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儿第二天便去了孟家,在后门敲门的时候,手紧张的都汗湿了,明明昨天都还很开心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么。
开门的仆子瞧了她一眼,便放她进去了,从那人身旁过时,却听见了一声冷哼。
见到孟小姐的时候,她在画西洋画。在院子里,坐在小凳子上,面前摆了一个架子,上面放的却不是纸而是布。现在已经入了秋,不过今日的天气却挺好的,太阳晒着,偶尔有些风,舒服的刚刚好。虽然孟小姐选了一处美景画着画,景儿却觉得自个眼前的这个景色才是最好看的。
让她不忍出声惊扰。
站了一会,孟小姐还是回头了,以为她是刚到的,看着她嘴角稍弯,说了声“坐。”景儿说:“我是唱戏的,这里,我不能坐。”这么说着,倒是让孟小姐生气了。因为景儿看见孟小姐的眉蹙了起来。
“你和我,是平等的。乞丐也好,唱戏的也好,人人生来平等。”
不愧是从西洋回来的,景儿想,说的话都那么高深。于是听话地寻了一个小凳子,也在旁边坐了。
“嗯……那孟小姐,您是先听我唱,还是您跟着我学?”过了一会,她问。
“叫我怀心就好了。你先唱吧,我要把画给画完。”这次孟怀心没有看景儿了,拿着颜料继续涂着,不再讲话了。
景儿本来想说这不成规矩,但想到了刚才孟怀心的蹙眉,应了声“好。”然后清了清嗓,从杜丽娘的第一句词儿开始唱了。
后来这一天孟怀心都没怎么讲话,不过景儿走之前孟怀心把画的那幅西洋画送给景儿了。
回班子大院,景儿抱着那西洋画,在床上滚了三番。以前景儿觉着洋玩意都是绣花枕头,除了贵没一处是好的,这会看着这西洋画,却是越看越欢喜。手指慢慢摸着画,那干涸的颜料凹凹凸凸的触感也让她欢喜,像是第一次摸到这么好摸的东西似的。
一切都让她欢喜。
苏老生听着景儿回来了,便过来找她。询了几句今天在孟家怎么样有没有惹祸,最后语重心长地说:“现在命比纸轻,孟家那地方,早些出来吧。老老实实唱大戏,存些钱,然后逃到安全的地方去,寻个好人家,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不好吗?非要去趟浑水。”
景儿本来又想顶回去,但是看着苏老生脸上的担忧,便安静了。苏老生有白头发了,还是少气他些吧。景儿想,不过她在心里反驳,孟小姐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那个人是顶好的,和别的有钱人是不一样的。
第三天景儿又去了,进门时后门仆子又是哼的一声。
今天的孟小姐没有画画了,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房里看书,似是等她来。景儿有些受宠若惊。站在屋里发了会呆,听见孟小姐又是一句如卵石相击般清脆的“坐。”景儿这次便麻利地寻了椅子坐了。然后孟怀心就把书放了,等着景儿教她唱曲。
景儿先教孟怀心吊嗓,把嗓子开了之后再让她一个音一个音的念,给她纠音。不过果然还是没练过的,孟怀心就算兴趣盎然也没办法唱好一句词儿,那种千回婉转的腔调她学不来,虽然看上去孟怀心还是清清冷冷的,但是景儿还是感觉到了孟小姐似乎有些难过。于是便安慰说:“我自幼被师傅捡到的那天开始学唱戏,十几年的功夫,如果孟小姐学几天便能成,那该哭的是我。”孟怀心是吃这套的,便不再在这样的事上纠结了。
后半时间就是在孟怀心不断的失败中结束了。
第四天去的时候景儿碰见个卖糖葫芦的,便买了一个给孟怀心带去了,景儿想,孟小姐在西洋呆了那么久,肯定很久没吃这东西了。
进门时那仆子照旧一声哼,这回景儿呸回去了。
孟怀心看着糖葫芦的确是很开心的,她回来那天其实也想买这个的,可惜没找到。吃第一口时就被酸得眼睛眯了起来,才意识到景儿没有。
“我的在来的时候就吃掉啦。”景儿这么说。
后来她们今天还出去街上喂阿黄了。孟怀心笑着说:“我就觉得在哪里见过你。”这句话让景儿开心了好久,原来孟小姐也是记得她的,秋儿见着了,讽了她一句:“这是被哪家男人勾了心?”两个人又凑在一起打了一架。
第五天,苏老生捉着景儿在梨园上了台,没去成孟家。第六天景儿早早就跑出来了,逛了会就去了孟家。孟怀心果然问了句昨天怎么没来。状似不在意的样子。景儿便说了自己偶尔要在梨园登台的。孟怀心说:“以后你哪天要上台,和我说,我便去听你唱。”
景儿一开始是觉得孟怀心性子冷的,有时候她说十句话,孟怀心才会应一句。这几天下来,发现孟怀心心儿是热的。果然孟小姐人是顶好的。景儿想。而且她发现孟怀心是极为爱笑的,连景儿为了气苏老生,把苏老生烟杆子藏了这种小事都能弯很久的眼睛。虽然她笑得浅,有时候也只是嘴角弯了弯,但是她的笑都是真的。 也差不多摸清楚了孟怀心的脾气,孟小姐她不爱规矩,她喜欢平等。
日子便这么过了。
景儿最喜欢的,还是看孟怀心画画了。她觉得孟小姐画的可真好,大块大块的泥巴——孟小姐说那是颜料,涂涂抹抹之后,画出来的东西就像是照片一样。而且孟小姐会在布上面画画,别人是用纸,而她是用布,就凭这一点,景儿便觉得孟怀心是顶厉害的了。
而孟怀心是真的极喜欢昆曲京剧的,因为她觉得唱词美,《牡丹亭》被她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复杂的感情,用细腻的词句写在纸上,再用婉转的唱腔唱出来,真是神奇。
“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很傻吗?”景儿有天便问了,末了补充,“她这样的爱情。”
孟怀心想了一下,没说话。
景儿便接着说,“你瞧,梦里见了一面,便爱的死去活来,甚至因为那一面之缘而死掉,都不清楚是否有这么一个人。”
孟怀心轻轻笑了,慢慢说:“感情是这世上,最难控制的东西了。我倒是羡慕杜丽娘能有这么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的。”
景儿低下头,心跳的好像有些快,她想起了孟怀心回来那天,她第一次唱戏给孟怀心那天,那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
转眼便要入冬了。孟怀心从大不列颠回来之后,就开始帮着孟怀予打理家里的生意。这段时间想着在大不列颠见到的先生太太们穿的呢子大衣,样式简单大方,料子厚实却没有棉袄那么束手束脚,便打算让自家生产。呢子料从大不列颠带回了一些,可以交给自家工厂仿来做。这些天过的便有些忙碌,偶尔还得去工厂看着。
景儿还是常来找孟怀心。
孟家的仆子们对景儿越来越不满了,觉得这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孟家二小姐岂是她这种下三滥的戏子能高攀的。之前也有有几次为难了她不让她入门。现在终于有人去孟老爷子那里状告了。
孟家老爷子听到有个戏子缠着自家闺女,是极为恼怒的。觉着干着下三滥的行当就该有觉悟才对。“还想癞蛤蟆吃肉不成?”后来又听着那戏子是个女的,没那么气了,但也不允许那人再与自家闺女往来了,便差了人去苏家班敲打了苏老生几句。苏老生连忙应允了会管好徒弟。
做完这些之后,孟老爷子想到了张家小子,听说不久前那个愣头青为了个卖菜的,和王大帅手下的人打起来了。他慢慢摇了摇头,自家闺女自留洋回来好像也常常说着什么平等的,可别学那张家小子才好。要不——干脆寻个好家世的嫁了吧?有着夫家管了,也能安生一点。
于是等到孟怀心忙完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好久都没见着景儿了。
孟怀心偶尔是怀念在大不列颠的生活的,虽然自己的根在这里。
在大不列颠的时候,大家是一样的,吃一样的饭菜,互相可以说话,开玩笑,社会活动的时候做一样的事。而在家这里,规矩太多了。就算是一样家世的人,凑在一起,也爱端着架子说话。自己明明和仆子们说了,可以和自己亲近一点的,而他们却拒绝了,说着规矩,规矩。
规矩。
只有景儿,许是因为是戏子,自由惯了,没有那么多规矩。而且性子好,待自己也好,和她在一起是舒心的。
所以孟怀心决定去苏家班那里寻景儿。她要问清楚,景儿怎么不来了。
景儿这时候正在梨园唱戏,远远就瞧见了孟怀心从正门进来。虽然这次她是认真在唱了的——平常来梨园的都是爱听戏的老饕了——但是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的认真,之前只有十分的。
今儿个孟怀心穿了件藏蓝色旗袍,外头披了件黑色披肩,手上也套着一副黑色手套,这么穿着,整个人像是与世无争般的冷清。可真是好看,让人移不开眼。然后景儿又想,好看是好看,但是有些孤独了,孟小姐如果有个人陪着,应该更好。
这么乱想着,不禁入了迷,使得景儿唱戏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岔了音。叮叮当当的乐器声戛然而止,台底下也传来了嘘声。苏老生急忙上台拉着还在发愣的景儿道歉。
下了台,在后台卸妆的时候,孟怀心便来了。景儿一下子没绷住,眼泪珠子就掉下来了,吧嗒一声砸在化妆桌上,声音响的把她都吓了一跳。
孟怀心隐约觉得这事和自己有关,因为,景儿是和她对视的时候,岔了音的。想着自己年长,上前摸了摸景儿的头,柔声安慰,“人无完人,总有失败的,别难过了。”
结果景儿哭的更厉害了。苏老生本来想骂景儿的,看这样子,也看到了孟怀心在,也不好开口了。说了句“下次别再唱错了。”就走了。孟怀心拿出了手帕给景儿擦着眼泪,又过了一会,终于是止住了。
令人尴尬的沉默之后,景儿问:“孟小姐来这干什么?”肩膀因为哭狠了,打着嗝,一抽一抽的。眼睛也红着,像只兔子。
孟怀心脸上挂着微笑,说:“来问你为什么这么久了都不来找我。”
景儿却不说话了。孟怀心又耐着问了一次,景儿把头扭了一边,还是不说话。孟怀心便换了个问题,问:“那你是不是以后都不来找我了?”过了很久,才听到景儿声音很小声的回答:“是我配不上。”这回把孟怀心气笑了。
“就因为这个?”
景儿心想,也许不止因为这个。她有些害怕了,隐隐约约好像知道是什么原因。她害怕。
“两个人在一起开心就好了,管其他的什么事。”
可是其他的东西,却能让我们两个在一起不开心。景儿想。
“你还是执意与我断交了?”孟怀心有些无奈,平常话多聒噪的景儿这时候倒像个哑巴了。她是不擅长哄人的。
“孟老爷不希望我再与你接触。”景儿犹豫了好久还是说了。
“我就猜是这样,那以后我来找你吧。这样他就没办法怪你了。”孟怀心又伸手揉了揉景儿的头,真舒服,毛茸茸的,终于知道自家大哥为什么爱揉自己头了。
“好。”景儿垂了眼帘,轻轻回答。
这段时间本来就劳累,可能吹了风着了凉,孟怀心害风寒了。胸口闷闷的,喉咙也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嗓子里也一直有痰。于是就更不爱说话了。药铺子里的中药喝了两副,却还是没有什么起色。如果是洋药的话,小小一粒就能见效了。孟怀心想。
景儿一下子就发现孟小姐好像不太对,虽然还是前天的样子,可是应着的“嗯。”带着鼻音。一问,果然是生病了。
“我们唱戏的,平日最怕的就是风寒了。因为嗓子是我们吃饭的家当。所以对风寒我这里有个方子,一吃准包你好。”景儿说着就去了后厨,过了一会手里拿了个梨子又回来了。“把梨蒸了,勺着吃,你试试。”边说边勺了一勺,伸到孟怀心嘴前。孟怀心便吃了,甜甜的带着点酸,蒸了以后软和又透着温热,倒是要比中药好吃不少,而且吃下去,胸口的确没那么闷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好多了,谢谢。”孟怀心哑着嗓子说。抬头望见景儿笑得很开心的样子,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里头好像还闪着光,亮晶晶的,也才发现景儿的虎牙原来这么尖……慢慢想着,孟怀心心里一惊,把头低下了,掩了神色。
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吧。孟怀心想。
今年啊,就快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