们来回走了两圈,才在香烛铺外看到一盏荷花灯。
“明日便是中元节,为何不把灯摆出来?”
店家见他们进来,连忙过来迎。
“小郎君有所不知,虽然明日家家户户都放河灯,但这河灯,就如同端午的粽子,腊八的五味粥,立春的春饼一样,是得自己家中自己亲手制的才好,是以我们虽挂河灯,却不卖河灯,只卖帛纸骨架,请郎君回家自己做来放灯。”
李铎点点头。
“店家说得有理,自己扎制才是正理。”
店家引着李铎几人一一看过河灯的竹骨架。
“这是船灯,这是茄灯,这是南瓜灯,这个是圆圆的孔明灯的样式。”
店家最后指着那店门外的荷花灯说道。
“这个是荷花灯,最是精巧,公子小姐们最喜欢这个样式。”
李铎本就看着荷花灯走进来,那荷花灯,花瓣片片分明,层层叠叠,并非全然素白,而是微微染了粉色,显得极为娇嫩可爱。
李铎点点头。
“那就这个吧。”
徐锦也笑着说道。
“小人也要买些。”
李铎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一圈。
“好,都买下,我们一起放。”
店家自然喜不自胜,赶紧着小厮清点去了。
崔玄桢悄悄扯了扯李铎的衣袖。
“河灯人人要放,给别人也留些。”
李铎点了点头。
“阿桢说得对,留些。”
店家清点完毕,过来汇报李铎。
“快要日暮了,荷花灯剩的不多,共有三十盏,不知郎君可够?”
李铎一算自己身边有二十余人,点了点头。
“我买二十五盏,再拿七十五盏别的样式的。”
真是天上落下个大肥羊!店家兴奋得脸色通红,嘴上算账不停,手上伺候更是殷勤。
“二十五盏荷花灯是帛灯,三十文一个,共七百五十文,其余皆是纸灯,十文一个,共七百五十文,两个一起便是一千五百文,郎君豪爽,买的多,给郎君算一千四百文。若是郎君不方便拿,小人给郎君送到府上。”
李铎见买了一百盏灯,还用不了一块散银,心中更是心疼上午撒出去的金豆子。自己不识钱财,胡乱赏赐,惹人笑话,日后当多关心民计才是。
“讲武堂认识吗”
店家连连点头。
“认识认识,江十四郎的讲武堂,就在北城门口。郎君也在讲武堂练武?”
李铎笑笑。
“我还在犹豫,不知这讲武堂如何?”
店家举起右手比了个大拇指,笑容意味深长。
“十四郎带着各位小爷们去了讲武堂,别的不说,这凤翔城里的太平,可是守住了。”
崔玄桢最快明白过来,哂笑一声。
“愣是群浪子。”
惹得李铎哈哈大笑。
“那倒真是桩好事。”
等到东西买好,几人出了香烛铺,徐锦才问李铎。
“殿下,今日在讲武堂过夜?”
李铎点点头。
“这么多灯,怕是要扎到很晚,不好惊扰别处,我也有事要和江启坤谈。”
果真日暮过后,李铎便把江启坤叫到偏院帮忙扎灯,羽林卫都在西厢房扎灯,唯独把江启坤叫来了她们住的东厢房。
难为江启坤堂堂八尺男儿,还要坐在一堆女人中对付这比筷子还细的竹条。
李铎看出他为难,指了指地上的灯。
“也买了你的份,就当是为你母亲。”
江启坤在家中是末子,幼年丧母,自小野惯了,也从未跟着父兄放过灯,听李铎这么说,也只好乖乖坐下来绑竹条。
“今日我在城中闲逛,有许多人夸你,讲武堂办得好。”
江启坤听得是夸他,登时又眉开眼笑起来。
“那是,讲武堂的名声好,伙食好,天天都有人来,要来讲武堂学武呢。”
“此事,我心中喜忧参半。”
江启坤问道。
“殿下有何忧虑?”
李铎摇了摇头。
“原本我和你说,讲武堂招人只有一条,犯罪之人不可收。再加一条,日后都不得提我的名字。”
李铎语气虽轻,却说得严肃。
江启坤急切说道。
“殿下可是怕有碍名声?我等效命于国之心天地可鉴,绝不再干扰民游荡的不正经事。”
李铎拍了拍他的手。
“你办讲武堂是为朝廷,我帮你也是为朝廷。你办得好,朝廷早晚能看到,我反而会是你的负累。”
江启坤放开手中竹条跪倒在地,啪啪啪磕起头来。
“臣效忠殿下之心,天地可鉴。。”
崔玄桢在一旁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殿下还没让你冲锋陷阵呢,别急着表忠心。”
江启坤听得此话,抬起头看李铎。亦是嘴角微翘,分明是笑着。
心中悬起的大石也安定落了下来。
李铎轻声说道。
“若真有那么一天,还请你不要拒绝。”
江启坤重重点了一下头。
李铎又和他聊了江南之事,崔玄桢李鸢也在旁听着。
但崔玄桢明显和江启坤想法相左。
“南朝偏安江南,水路发达,丘壑纵横,又有长江天险,秦岭阻隔,是以,南北不得相通,得以偏安。若攻打南朝,只有两条路,一以水师强攻长江或从河东郡造大船入海南下,直捣南朝中心江宁颍州。二,以步卒入汉中翻秦岭,迂回至滇桂山林中,奇袭豫章郡,包围江宁。二者所需不同,但却有一个共同点。”
崔玄桢似乎要考江启坤。
江启坤思索道。
“我朝强在步兵与骑兵,南朝却长于水师。我军不得入长江,南朝却能如履平地。这也是我为何强调南朝危险。但若翻秦岭,穿行于山间小道,纵使十万大军,也不能成队形,即使强行通过秦岭山麓,面对敌军城关,也是以难攻之军攻易守之关,绝非上策。最优先的仍是水师。若我朝潜心发展水师,南朝二十年可定。”
此话虽不足够,但和崔玄桢的意思差得不远。
崔玄桢继续说道。
“南朝之患非寸日之功。但西北之患,影响却极为深远。却西北戎狄,必用骑兵。我朝骑兵之精锐,当属河西飞廉军。加之我朝处于中原,自嘉峪关入关,千里沃野,一目可及,毫无阻拦,最适宜骑兵驰骋冲锋。”
崔玄桢说到此处,便停下了。
那言下之意,在场之人都听懂了。
江启坤额头的汗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可是…河西…是….”
崔玄桢接着说道。
“河西,是千年门阀,西北贫瘠,唯有河西能坐拥河西走廊,天水城乃是千里荒原中唯一的塞上江南,地位牢不可破。河西之河曲马能敌戎狄,也能敌天下。”
李铎笑了笑。
“河西,也是国之栋梁,朝廷柱石,先皇之妻,开国之后,圣上之母,我的祖母。”
江启坤听李铎如此说,心下才稍定,几人继续扎灯一夜无话。
七月十五被称为盂兰盆节,白日人民会到寺庙参加供奉和祭祀,主要是祭祀悼念尊长亲故。
大熙李氏奉李耳为先祖,好道教,逢中元节,朝中道观也做中元斋醮,诵经打醮,普渡亡灵。
不管是佛教还是道教的法事,通常会进行整个白天。
李铎大清早便把江启坤赶回家,自己也特意回了趟祖宅,在母亲房中诵经直到傍晚。
日暮之后原本应该宵禁,今日守城护卫却视而不见,任由城中的人们都纷纷聚集到城内唯一的一条名为凤来河的河边。
追念之人多为妇孺和青年子弟,距离立朝已经二十余年,她们年复一年的来到河边追思当年追随先皇李遇而逝去的亲人。
先人已逝,留下的幼小种苗也已长大茁壮,这寄托哀思的河灯,也多少褪去了些许悲伤的颜色,变得从容温情起来。
李铎等人也站在河边,连同羽林卫一行二十来人皆是麻衣素服,站在一起瞬间吸引了旁人的目光。
只是今夜百鬼夜行,就算穿白衣也不觉得不吉,反而替他们哀痛,纷纷谅解的装作无视,自顾自的放起灯来。
李铎也拿了荷花灯过来,上书李氏宗门列祖列宗,点燃里面的蜡烛,往水中一推。
第二盏,上书李氏先祖公遇。
第三盏,上书先妣李氏妇王氏绮云。
以前在宫中时,放灯也是传统,由皇后萧宜主持,皇子皇女及孙辈都要参加,李铎四岁之后也开始参加,但每每都远远站在最外边,避免和父亲同处。
如今真正远走,亲人故去,那些刻在心底的伤痕,远远甚于那些被排挤被憎恨被漠视的伤感。
天色已然变暗,燃着灯火的河灯渐渐汇成一条璀璨的河流。水面平静,载着漂流的河灯渐渐流远,行人也寂静无声,目送它们远去,一切都那样静谧梦幻,好似那些真实的哀伤也会随着流水漂走,那曾经刀砍斧凿一般的伤痕也会开始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