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尔茨在黎明时分起了床，这是早会和巡逻的时间。钻石其实也醒了，但她不需要再早起了，战斗队伍早已没有她的位置。在手臂再生的日子里她都会徘徊在这座珠贝似的学校中，成为后勤姐妹的一份子。

她听见波尔茨换衣服的声音，硬底的鞋子在砖石上扣出轻响，朦胧阴影在墙上放大。波尔茨来到床边，把钻石腰间的被子拉上来，盖到了她的肩膀。

“去跟老师说，你要用圆粒金刚石做一条新的手臂。起床就去。”

钻石从不知道，原来诅咒也能用这么柔软的声音说出来。

她装作熟睡，没有回答这句话。

波尔茨离开房间的脚步声在耳中渐渐消失，钻石仰躺在床，闭眼，睁眼，闭眼，睁眼，昨夜困扰她的那些匣子在视线中逐渐聚拢起来，列成一排，在她面前一个接一个的划过去，打开，关起，打开，再关起，每一个盒子里装的都是波尔茨脸无表情的头颅，可钻石不想看到这些，她宁愿匣子里的尸体都是自己。

如果她失去所有，只留下一颗头，波尔茨会怀念她么。如果头都换成了别的宝石，那连存在的痕迹都会被抹杀了吧？她们都是抹上扑粉，遮掩本质生存着的个体，是老师为了纪念某个古老的天灾而教育出来的智慧生物，通体漆白，穿上衣服，身材身高都仿佛复制，没有头颅的话，就辨认不清彼此了……

但她觉得她能辨认出波尔茨，即使戳瞎她的眼，砍断她的手，让她在黑夜中用嘴唇含住波尔茨的一块碎片，她都能知道，那是自己最爱的人。那波尔茨呢，她会像自己爱她一样爱着这个没用的钻石吗。

钻石疲劳地合上了双眼，开始期待一个死不苏生的梦，梦中的她就像昨日的她，破碎在青绿的芒草和花穗之下，孤苦伶仃的碎块发着光，在白日里连成了星座，她想，她一定要保护好这只即将新生的右手，她要在月人围拢过来之前，用它掏出靠近心口的那捧碎块，深深埋入泥土里，那样即使她死了，即使她走了，那些碎块也会带着记忆生根发芽，在伴随她长大的阳光和空气中拔地而起，茁壮成林，每一根枝条，每一片叶子，都朝着波尔茨所在的方向生长。

走廊空无一人，鲜嫩的日光像涨潮的河一样漫上低矮的台阶，波尔茨拖着佩刀跳上石栏，落在地面上，沾满湖水的鞋底在地上踩出一摊摊的水迹。

法斯突兀的出现在她面前。

波尔茨无视了对方，径自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你要去哪里。”

“开早会。”

“劝你今天还是别出席的好。”法斯冷冰冰地说，“翡翠会想杀了你的。”

“用刀还是用拳头？”波尔茨冷笑一声，“如果她不怕自己双手都碎掉，我倒是欢迎肉搏战。”

法斯用液态的合金卷上了波尔茨的右手，但眨眼之间，波尔茨的刀锋马上就横了过来，架在法斯的脖子上，正好在新的头颅与躯体的接驳处。

“放手。”

波尔茨命令道，她高挑威严的身影定格在日光下，像是放大了好几倍。

“我说了。放手。”

法斯硬着脖子抵住那把刀，不打算逃走，她并非挨不住这一下，她早能控制体内的合金通过微生物之网流溢出她想要的任何形状，她觉得自己甚至可以当场卷走波尔茨的刀刃，用流体禁锢她的双手——前提是，她能比波尔茨更快，快到这条漂亮脖子被折断之前。

波尔茨知道她的弱点……合金集聚的速率，消耗的比例，疲劳的周期，仅存的磷叶石躯体依然不堪重负，即使能在合金的黏附下利用微生物迅速自我修复，但长久的变形只会让她因为极度的疲倦而落败。

再说，徒劳的对峙并非法斯的目的，她不是要真的对波尔茨怎么样，而是需要她的坦白。

“钻石昨晚复活后说，自己的断手会痛。”

法斯沙哑的说。波尔茨不为所动。

“那是幻肢反应。你不可能不懂那代表了什么。我相信她昨晚回房跟你在一起时也会说这句话，除非她已经对你厌恶到连这点事都不愿告诉你了。”

波尔茨的刀随即狠狠压下去，解理面在利刃的入侵下节节败退，裂缝开始在法斯的脖子上悲哀的呻吟出来。

“代表什么？”圆粒石嘴角咧开一丝古怪的弧度，纹丝不动的手臂维持着让法斯几乎想跪下去的力度。“说啊，博物学士，那代表了什么？”

“代表她的手根本没被月人带走——”

法斯咬着牙说：

“只要残肢还在这颗星球的大气层内，宝石人的身体就会跟碎块有通感反应，不管多微弱，不管时间过了多久，丢失的肢体都会用各种方式提醒我们它的存在。”

一阵风刮进走廊，吹起了波尔茨的长发，它们四下飞舞，像要向法斯刺过来。

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昨晚我查了很多文献，对比了亚历的笔记，才发现那是一种很特殊的月人，虚之三重式，它们的黑雾是对称的莲花，携带人数是普通型的两到三倍，弓箭手左右分列四排，投矛手数量更多，还有六队手持弯刀的月人组成近战方阵，那是为了最后杀进学校时使用的兵种，这种敌人的行动模式从名字就看得出来，它们人数即使有损失，也不会立刻消失，剩下的人会佯装逃跑，再从岛上另一个地方出现，再被斩杀，就再换一处，总共三次，每回出现的地方连起来，就是一个等边三角形——最特别的是，这种月人，每隔三十年才会出现一次，每次再临都是在阴天。”

法斯蓝色的双眼愤怒的盯着圆粒石，双唇颤抖：

“你昨天根本就没有迟到。”

“你是提早去到黄之森林上埋伏了。你光是看到虚影的形态和它出现的地点，加上时间和天气就知道那是虚之三重。昨日除了那次之后，就没有其他月人出现，肯定是你把他们消灭掉了！”

“很有趣的谬论。”

波尔茨的长发高高飞扬起来，阴影几乎盖过浮在她嘴边的那抹冷酷：

“是青金石的功劳吗，让你连胡说八道都装得这么有板有眼了？”

法斯的合金全都沸腾了起来：“我没胡说！”

“法斯——”

波尔茨开口之即，刀刃陷入了法斯的脖子，触到底下淙淙流动的合金：

“你是知道钻石的愿望的吧？”

——她希望波尔茨消失。

“不要妨碍钻石实现自己的心愿……法斯，你要是真的重视她，就不要多管闲事。她会因为失去这只手而变得更强的……”

法斯怒火中烧：“我是不懂你们钻石属之间的纠葛，但你不能因此连累其他人！至少、至少你要把蓝柱石还给翡翠！”

“所以，我们今后还会是搭档吧。法斯？”

迎着阳光，波尔茨端正的脸庞在长发落下的阴影中忽明忽暗，就那么轻轻的，她笑了。

那么空白，那么哀伤，那么轻盈，仿佛早已舍弃了一切。

法斯愣住了。

“我会来负责训练你，帮助你提高战斗的水平，你现在的身体得天独厚，有朝一日你也许能超过我的。”

要是真的有那个时候，就杀死我，再把我的死讯告诉钻石。

“你说什么。”法斯哑然。“你疯了么，波尔茨！”

“专心——”

刀刃又挤压进来了。这种压迫感迫使法斯清清楚楚的听到了接下来的那句话。

“被自己的身体封在匣子里的感觉，很痛苦吧，法斯？在那个冬天，被这些不受控制的金属捂住口鼻耳朵的感觉怎么样，那时的你会比现在的你更愤怒么？”

——在隔栏后看着朋友在自己面前碎掉的悲伤，你还想再试一次吗？

法斯恐惧的瞪大了眼。

“你和钻石都一样。除了成长为无坚不摧的强者，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解开你们的心结。”

合金在一瞬间全融了，松开了波尔茨的右手，法斯的腿发抖着往后踉跄了一步，撞在立柱上。

青金石没有说错。波尔茨对战斗的直觉是天生的，她隧道似的黑眼一旦锁定了猎物，就等于宣判了她的死刑。

不是使用手脚刀剑的搏斗，而是用言语击碎对手心灵的战争。

其他宝石的品格和属性或多或少都有缺陷，受制于未了的回忆又执着于不可得的奇迹，但波尔茨不是，波尔茨曾经是但现在她早就变了……不管她是从哪儿得知并利用了这一切，在法斯眼里她都是最致命的存在了。

法斯体内的微小物质陷入空无，有谁把她的力气抽空了，即使没有刀架在脖子上，她也承受不住金属的重量而重重跪在了地上。

“月人会用蓝柱石镶在弓箭上，在未来数年或数十年间慢慢把她还给我们，你懂吧？这是你和我之间的秘密。”她说。

“为了不让钻石觉得寂寞。”

波尔茨收刀回鞘，竖起一只手指，放在嘴唇前。

“帮助她实现愿望这件事，就拜托你了哦。”

波尔茨转身离开，法斯瘫坐在地，呆滞的看着她远去，波尔茨幕布般的黑发如同月人骑乘的黑雾，紧紧罩住了她的视线。

在这种漆黑中，在这种绝望的漆黑中，只有一丝亮光透了出来。

那是一团揉皱的白色布料，出现波尔茨收紧的右手中，在黑手套的衬托下，惨白如肤，还沾着一滴滴发黑的深红，像是有谁受了伤，把自己的血留在了上面一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