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摩根石和透绿柱石是怎么死的吗。”
“八十二年前的春季,在昏之海滨迎击八轮式月人时伤亡了,老师第二天才知道这件事,透绿石的碎片能拼出半张脸,但摩根石什么都没剩下。”
“黄钻石呢。”
“姐姐为了保护皓石为她挡了一箭,躯体断成两半,只剩下下半身,新的黄钻石在四十五年前出生了,现在是学校里成绩最好的宝石。”
“帕帕拉恰呢。”
“好像听过这个名字……是金红石经常提起的,她是姐姐以前的好朋友吧?除此之外就忘了。”
“橄榄绿石和甜瓜呢。还有郭斯特呢。”
“抱歉,这就不大记得了。她们还活着吗?”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彩色的眼眸轻轻颤动,倒映着上方黑发如雨的影子。
那当然了。
“我怎么会忘记你呢。波尔茨。”
匣中失乐
To Mourn Over Her Happiness
钻石失去了右手。
意外来得很突然,但并非出人意料,毕竟波尔茨已不同她组队许久,而选择了脱胎换骨的法斯。后者有青金石铸造的头颅,金黄如玉的双手,镶嵌玛瑙和贝壳的长腿卷出黑白分明的螺纹。这副躯体成分混搭,色彩芜杂,从造型到色感都不是波尔茨的喜好,可训练成果却告诉她,这并不纯粹的身躯里头有着难以置信的强韧,果决,敏捷,和所有法斯过去没有,钻石也未必在行,却让战斗狂波尔茨推崇备至的士兵品质。法斯不是过去那个法斯了,她的脚步利落,出刀迅猛,她能信手为波尔茨挡下一波如瀑如雨的箭矢,转头就向敌人献上致命的一刀,这些如丝般顺滑的配合对波尔茨来说无法抗拒,如同向往成为骑士的男人不能拒绝按在他肩上为他赐封的圣剑。
她当即向金刚老师提出了要求,并宣称这次换人是她期盼已久。三天后,跟随波尔茨身后的人,便变成了她当初最为不屑的三点五废物。
提起这一幕时,翡翠的口吻有多嘲讽,后来她谈及钻石受伤的用词就有多愤慨。
那是个西风如雾的阴天,切之湿原迎来了第一拨月人,迎击的是钻石和蓝柱石,波尔茨小队刚刚巡逻至附近,离钻石所在的地方还差三个沙漏的脚程,法斯已见到她飞跃在半空的身影;两个沙漏,闪着红光的箭群洞穿了蓝柱石的胸口,钻石的断臂带着手套,像只白鸽一样飞进了湖边的芦苇丛,初秋的酢浆草汁水仍然丰盈,蛇莓结出红色浆果,等待冬风的凛刃把它们收割,等来的却是矿石的一条锋利弧线,溅出的浆液沾住了她的手套,在织物经纬里干枯发硬,凝成深红,跟上古人类断肢滴流的鲜血没有分别。
当时月人已经接下几波回击,钻石在佯装撤退,法斯即将赶到,忙着拾掇碎石的月人最松懈,平分掉在天防守至少一半兵力,这种战术她们演练过几千几万次,不可能会失手,即便敌人数量是以往两倍以上,可它们面对的可是三个强大宝石的联手,更何况,她们还有波尔茨?
但是,她迟到了,而且迟得离谱。
等波尔茨姗姗来到,半队月人早已逃之夭夭,蓝柱石大部分被带走了,钻石从脖子开始碎裂成块,半截手臂不知所踪。
不会有别的解释。那些月人把它也抢走了。
金红石脸无表情的戴上手术手套,从木盆取出碎块开始拼装,她说老师仍在冥想,按照入秋的休息周期,至少明早才能把坏消息告诉他,在那之前,你要说明下为什么你会罔顾法斯的警报没有选择及时跟上去围剿敌人吗。
你是我们之中最强的战士,换了队友,判断力就滑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了么?
面对暴怒的翡翠,波尔茨很冷静,她还给这些不解目光几个空白的解释:她以为法斯误报;她以为曾经的废物已经足够强;她以为那不是新式月人;她以为没有那么多月人;她以为钻石离开她后会学到怎么保护自己;她以为,她以为,她以为——
她沉默的眼神对准了毫发无伤的法斯,从中却读不到迷茫或内疚。也对,法斯心说也对,波尔茨要不如此冷血就不可能这么强大,你能期待猛狮的肋骨笼住人性,石头中喷出鲜花么。
法斯哀伤的目光落到木盆上。此刻她更愿意自己是钻石的姐妹,她的头,她的手和她的脚都为保护其他宝石失去了,但为了钻石,她可以献出自己的心。钻石不复为她所熟知的温柔女性了,她支离破碎,碎块分出大小,亮闪闪的躺在木盆底,喉舌四分五裂,呼出的音节组不成一个通顺的句子,更别提能让波尔茨听到。
她的确听不到。因为她正在自言自语。
“你要是觉得我能力不足,就去跟你喜欢的宝石组队吧。我自己一个人就够了。”
说得就像你多在乎法斯一样——翡翠最后这么咆哮道。
秋日白昼逐渐病弱下去,黑夜如同千军万马在岛上呼啸,照入室内的第一缕月光把钻石唤醒了,她睁开双眼,最先见到的是金红石,最先得到的却是法斯的温柔拥抱,她告诉她太好了,奇迹在她修复的过程中降临了,她的其他部位几乎完好无损,仅仅缺了一只手。
至少不用再带着矛盾去战斗了。法斯手上液态的金色把她环绕,喜悦的金泉在钻石颈后汨汨流过。她说自己已厌倦这种煎熬:既想月人把钻石碎片做成武器,又痛恨它们把钻石的身体用在恶劣的行径上。可需要寻找的东西从很多变成了很少,具体到只有一只手,再迟些,可能连失去这件事本身都变得理所应当。
跟姐妹道别后,钻石带着半截残臂返回卧室。是她的,不是她和波尔茨的。她已不大记得自己新的住所在哪了,每道大理石雕成的白色拱门那么相似,她们住得也只隔一面墙壁,哪能在模糊忆记中泾渭分明。
但她却在。波尔茨站在那扇门边,缄默的身影潜伏在水母的光辉下,如同神召。见到她,钻石毫不犹豫就走了进去。蝴蝶扑向大火,就没可能把她从灭绝的结局挽救回来了。
“晚上好。”
这是波尔茨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她还是战斗时的黑衣黑袜黑手套,坐在床上,像尊主司毁灭和绝望的圣像。她轻拍自己的身侧:“坐吧。”
钻石坐在她旁边,无话可说,只能等波尔茨说。
波尔茨只是打开了一份记事表,铅笔备在一旁:“累吗。接下来我想问点事情,时间可能会长,你可以躺下听。”
接着她把身子稍侧过来。钻石没有拒绝,她用一只手支着床,缓慢躺下去,睡在波尔茨的大腿上。
她们很久没独处过了。短则三年,长则三十年,钻石的记忆——也许是存放在左拇指甲里的那一块儿——这么含糊不决的告诉了她。
“你比我想的完整多了。”波尔茨续道,口气平淡如水:“还有其他缺失的部位么。”
钻石轻微的摇了摇头。
她的妹妹便开始捧着那个本子问问题。题干短小,题量庞大,并且事无巨细,连她出生时天上的星辰异象都提到了。钻石想不起波尔茨是不是有记日记的习惯,如果有,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岛上的纸张是稀缺资源,这儿只有十张,波尔茨把字写得又密又小,石墨浓而漆黑,挤成蚁群,她像漂流在孤岛的旅客,拼了命只为在文明的资财耗尽之前挽救自己的记忆。
回答了近三百个问题,波尔茨沉郁冷硬的声音在墙壁间回荡,像一条无形的船儿载着钻石往天边飘浮,钻石不觉得累,只有切面一钝一钝的微痛在提醒,她已经是个残疾的宝石了。
明天,她就该向老师要求一条新的手臂了,更强大,更坚硬,更敏锐的手——就像波尔茨欣赏的法斯一样。
“那你应该还记得我吧?”
冷不丁的,她就从妹妹口中听到这句话,她该怎么剖析胸口满出来的情绪?震惊,困惑,恐惧,冷酷?不管有多少名字可以命名这种心情,钻石都明白它已经是近乎悲哀的一类了。
“……我怎么可能会忘记你呢。波尔茨。”她痛苦的说。
“跟我有关的,你答错了三十八道。实际只会遗忘的只会更多吧。”波尔茨把纸张复归原位,放在床上,“没办法,谁也无法控制记忆存放在哪个部位的。”
“但我答对的还不够吗。”钻石喃喃低语,说得犯错的是她自己一样:“对不起。我或许是真的困了才记不起那些细节,等我睡醒吧,我在早上精神很好,到时再答完剩下的好么。”
“再说了,我们以后……”
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创造更多回忆啊。
“为什么要道歉?”波尔茨却反问,“忘记我,对你是好事吧?”
这次,涌进钻石胸口的河流确确实实可以称为震惊了,她的残臂急忙撑着波尔茨的大腿,她已经忘了自己没有手了,想起身,却没有五指为她寻找一个合适的支点,左手反应过来时早已抓不住床单,差点整个人从妹妹腿上滑下来。
最后是波尔茨捞住了她。
“我不想忘记你。”钻石的头低了下来,“就算剩下最后一块碎片,我都不会忘记你的。”
“那就努力点,别再让自己受伤了啊。”波尔茨冷淡地说完,站起身,往书桌里放好记事表:“你去睡觉吧——”
“如果我像法斯那样把手脚都换掉,换成更强硬的材料,跑得更快跳的更高,那我就不会拖你的后腿了吧?”
她感到身上的缝隙都在结冰。好冷。
“如果这就有资格站在你身边,这就能保护大家,那我会换的,就算把波尔茨的记忆扔进水里我都不在乎。”
波尔茨靠着书桌,双手撑住木的桌面,似乎认真地在考虑这个提议:“那也不是不可以啊。”
“这样用不着麻烦别人,我都可以彻底消失在你的生活中了。”
她盯住自己的脚尖,披在耳侧的黑发随着眼神垂了下来,那些覆盖了整张脸的阴影那么浓郁,像能使她的声音都暗淡下去。
“——这不是你一直渴望的结果吗?”
熄灯后,钻石套着睡袍,蜷缩在面向墙壁的那一边。波尔茨背对着她,紧贴着床沿,垫着手臂睡觉。
虽然她一度说要睡在地板上,但还是在钻石的坚持下睡上了床。
那段难堪的对话结束后,波尔茨问她要不要回自己房间休息,钻石才想起,在和法斯组队之后,她们的卧室已经分开了。
不大记得是谁先提出这个要求的了,不过会这么做的,肯定只会是波尔茨吧。
我可以留下来吗。钻石只是这么软绵的问了。
她随后又补充。要是不打扰你休息的话。
于是波尔茨就来到她身前,蹲下来,朝钻石伸手,像怕碰碎了她,缓而又缓的解开了她的领带,把黑色带子绕好放在床上,接着开始一粒一粒解开下面的钮钉。她们秋季制服在四十年前就换了款式,黑色马甲上增加了双排钮,也不再是连体衫,下是半截裙裤,腰带细得像莽草间游动的水蛇,皮鞋扣则纹有星星。
钻石往下看去,低头的阴影填满了波尔茨的轮廓,波尔茨中分的黑发在头顶划出笔直的线,通向高而光滑的前额,细长的睫毛在眨动着。波尔茨昂起头,露出围在衣领下的洁白的喉,下是被蕾特根据古文献命名为温莎的领结,领型是斜三角式,象征的意涵是理性、内敛与自我克制。
以往为她打领带的人总是钻石,但波尔茨的技术往往更胜一筹。
钻石想为对方脱下领结,可肩膀才抬起来,手臂断面璀璨的光芒就刺入了双眼。
对啊,她已经没有手了。
“你可能忘了。我不习惯别人碰我的衣服。”
察觉到钻石的意图,在解开她腰带时波尔茨这么平静的吐出了这句话,不含责备或嫌弃的意味,仅仅像是来自一位陌生人的礼貌提醒——她固然热衷战斗,还爱口出狂言,但始终是一个懂得看场合使用礼仪的聪明的宝石。
可这种口吻真的太不像她了。钻石想自己的右手可能真的封存了一些关于波尔茨的很重要的记忆,不然无法解释她今日反常的表现,她过去是怎么样,她曾经说过的话,铭刻在钻石的每一个晶体中,不用光线都能在脑里鲜明的折射出来,波尔茨以前是那么我行我素又激情偏执的宝石啊,但她眼里如今流露出的颓废和沉闷又是什么?像是终年环伺着雪森荒原的死火山,顶峰被白雪覆盖,再也流不出滚热的熔岩。
啊啊,有可能,根本不是妹妹的原因,问题是出在她身上。
因为她对波尔茨来说,已经没有用了。
波尔茨对待废物的态度,她还不清楚么,她看待自己就像当初看待三点五时期的法斯,是不值得浪费她宝贵时间的累赘。
自然也不会来救她。
她裸体坐在床上,看着波尔茨在屏风后换下衣服的剪影,心里全是痛楚。
在月人的弓箭穿入身体前,有那么一瞬间,她竟还期盼波尔茨从天而降,像百年前一样不远万里地冲来挡在她身前。
那双手现在不会再为保护她而挥剑了。波尔茨喜欢斩杀月人,喜欢双唇紧锁,双目锐利,在千钧一发的空隙挥刀而下时从背上升起的战栗兴奋,至于谁留下了,谁被带走了,她无所谓。反正老师总会雕刻新的继任者来代替离开的宝石,而留在休养所的前辈们的残肢,也没一个能再次完完整整的走出来。从今天开始,蓝柱石,也会成为遗迹的一分子。
石头不会轻易灭亡,但碎了也是不能轻易复生的,生老寂灭的定则放诸万物而皆准,是这个星球的常识。
除了青金石。
钻石依然记得那一幕:黑水晶颤抖却坚定地站在老师跟前,请求把青金石的头颅嫁接到法斯身上。
那颗头装在雕刻了优美花纹的木匣中,被厚实的绸缎精心包裹着,黑水晶打开匣子,如待至宝地把它放在桌子上。青金石的容貌重现在众人面前,她还是那么美丽,保持着当初的优雅与从容,闭着眼睛,都能无声用她生前的睿智来审视这个世界。
如果装在里面的是波尔茨的头,会是什么样?
但随即钻石就嘲笑自己的荒唐。这种幻想,就像金刚老师遇到他杀不死的月人一样无稽。波尔茨不会消失的。波尔茨那么强,她的尊严怎么会容忍自己被敌人的箭矢贯穿。消失吧。都给我消失吧。但会为这个恍如梦回的诅咒牺牲的,只有脆弱的祈祷者,只有钻石自己。她的右手不在了,其他部分也有一日会进到那些匣子里,但没有人,至少波尔茨不可能,会像黑水晶般怀着眷恋和深沉的爱来守护她的遗物,惦念她的逝去,更别谈如此郑重的把她交给另一具身体,只为再次看到她的一颦一笑能在一位陌生人身上复生。
“你睡着了吗。”
钻石冲着墙问。离她们睡下已经过了半个沙漏的时间了。
“没有。”
“……能聊一会吗。”
“可以。”
“新的手臂,用什么材料好?”钻石不安的问,“法斯换个头,就睡了两百年,要是找不到合适的替换素材,这只手会不会花掉我几十年的时间去寻找呢。”——在这段寂寂无闻也无法战斗的岁月里,她只会被波尔茨飞快的抛在身后吧?
“这种专业问题,你不该问庸医么。”
“我记得你对矿物学和化学很有研究……”
“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如今我真正熟悉的只有手里的刀。”
钻石也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她尴尬的想补上句晚安,可波尔次却先她一步发出了声音。
“但是,长期休养所里存放有过往死去的、钻石属宝石的残肢,数量还不少,那是亚历告诉我的,如果是同属的石头肯定跟你的身体完美拼接,微生物运动和化学反应运作也会更顺利,没准你花个几天就能恢复现在的体质了——”
其中残肢最多的那一种。
“就是第一位被雕刻出来的圆粒金刚石的尸体。”
黑暗中,波尔茨朝她转过了头,被褥的摩擦声像虫子一般爬上钻石的背,害她打了个寒颤。
“——要用它试试看么?”
像是感受到波尔茨的目光,钻石害怕地团起了身子,避无可避的恐惧渗入了她身体的每一条缝隙。
“不要。”
她带着全身止不住的颤栗拒绝了。
“我不能那样做。”
“你不是说想变强么?”
波尔茨没有伸手,这抹低沉的嗓音却仿佛蛛网一样包围了过去:
“除了强度仅次于金刚老师的圆粒石,你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我不知道。但我会问金红石,她肯定有别的办法。”钻石心痛得鼻腔发酸,一个陌生的、跟波尔茨分享了同种成分的宝石人容貌逐渐在她脑里成型,可她却拒绝去看对方的样子:“或许我也能像法斯一样拿到合金的手臂……”
“不可以。”波尔茨打断她,“法斯那双手太难看了。”
“只要能战斗不就够了吗。”
你明明就只重视即战力,外表和形态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准。老师也不会同意的。你以为钻石属跟磷叶石一样?能随便跟别的矿物化合在一起?我们可是单一元素构成的纯粹的结晶体,要是允许其他东西混进来,还能称自己为钻石属么。”
“那又怎么样呢,法斯也不是纯粹的磷叶石了,但你不是比以前更喜欢她了吗?”
“那是两码事。”
“才不是。”钻石没有底气的反驳,却不敢把真心话说出口:“你只喜欢强者,我都知道的。”
“不用学习法斯你也可以变强的,我是找她组队了,但你认为我是觉得自己比她差才这么做么,我身上可是什么都没换过呢。”
钻石想到波尔茨今早的迟到,心想原来这真的是答案,波尔茨并非没能力赶来,她只是没兴趣再袒护一个无能又爱撒娇的姐姐了。
但蓝柱石呢,她是无辜的。波尔茨怎么能这么残忍。
如果是因为自己害死了蓝柱石……
钻石不敢再想下去了。罪恶感像个脓包堵在她的喉咙,一呼一吸都是腐败的气味。木匣的盒盖在黑暗中自动揭开,藏蓝色绸布的四角像蛇一样从匣里钻进来,接住了蓝柱石的碎块,它们安静无声,像雨滴一样落在上面,翡翠把盒盖合上去,俯身贴住了木匣,纤细的双手像环住生前的蓝柱石一般搂紧了匣身,脸上表情空白,像要陪她爱过的宝石在空空的地底死寂数百千万年。
宝石是永恒和时间的代表,她们所穿的黑衣却是丧服,活着只是为了成全一场献给自己的吊唁,这也许是个谎言,因为青春不具有人性,年轻的宝石人从不相信自己会死,尤其不相信死亡常常以非自然的方式降临……然而错了,过去有太多太多的同伴,包括蓝柱石都已经离开她们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还记得一百三十二年前那个夏至么。我猜你早就不记得了。因为刚才答错三十八个问题中,有十四条就来自于那一次。”
黑夜中传来的声音还是那么轻描淡写,罪魁祸首对自己的罪行似乎没有任何自觉,可她的声音有着魔力,像拍上沙滩的巨浪,寥寥几句就把钻石的愧疚冲走了。
蓝柱石的残尸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破碎的初代圆粒金刚石,在意识深处发着漠然的光,波尔茨的声音从那些像是牙齿又像是舌头的碎块中传出来:
“那时在荒冬之滨,你私自在身为搭档的我没赶来的情况下单独对付一批七闪式月人,没花几秒就在我眼皮底下碎成齑粉,丢了半只手,一只脚,挪用休养所仅余的钻石素材才把你修补好,而你还在手术台上笑。”
我发火了,用尽我能想到最可怕的词汇来斥骂你,起先你还在道歉,可那自虐似的笑脸只会让我更生气,到最后甚至说你是个废物。
“这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但来不及了,你哭了出来,就在这张床上,捂着耳朵边哭边这么对我大叫着:
——我不想再见到你,给我消失啊!
到底是哪句话更让钻石吃惊?是她竟会在波尔茨面前哭,还是波尔茨会为她动怒到这种地步?钻石拼命在遍布全身的裂缝中搜索着记忆,却对这个日子一无所获……
“即使你想我消失,我也不能走,我要帮助老师。”
“要不,你自己离开;要不,你就变强,然后杀死我。”
波尔茨对着天花深深叹息,那声音温暖得像一阵烟,把钻石的困惑吹散了。
对啊……波尔茨是不会说谎的。
“我已经在努力帮你实现愿望了。”
我疏远你。我避开你。我总是故意拖延,让你自己独立对付月人,直到你独木难支才赶来收拾残局,这数十年时间里你碎裂的次数急剧增加,为了不跟你碰面,我连医务室也没去过,但金红石甚至能跟到卧室来数落我,周围的宝石也逐渐质疑我的能力……
我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这次冬眠结束,苏醒的法斯就让我找到了答案。
我走之后,你私自申请了一个房间,搬到了隔壁,最后才笑着通知我这件事,让我和法斯相处愉快。后来你试过与不同的宝石组队,临冬的日子就担任图书馆管理员,破损的次数有增无减,但只要你不来,我就决不会主动找你,我们可以整月整月地不见对方的脸,擦身而过的笑容就是每年春天你留给我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波尔茨平静的总结道,“我已经尽力了。”
钻石的眼泪涌了出来,一声剧烈的抽噎,像突兀的墙裂在空气中炸开。
“也许我今晚也不该让你来这里?留下越多与我有关的记忆只会让你负担更重吧?……明天开始你就可以回到以前的自由中去了。刚才说的事,也不要记在心上。”
好不容易才忘记了我,要是前功尽弃就太可怜了。
“对不起……”痛疼从切面漫向了全身,钻石无力的抓着自己的断臂,想压抑抽泣的声音却做不到。“真的很对不起……”
“不要哭。”
她靠过来了,瞬间钻石的悲伤像潮水一样退的好远,体内的微生物都沸腾了起来,像是陷入沉睡的火山在大地上复活,引领地心的血液冲上云霄。波尔茨。是波尔茨。她的双手环上来了,从脖子下,从右肩上,如同她的黑中透红的长发般展开了一张牢固的网,把钻石的身体困在了里面。
难以抑制的欲望淹没了她,钻石颤抖着抓住了波尔茨的手,只有左手,右边的袖子软绵绵的搭在切面上,止不住的发抖。手臂是从近肩的地方断裂的,肘关节往上约十厘米的部位不复存在了。她连卡住波尔茨手臂都做不到,只能用衣料无力的蹭住她。她能做什么呢,她连手都没有,已经没法像以前那样抱住她了。
连以往结合的时候都未品尝过这种汹涌……她想要手,想要完整的身体,想要一个在波尔茨体贴的时候能完美配合她的自己。
“去跟老师说你要用圆粒金刚石做一条新的手臂。”波尔茨贴住她后颈低语,“明早就去。”
钻石在抽噎中说着不,波尔茨欺身压上,把嘴唇凑向她的耳垂,把命令缓慢重复一遍,她吻住钻石的脸颊,又说了一遍,低回的嗓音仿佛歌谣绕转在她心间,最后钻石把自己颤栗脆弱的双唇送了上去,在轻微的悲伤的碰撞声中,把这一夜的波尔茨挤进了她的四肢百骸,作为回忆凝固在新鲜的裂口上,逐渐把她的伤口愈合,她们把衣服都脱了,在黑暗中忘乎所以的交缠身体,她搂不住波尔茨,对方就会把她的右肩托住推向自己,连锁骨都在爱抚中平行对称,波尔茨把那句话说了又说,钻石在哭泣中拒绝后再拒绝,但波尔茨的吻每落下一次,钻石的坚决就磨少了一点,直到某个炙热的刹那让她完全忘了蓝柱石也忘了自己的坚持,说出口的回答从不变成了含糊的好,逐渐又从好变成了我喜欢你,她知道波尔茨总是能赢,自己总是会输,但要她推开如此温柔的妹妹,她真的做不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