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贫穷和爱
在这个青春伤痕文学流行的年代,连电影院都不可避免地被席卷,我跟陆陆坐在影院里嘎吱嘎吱嚼爆米花,来看电影就只是喜欢这里的爆米花。我一边塞着爆米花一边吐槽狗血的情节,陆陆也就静静听我说,偶尔表达表达与我英雄所见略同的观点。
当时我就在想幸好不是何绿绿陪我来看,不然她肯定不仅会嫌弃我太吵,还会吃掉一大半爆米花。
爱吃的人在一起总是特别和谐,有不开心的事情或者分歧,可能就会因为一起吃点什么而冰释前嫌。
然而有很多事情,并不是吃一顿什么就能解决的。
何绿绿得知赵林易有了男朋友的时候正低头啃鸡翅。
从此以后她就再也不吃鸡翅了。
她说是因为网络上说鸡翅膀是注射激素的地方,吃了怕得癌。
何绿绿那天晚上跟我打了很久的电话,她说:“哈哈你知道嘛,赵林易找了一特帅的男朋友,她给我看照片了,一看就是那种特温柔的小书生。”
我听到她烦躁地用嘴拆了零食包装呼啦啦往嘴里倒零食的声音。
我说你少吃点,晚上吃零食一会儿又胃疼。
“我就是嘴巴寂寞了怎么办。”她嚼着零食含糊不清的说。
我心里想你才不只是嘴巴寂寞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陆陆都觉得赵林易何绿绿这俩人一定会在一起,就像童话世界里的公主手持宝剑一路过关斩将斩巨龙斗女巫。
以往每次我们说起来的时候,何绿绿都会笑出后槽牙说人家赵林易心里有人呢,我跟你说她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十年。
十年。
陆陆哇了一声赞叹赵林易的长情。
Eason的《十年》不知道唱尽了多少人的悲欢离合、人世沧桑,可我不信会有人可以如此坚定。
何绿绿二十岁生日那天赵林易千里迢迢给她寄过去一个紫水晶摆件,上面刻着一个翅膀等身高的小精灵。
她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疯狂地迷恋紫色,到了大学的时候却爱上了热烈又俗气的正红。
她说她还记得第一次给赵林易过生日,那天赵林易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白皙的胳膊从袖笼里探出来,怎么看怎么人畜无害。KTV包厢里暖气特别足,何绿绿拿礼物给她的时候嘟着嘴开玩笑,说怎么我生日你都没给我送过礼物呢。
赵林易真的当她生气了,眯着眼睛讪笑着安慰说要不我给你补?
那天赵林易拿着话筒唱陶喆的《爱,很简单》,另一个朋友调笑说怎么每次KTV必点呢,有一次还唱哭了呢!然后所有人都笑了出来,赵林易一个劲儿的解释说没有没有。
何绿绿回忆的时候,我甚至都可以透过电话闻到她浓浓的沧桑之感。
她说去年的愚人节,赵林易熬夜零点准时给她发了一条表白短信,何绿绿好容易酝酿起几分困意立马被手机震动得所剩无几,气急败坏看了短信立马了然是愚人节的恶作剧,没过一会儿果然又来一条:愚人节快乐啊!
我和陆陆都说赵林易那家伙是借着愚人节表白呢。
她说怎么可能,她有喜欢的人呢,喜欢了她十年。十年呢。
有人说也许愚人节才是真正的情人节。
假期里的某天晚上赵林易晚上给她发消息,问她最近忙不忙,当时何绿绿正脱了一半的衣服,傻乎乎站在浴室里拿着手机问她什么事。半天没有等到回复,等洗过澡出来的时候赵林易几乎刷了她手机的屏幕。
何绿绿说我洗澡呢,怎么了?
他过了一会儿才回复说,明天能出来吗?
“我明天回学校呢,什么事儿?”
“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咖啡的事儿,算了,等你下次放假回来再带你去吧。”赵林易在假期刚开始的时候不知道哪里弄来了两张咖啡券,说要请她喝咖啡,可是却一直没有机会,过了一个假期何绿绿都忘记了,没想到她还记得。
“没事儿啊,你带别人去就是了。”
“……等你回来吧。”
“别浪费了,我无所谓的。”头发还在滴水,她用毛巾擦着头发回复:“我吹头发去了。”
说何绿绿迟钝,我和陆陆是打死也不信的,她敏感得像是某种野生动物,张牙舞爪地面对一切威胁,不肯栖身于任何看起来安全的树洞。父亲出轨的事情对她打击很大,母亲像大多数中国妇女一样维持着可笑的婚姻和她自己眼中的家庭,却是整日同父亲争吵,渐渐地父亲不在家里出现只是定期打一笔钱来,母亲终日郁郁寡欢辗转病榻。她同母亲说,爱情都不可信,终究会变心的。母亲瞪着眼睛抓着她的手说,我不希望我爱情的失败对你造成不好的影响,你会遇到一个好男人,你们会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何绿绿点头说好。母亲安心了一般长舒一口气放开了她的手,仿佛她的人生都依靠着何绿绿日后的幸福。
后来赵林易终于要把男朋友约出来了,说是打算一起吃午饭,我和陆陆陪何绿绿做头发的时候,她说她买了电影票请大家看电影,我当时就不乐意了,“怎么人家赵林易带男朋友出来请大家玩还要你花钱啊?要请客看电影也是她,你这叫什么事儿啊?”
她“啊?”了一声,特不理解地看我,“怎么了?她请吃午饭我请看电影,有什么不对吗?”
“你是不是傻?赵林易她男朋友关你什么事儿?她带男朋友就是她的事儿,那就是该她或者她男朋友请客,你请了,你算什么呀?”
“啊?”何绿绿正做头发,不能转过来,只能从镜子里看我,脸上是数不清的悲哀,“我算什么?”
她男朋友还真是个很秀气的小书生,戴一金丝框眼镜,头发剪的长度刚刚好,微卷的刘海耷拉在脑门上,文雅柔和得一塌糊涂。
我和陆陆又看着何绿绿甩着膀子啃排骨的样子双双摇头扼腕。
何绿绿饭局上也说些笑话,还是怎么损怎么调侃赵林易,她男朋友也不生气,配合得笑一笑,有时候赵林易没听懂,何绿绿懒得再说,他也会凑到她耳边解释一遍。
再后来何绿绿就再也不去那家餐厅了。
赵林易从小就是个性子好的,整天笑嘻嘻也不知道招惹了多少桃花。
而何绿绿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又是个容易害羞的性子,小时候跟陌生人说一两句话能哭出来,长大一点了这方面好了很多,却还是不善和陌生人交流。见不熟的人冷着脸,跟别人欠她几百万似的。但是一见着熟悉的朋友,那张嘴就跟豌豆射手似的,句句扎心针针见血。
这样的何绿绿碰上这样的赵林易。
陆陆嘴里啧啧感叹着摇头。
初中的时候何绿绿在赵林易的铅笔袋里看到男生偷偷塞的折得精巧的爱心,何绿绿说到这里连连摇头说爱情真是个神奇的东西,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做起这种事情来也是得心应手的。
赵林易看她一眼转身把爱心扔进了垃圾桶。
换季的时候何绿绿又光荣的感冒了。说起话来囔囔的,赵林易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就不停的打喷嚏吸鼻涕特不耐烦。
“最近忙吗?我们聚一聚吧。”
“你请客我就去,去哪儿啊?”她轰隆隆擤出一大堆鼻涕。
“你定好了,我请客。”赵林易好像心情不错。
“你男朋友去吗?去的话我们先去吃饭再去KTV吧?”其实她好久都不去那里了,我一猜她就是觉得昏暗的包厢特能掩盖她悲怆的表情。
一起去的还有我和陆陆,何绿绿感冒了还扯着嗓子跟哪儿吼,真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把话筒从她手里抢过去的时候摸到了她滚烫潮湿的手。
我没说话,不动声色地把她揽在怀里,她抽着鼻涕去摸纸巾,抽了一张纸巾开始擦脸,这一擦就停不下来了,一大包的纸巾就剩了一两张,我用力地拍她的手,“不许用了,国家的森林就是你这样的人破坏的!”
她扑哧一声笑了,又把鼻涕都抹到我肩头。
赵林易正在跟小书生一起唱许嵩的《素颜》,我记得以前何绿绿也跟她一起唱过,那时候赵林易五音不全,何绿绿几乎是顶着她匪夷所思的走调一个人唱完了整首歌……
现在赵林易照样是走音走得令人发指,但是书生特贴心地开了原唱。
一首终了,我们打趣说“你不是最喜欢那首《爱,很简单》吗?怎么这回不唱了?”
何绿绿也来了劲,拉着她男朋友说,你不知道哦,她一唱这首歌就哭!
小书生笑得特柔和,“是吗?我从没听她唱过呢。”又转过去看她,“哎,怎么我跟你出来你从来不唱啊?”
何绿绿再也忍不住,侧过身狠狠打了一个喷嚏,痛痛快快地扯着纸巾擦鼻子。鼻头被她蹭得红通通。
秋天很快就在何绿绿的喷嚏声中过去了,冬天来的猝不及防。
赵林易在空间里发了一条动态,“有没有一首歌会让你唱着唱着哭出来?”这矫情劲儿把我恶心的,接着又看到何绿绿回复了一条:“爱,很简单。”
她回复:“是很简单啊。”我惊讶地是赵林易竟然不知道她说的是那首歌。
“我是说歌名。”
“不愧是才女情怀,岂是我等凡人能轻易理解的?”隔着屏幕她都能想象到赵林易那眉飞色舞开玩笑的样子。
曾经你说的话再隐晦我都能理解,现在我满目疮痍你却同我说这满园春色。
知你若我,恨你却不能知我若你。
再次跟何绿绿通电话已经是深冬,何绿绿踩着湖边干枯的野草跟我说有一天晚上赵林易跟她聊了好久,她们高中的时候就会经常在网上聊天,大约是对未来的感慨迷茫,不同的是,这次赵林易的规划里多了她男朋友。
她让她别把担忧告诉他,何绿绿说好。
然后赵林易就让她早点睡,何绿绿一看时间都要凌晨了,于是调侃一句说,“你是不是要去陪他啊?”
“哪里啊,他很早就睡了,明早还有课呢。”
我觉得这句话应该让她难过了好久。
何绿绿在那头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你们是不是一直觉得我会和赵林易在一起啊?”
我没有说话。
“我告诉你啊,那天我妈还问我来着,你说怎么这么搞笑啊,我和她?哈哈哈哈哈……”
她笑了好久,后来因为吸进了凉气咳嗽了好久。
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又沉默了好久。
“我要去美国了。下个月就走。”
然后她说她哭了,她说眼泪黏在脸上被冬天的风一吹好冷,刀割一样。
总有人把受伤和逃避联系在一起,但是我觉得何绿绿这不是逃避,她真真实实地面对了那么久,现在也许是真正放下了吧?
她走得那天赵林易没有去送她。像是个普通朋友一样在她发的告别的动态下面点赞,她甚至连之前的送行饭都没去。
在机场的时候,何绿绿笑得眼睛都弯了,一点儿都没有伤离别的情绪,她把自己的手机放到我手上,“这个手机我不用了,到那边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我握着滚烫潮湿的手机看她的背影。
手机在她进去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响了,来电备注是“鬼鬼”,赵林易这个名字从小就被何绿绿嫌弃,听起来像是“灵异”,于是何绿绿就叫她“鬼鬼”,可是似乎她很久没这么叫过她了……
我接通了没有说话。
“绿绿你真的不知道我喜欢了十年的人是谁吗?”她的声音低沉隐忍而又迫不及待,好像要拼命抓住什么似的。这不像是我所认识的赵林易,赵林易总是活得随性,这么多年来我似乎没见过她有这种伸手去够东西的企图。
她终于打算说出这个十一年的众所周知的秘密。
“她已经走了。”我的喉咙仿佛被一团棉花堵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何绿绿在告诉我她要走的那一天说,她到现在还记得在几年前同样的这样一个冬夜,赵林易剥了一颗棒棒糖给她,是水蜜桃味儿的。
十年。
何绿绿笑出了后槽牙,“怎么可能,她有喜欢的人呢,喜欢了她十年。十年呢。”
曾经爱过。
多美又多残酷的一句话,舌尖由下向上,由里向外,缓缓探出,由含蓄到奔放,最后尴尬的微拢双唇暗示着太多的物是人非。
时间是最美的治愈师,所有刻骨铭心的伤口都会风轻云淡地结痂。可它有多美,就有多残忍,它凌迟一般消磨着深情和热切,过程并不痛苦,但是当你回头看去,那散落一地的,不只是你心上别人的血肉。
何绿绿终于在赵林易结婚那天回来了,精致的妆容和得体的正装并不能掩饰她的风尘仆仆,她一脸庆幸地小声对我说:“我赶了凌晨的那班飞机,总算没迟到。”
我认识她的这些年,她从来没有准时过。
赵林易站在门口迎宾,旁边是意气风发的新郎。
何绿绿说,我祝福她,真的,我特为她高兴!红扑扑的脸上几乎让我捕捉不到那小小的哀伤。
我们总以为一切都不会改变,父母不会老去,冬天不会来临,故事不会结束……还有,赵林易会一直在那里。
赵林易跟家里出柜的时候全家人都没明白她的意思,家里人查阅了很多资料、缓了很久又确认了很久才闹腾起来,她义无反顾得像罗马鲜花广场的布鲁诺。但是当流言蜚语从门缝中渗进何绿绿的家庭,当何妈妈近乎哀求地让她放过何绿绿的时候,赵林易说,我错了。
人言是把刀子,她不忍心看这刀子插进何绿绿最亲爱的母亲心里。
在我看来这是一件很傻的事,因为她们从来没有真正在一起过,但“罗马教廷”还是慌慌张张地去铲除那株没有开花的苗。我问赵林易为什么要同家里人坦白,她说原本是为了没有后路地去爱,后来却发现似乎是她斩断了她俩的后路。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何绿绿正在准备出国,赵林易瞒得天衣无缝,就像她这十几年经常做的。
赵林易进产房的那天,她丈夫也进了医院,与急救车一同来的还有一个鼻青脸肿的年轻女人。我原以为她会穿着暴露或者是态度高傲,但她只是很恬静的样子,有条不紊地从担架上男人的衣兜里取出钱包去缴费。何绿绿经过女人身边的时候脚步略有停顿,女人嘴唇蠕动了两下,瞥她一眼终究什么也没说。
赵林易在临产的阵痛中蜷缩起身子,透过被泪水和汗水掩盖的双眸中看到了额角包裹着纱布的何绿绿。
她伏在床头亲吻她汗津津的额角,赵林易断断续续地说她早就知道了。
何绿绿还没问她知道什么,赵林易搂着高隆的肚子呜咽一声转过身去。何绿绿走到另一边去给她揉按后背和腰,握住她的手说对不起其实我也早就知道了。
……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就算再你们再惋惜再好奇,我想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其余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