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三)
转眼便是新的一年了。
孟怀心终于注意到,自己爹最近热衷于把自己往外推的举动了,比如说不停地带自己去参加宴会。要是有趣就算了,可是那些人都愚昧得可怕。在她看来,唯一一个还能有几个话题的张瑞良,已经被他爹禁足了。景儿虽然有时候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可她会耐心听,耐心学,而那些人,只认为自己是对的,张口闭口否定一切。这样想来,景儿真的是待自己很好了。
今日中午吃饭,孟怀予因着节日生意火爆,便不在家吃了,桌上就老爷子和孟怀心。
“陆副官今天纳妾,开了宴会,你随我过去吧。”孟老爷子夹了块肉,状似无意地开口了。孟老爷子一直觉得虽然自家生意兴隆,但是却也只是有钱,在这世道,还是枪杆子有力些,要是把自家闺女嫁给一个军官,那么孟氏的根,就扎稳了。
“不去。”孟怀心蹙眉,随即又隐去,她是不想与父亲生气的。心里却在嗤笑,几个女人共侍一夫,这种事居然能庆祝。
“为何不去,认识几个军爷也是好的。”孟老爷子脸冷下来了。
“军爷?一群强盗土匪罢了。不去。”她算是弄懂父亲的心思了。
“不去也得去!”孟老爷子眉毛竖着,大手一挥就这么决定了,带着不容否定的气势。
孟怀心便噤了声,轻轻叹了口气。这个时候,就格外想念自己那位唱戏的朋友了。
陆副官这次娶的是第五房姨太太了,在扬子大饭店办的酒宴,大厅中央放着香槟塔,灯红酒绿的,倒是气派十足。厅里有很多人都抽着雪茄,烟雾缭绕的。其实说来熟人也没几个,大家交谈的话虚虚实实,孟怀心是极其不喜欢这些的,待了一会便走了出去,在外头走廊站着,却有人跟了出来。
“这是谁家的小姐,生的真俊!”
孟怀心抿了抿唇,没有理会。
“脾气倒是挺倔的。跟本大帅走吧,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伸手便来扯孟怀心,孟怀心把那人手狠狠拍开,便出门拦了车,算是落荒而逃。没看到那人在身后眯着眼舔着唇笑了。
过年的时候,景儿是不好去找孟怀心的。算算日子,倒是很久没见了。过节时来听戏,请苏家班去唱戏的人也多了起来。大概是为了热闹吧。
不知道那个冷冷清清的孟小姐,有没有热闹起来,景儿想。
后来每日读曲本子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明明是没什么感觉的,甚至有些觉得傻气的本子,现在读了,却有些感悟了。
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杜丽娘梦里见了柳梦梅一面,就能念念不忘甚至愁的死掉了。
“秋儿,你有没有欢喜过什么人?”
秋儿这时候正在补袜子,屋子里本来是安安静静的,被景儿突然这么一问,还是这么让人害臊的问题,吓得把手给扎了。“你要死啊!”呼哧呼哧吹了好几下手指头,发现景儿是真的很困惑的样子,“你最近到底在发什么癫?之前也是,抱着个破布乐得跟个二傻子似的。”
“什么破布,那是西洋画!很高级的!”景儿气了。
秋儿皱眉,“从你去孟家回来,你就变成这个鬼样子了,你可别不是喜欢上孟家大少爷了吧。我和你说景儿,你要知道自己只是个唱大戏的,有些事情你要心里有数的。”
“我这个样子?什么样子?我这样子就是喜欢上人的样子吗?”说完,景儿把头埋在被子里了,从心口传来了一点点酥麻,脑子却是清醒的,她终于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东西了。
听着景儿没找到重点的回复,秋儿把脚一跺,说:“还真是迷了心窍了。”然后扭头去找苏老生了。
苏老生最近还在想,景儿近来戏唱的越来越好了,音准,词儿清,最主要的是,能从里面听到馥郁绵绵的感情了。还想着照着这样的势头儿,景儿准能红。现在昆曲啊开始没落了,大家都爱听京剧了,或许昆曲能崛起吧,这么想着又难过了。然后秋儿就过来说,景儿心里有人了,还是孟家少爷。苏老生脑子轰的一声,懵了。想着景儿老爱往孟家跑,之前孟家仆子过来的冷嘲热讽,这事八成是真的了。
去了景儿屋子里,看着在被子里装死的景儿,苏老生忽的就觉得有些疲了。这个徒弟啊,和别的几个不一样,是他在树下捡的,捡的时候还不会说话,给她擦过屎喂过饭,他对她是最严厉的,一点点小错都得罚,因为她是他最上心的,结果却是这么个不省心的。他啊,最怕她出事。
“景儿,”他叫了一声,声音透着苍老,他也的确老了,景儿听见了便把头露出来了,“师傅刚教你唱戏的时候,教的第一句是什么?”
景儿垂了眼,低声答道:“戏子要无情。”
“所以弃了吧。”苏老生站着,脊梁挺得笔直,年轻的时候他是能唱武生的,现在是不行了。景儿的性子他是知道的,自小到现在,都是听从教导无情也无心的,这会突然有情有心了,怕是会比任何人都猛烈。便做好了景儿反抗的准备,不过说起孟家大少爷孟怀予,他也知道那个人作为夫婿是极好的,会挣钱,模样也英俊,听说性子也温和。可惜啊——景儿哪里都没错,错在了想吃天鹅肉罢了。
景儿抬头,道理她怎么会不懂呢,这就是她怕的东西啊,又想起了那天月白色旗袍下面露出的胳膊,脚脖子,在太阳底下会发光一样的白,轻轻笑了,然后低低应了声“好。”
现儿个,她又是那个没有心的景儿了。
隔天,秋儿看到景儿好好的,倒是有些惊奇,以为按着景儿那讨人厌的性子,至少得闹三天。想了一会,还是什么也没说,这样的时候,还是让她一个人呆着比较好。
下午的时候,王大帅的副官来了,定了三天后去唱戏。虽然赏钱挺多的,但是苏老生有些忧虑,他是不太想和军阀们搭上关系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孟老爷子口张了几次,话也没说出口。但总是要说的。
“王大帅为了贺心儿回来,也瞧着过年喜庆,明儿个叫心儿去吃饭。”
“什么?!”孟怀予把碗放下了,“爹你答应了?”
“王大帅能拒绝么。不过也不是什么坏事……”孟老爷子其实也有些焦躁,和心虚。可是却也拉不下脸。
“这还不是坏事?爹你是想把妹妹卖了吗!”孟怀予火了,“那王猛是个什么东西你不知道吗!”
“我能有什么法子,”孟老爷子也恼羞成怒了,索性破罐子破摔,“这下孟家的根不也更稳了?”
孟怀予瞪着自己的父亲,额头上青筋猛跳,呼哧呼哧喘了好几口气,然后把碗摔了,扭头走了。
孟怀心默默看着,眉毛蹙了起来,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忽的就有些累了,也冷了。这怪谁呢。等老爷子情绪好点了,问:“能说病了么。”
“能的话就好了。”
孟怀心还想再说点什么,看见了老爷子红着的眼圈,便也噤声不再说了。
这个时候啊,就格外想念自己那个唱戏的朋友了。
张瑞良坐在窗边看完了心腹小厮给他拿来的信,然后放到脚边的炉子里烧了。站了起来闭上眼睛思忖了一会,又来回走动了几番,终于有了决定。坐下提笔写了一封信,差心腹小厮拿出去送了。
“当文明的方法起不了作用的时候,那么唯有暴力才能制服暴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