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间的指针指向1941年6月22日凌晨3点45分,第一批全副武装的德军先头部队进入神圣的苏联领土的时候,一切都改变了。
当卡佳听到德国入侵苏维埃的消息时刚刚结束飞行训练,正在写着给米娅的信。她沉默了很久,眼泪不由自主地滴了下来,在洁白的信笺上留下一个个透明的水花,片刻以后,被泪水浸润的墨迹变得模糊……
两部巨大的国家机器相撞的时候,它们的人民别无选择。而两部巨大的机器,或者说战车冲撞摩擦着,就像巨大的血肉磨坊。战争状态的机器消耗的不仅仅是资源,还有那些碾碎的人的血肉。
她见识到了德意志装甲兵团铁蹄下破碎的大地,被蹂躏过的平民与士兵的残缺尸体,无差别战略轰炸下燃烧的城市。她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撤退,这是在逃亡。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米娅的信不再来了,也意识到了个人的情感在血的仇恨面前微不足道。
在一片混乱之中,在不断地撤退撤退和撤退之中,苏维埃总算没有忘记那些后备的战斗力量,她终于收到了祖国的召唤:前往586战斗机航空团报道。那是伟大的苏维埃在生死存亡的时刻,建立的三个女子飞行团之一。
默默无闻保卫后方目标一段时间之后,她同其他七位战友前往286战斗机团参加战斗。在那里,她见识到了那位身材娇小的战友的实力。在9月13日的战斗中,她目睹了那位名叫莉莉亚的女孩击落了两架德国战机。在将来,卡佳会知道,她是世界上第一位击落敌机的女性。
她这辈子都不会忘了那天返回机场,与莉莉亚击掌庆祝的情景,她记得,莉莉亚金色的发丝在微风中扬起,永远带着笑的大眼睛充满着胜利的喜悦,笑得如同正午的阳光一样灿烂。
此时的她不会知道,她与莉莉亚的故事也才刚刚开始,与米娅的故事也远远没有因为这场空前惨烈的战争结束。
如果不是那天,卡佳永远只会默默无闻地战斗。尽管莉莉亚看起来有些文弱娇羞,其实对战队中的每一个人都非常热情,但心情长期处于阴郁状态的她一直半梦半醒,对所有的关心毫无反应。
1月,她作为莉莉亚的僚机参与巡逻任务,此时德意志南方集团军群正在斯大林格勒与苏联军队陷入血腥的巷战。这天云层很薄,她透过机舱玻璃往外面看,只能看到铁灰色的废墟和大地,下面死去的生命却一直在增加。
“卡佳,注意2点钟方向,109两架,轰炸机一架。”耳机里传来了莉莉亚的声音。
与此同时她也看到了敌机,卡佳转头看向莉莉亚的飞机,那架印着白色百合花的战斗机已经开始拉升,卡佳随即操纵自己的飞机跟了上去。
敌机编队似乎对此毫无察觉,他们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彻底掌握了斯大林格勒上空的制空权。等到他们有所反应,两架苏联飞机已经占据了高空的有利位置。短暂的俯冲攻击之后,性能更优越但处于不利位置的敌机被打掉了一架,而另一架战斗机随即转向脱离莉莉亚的攻击线。
“卡佳,你去干掉轰炸机,我来解决那架109战斗机。”莉莉亚平静地说。
这是她第一次参加攻击,她的心脏跳得很快,但相比空中格斗,攻击轰炸机是相对不危险的事情。
莉莉亚的飞机偏转进入格斗,卡佳随即继续攻击。笨重的轰炸机上的防卫机枪扫射着曳光弹,卡佳规避着进入攻击位置,随即开火。
一阵火蛇之后,她看到轰炸机的后座玻璃被击得粉碎,距离如此之近,她看到了那名机枪手的鲜血溅满了机舱。
她甚至看到了那个人的长相,那死不瞑目的脸。最让她震惊的是,那名机枪手竟然是个女性。她惊愕了半秒钟,差点以为自己杀死的人,是米娅。
啊,我杀死了她的同胞。
就是这恍惚的时间,她摁着机枪发射按钮的手松开了,跟着已经起火冒烟,开始下坠的轰炸机继续飞着。
刹那间,飞机一阵剧烈颤抖,轰炸机脱落的零件击中了她的飞机……
玻璃被击穿了几个大洞,机身也开始冒烟。这时她才发现一块金属碎片扎在自己的肩膀上,鲜血已经浸湿了飞行夹克。
“卡佳,卡佳,听到请回答,你的飞机受损,你没事吗?还能操控吗?”击落了另一架战斗机的莉莉亚回到了她的身边。
“还……还能操控……”失血和撞击使得卡佳有些意识模糊。
“请跟我来,我们返航。”
地勤人员对这类冒着烟,飞得晃晃悠悠,像是飞行员喝多了伏特加似的返航飞机习以为常,他们很熟练的准备好消防和救生器材。
但是他们的动作仍然不够快,莉莉亚迅速跳下自己的飞机,奔向卡佳。卡佳几乎用尽了最后的神智来降落,但她仍然看到了莉莉亚的身影。
机舱被卡住了,于是莉莉亚就徒手撞击已经碎裂的的机舱玻璃……她感受到被莉莉亚抱出机舱,也看到了莉莉亚手上的血,和自己身上的血。
莉莉亚抱着她跳下机舱,红得刺眼的血滴撒了一路,滴在机身上,跑道上……
“达瓦里氏!卡佳!你还醒着吗?请一定要撑住。”
这是她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卡佳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莉莉亚就坐在她的身边。
莉莉亚似乎非常激动:“达瓦里氏,你别乱动,我去叫医生过来。”
她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久,直到医生检查完毕出去了。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莉莉亚淡淡一笑:“亲爱的达瓦里氏,你在说什么傻瓜话?你不是我的革命战友吗?既然是战友,互相关心是天经地义的。”
“战友”这个词戳到了她的心。
“战友吗?”她想起了米娅:“如果米娅也置身这场战争,知道了我杀死了她的战友,她的同胞,她会怎么想?”
但莉莉亚的关心给了她一点暖意,病房里简洁而温馨,桌上的花瓶还插上了剪纸做的野花。
莉莉亚看见她盯着花看,便笑着说:“我本来想找鲜花的,可这是一月,只好剪这些纸花将就一下了。”
卡佳回头看着莉莉亚温婉的笑容,嘴角不由自主地勾出了淡淡的弧度。她一直知道,这个战场天空的女神对敌人毫不留情,却从未注意莉莉亚的温柔,从未注意她就像大姐姐一样照顾着所有人。
“你的手还好吗?”她看到莉莉亚的手上缠着纱布,那是砸机舱玻璃时划伤的。
“皮肉伤而已。”莉莉亚看着她的眼睛:“相比之下,你才是应该担心的哦。”
战争开始以来她一直在阴暗的角落里独自沉默,如今,她仍然如此,但阳光主动找上门来了。就像西伯利亚漫长阴郁的严冬,总有一天暖流会驱散一切。
她突然坐起来一把抱住了莉莉亚,不顾身上的伤口有开裂的风险……
“谢谢你!”
“卡佳,别乱动,你的伤口还没愈合!”莉莉亚说是如此,但怕她乱动对伤口不好,于是轻轻抱住了她。
卡佳感受到了温暖的感觉。
“我能告诉她我的故事吗?”卡佳心里想着。
“算了吧,我们已经成为了敌人,别再想了。”
在卡佳的坚持下,修复飞机时没有擦去血迹,只是在旁边,画上了一朵白玫瑰。她本想也像莉莉亚一样画百合花,但莉莉亚有些嗔怪:“不可以,你只能选别的花。”
很快卡佳就知道,为什么莉莉亚不肯如此。她注意到,每次降落,王牌飞行员阿列克谢·索罗马丁总会给她献上一支百合花,她也很好奇,为什么那个儒雅的男人总能有百合花。
而且,莉莉亚的名字很接近俄语百合花的发音。
“莉莉亚同志,你怎么还不快去和索罗马丁同志结婚啊?”卡佳也调侃过。
但莉莉亚总会羞红了脸,一本正经地胡说:“斯大林同志号召我们,坚决将侵略者赶出祖国!我……我和索罗马丁同志目前还是正常的革命战友关系,我们要服从领袖的命令!”
“可是……不能可怜一下索罗马丁同志吗?”
“想在打赢战争前娶我是不可能的,除非……那个大笨蛋能成为苏联英雄。”莉莉亚低着头小声的说。
尽管如此,卡佳同所有人一样,都看出来,当他们微笑着走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温柔和感激的神情,完全不掩饰他们彼此相爱的事实。甚至他们的感情都感动了指挥官,最终放弃了让他们前往不同部队的命令。
卡佳意识到莉莉亚已经成为了她的挚友,尽管仍然不可能是吐露自己秘密的对象,但她时刻温暖着她。莉莉亚给了她羡慕和温暖的感觉,尽管无法遮蔽战争残酷阴暗的本质,尽管还要尽量不去想米娅,不去想着她与米娅相处的短暂时光里的场景,使得今天的景象看起来格外眼熟。
尽管嘴上说着不愿意,但莉莉亚最终还是和索罗马丁结婚了。阿列克谢·索罗马丁在1943年被授予了苏联英雄称号。当时这个儒雅的男人在众人的起哄下来到了莉莉亚面前,拿着勋章向她求婚。
卡佳记得,那是一场简陋但是温馨热闹的战地婚礼,全团的人和机场工作人员都来为新人祝福。那是莉莉亚少见的,穿上了便装的时刻。
在机场上,莉莉亚把相机交给她:“我想和我的战机合个影。”
蓝天之下,穿着连衣裙的短发女孩站在战斗机身旁,留下了那张照片。她的笑容与那天的阳光一样灿烂,她的笑容从祖国最危险的时刻穿越而来,刺透了黑暗。如今,斯大林格勒的战斗已经胜利,战胜侵略者的曙光已经隐约可见。
卡佳拍完照片,上前拥抱莉莉亚。
“祝福你。”她说。
我们会胜利吗?
米娅会在哪里?她会是我的敌人吗?
如果她是我的敌人……
卡佳不敢再想,只是轻轻抱着莉莉亚,听着人们的欢呼声……
有人拉起了手风琴,那是一首熟悉的旋律,歌声在耳边响起: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那竣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喀秋莎站在那竣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她还藏着爱人的书信。
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她还藏着爱人的书信。
……
也许,战争结束的时候,我还能去找到她,也许,我和米娅能够像莉莉亚一样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