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篇

作者:星灵的祈愿
更新时间:2017-11-04 1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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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乌黑的云层静静地盘旋在半空,蔽去日月,笼罩在这座山崖之上,终年不散。我站在长满荒草的无月崖头,眼前是看了十余载的光景,还是那般模样,一成不变,枯燥得令我心生厌倦。

“殿下,青云宗已被覆灭,相信经了此番,不久殿下便能顺利登临教主之位。”身后传来的是冷月的声音,平淡得听不出悲喜,她一直如此。

我明白她话里的意义,但比起这些功报,我更想知道的是别的东西。

“这次……又死了多少人?”

我能感觉到身后的人在犹豫,沉寂片刻后,她才回道:“此次毒门损失最大,死了五百,毒门门主也身受重伤,花门一等共损三百余人。”

我轻点下头,示意自己知晓,随即在心底叹了口气。每次魔教对外交战都会死不少人,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断地厮杀,血流得越多,他们越不愿停止。

“殿下……”或许她看出了我心里的低沉,换了个话头:“那个女孩醒了。”

我想起那双不含一丝杂质的清澈眼眸,心里的忧愁顿时消散不少,转身沿着来路返回。

“带我去看看罢。”

“是。”



我名唤若水,生在魔教。这个名字是娘亲给我起的,她说望我能如水一般柔和,远离那些争斗杀伐,平平淡淡地过这一生。

娘亲虽身处魔教,却有着不适合这里的性子,她性子很善,她不喜那些争斗,也不想我染上血仇,可我还是没能如娘亲期望的那般,我成了魔教的圣女。

爹爹说我悟性高,适合修行,便让我练了灵气。我六岁开始修炼,说不上早,但在爹爹的指点下,我的修为长进得很快,这从长老们那惊讶的神情便能看出来。

爹爹不只是教我修炼,还与我讲了许多的事,教内的,教外的,都有。起初都是些我不曾听过的,让我在惊奇之余还生了些许向往,可后来便尽是些门派斗争,我所感受到的只有厌烦以及恐惧。是的,我对外面是惧怕的,我害怕受伤,也害怕死亡。外面的世界太过残酷,我在教内是万人之上的圣女,可到了外面,便是人人追杀的妖女。

随着日子的反复,我在这座山崖已然待了十八年,在这十八年里,我习惯了受伤,也见惯了死亡,不知何时,我连害怕的滋味都忆不起了,只剩下长满心底的荒芜。

我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踏足外边的世界,直到我听说,长老们要攻打青云宗,我才第一次走出这座待了十八年的山崖。



回到圣女殿,我遣退守在门外的侍女,冷月则跟着我进了卧房,她是爹爹为我选的侍卫,伴了我十年,也照顾了我十年。

我走近床头,掀起帷帐,一个女孩正屈膝跪坐在里面,她的双手被束在背后,嘴里塞着一团布稠,正惊恐地望着我。

我皱了皱眉,指着她身上的绳子,向冷月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冷月微微弯身,声音依旧平静:“她醒来时一直哭喊,我怕她惊扰到其他人,只好如此。”

我自然知道冷月说的其他人是谁,也明白冷月的用意,只是这般对待一个孩子,让我心里有些不自在。

我在床沿坐下,伸手抚抚她的头,可我刚靠近,她便猛地颤抖起来,拼命地将身子往床里边挪动,似乎想躲开我的手。见她这幅模样,我只得放下手,道:“我松开绳子,你不许叫喊,也不许乱跑,听我的,你明白?”

她缓缓回头,怯怯地看我。她的脸蛋很精致,十分讨喜,不过最令我欢喜的还是那双眸子,乌黑稚嫩,清澈透底,只消一眼便教我不能忘。

半晌后,她点了点头。见此,我将她手脚上的绳子解开,接着取掉她嘴里的布团。她很安静,没有吵闹,我在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为她的乖巧感到满意。

“起身。”

她立刻站起身,身子却陡然倾斜,我抓住她的胳膊,她则顺势倒在我的怀里。

“怎么了?”

她低头,指了指自己的脚踝,那里红了一圈,应是之前的绳子留下的。我细细看了看,只是破了些皮肉,并无大碍。

本想就此略过,却突然想起以前的自己,那时整日练气,少不了些磕磕碰碰,这么多年下来,早已习惯。可像她这般小的孩子,许是难以忍受的。

还是给她擦些药罢。

想到此处,我将她身体扶正,让她的头靠着肩处,随后指了指她的脚:“伸过来,受伤的那只。”

她身子蓦地一僵,与我对视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惶恐,接着连忙低下了头。

只是擦个药,做什么害怕成这个样子?

我从怀里取出随身携带的玉清散,小心地给她敷上。期间她一直垂着头,一声不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了,给你上了些药,过一阵子便好了。”

我收起药瓶,声音出奇的温和,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

我也会用这般语气说话的么?印象中大抵是没有的罢。

在心里自嘲一笑,我又想起她这几天还未经过食。

“你饿么?”

她点点头,又立刻摇头。我瞧见她那副怯懦模样,不由地有些想笑,我就这般可怕么。

“冷月,去端些饭菜上来。”

“是。”冷月应了一声,出去了。

冷月办事很快,不多时,便端了些饭菜上来。我将她抱下床,放在椅子上,指了指桌上的饭菜,道:“吃罢。”

“吃。”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我又重复了一道,语气有些严厉。她猛地哆嗦了一下,随后慌忙地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她的吃相没我想的那般糟糕,虽然有些慌乱,却也说得上细嚼慢咽,看来她的双亲教得不错,可惜,现在只剩她一人了。

看她一个人默默吃饭的模样,我心里不禁产生一丝怜悯。她究竟是个孩子,或许我不该将她带回魔教,她应该继续活在外面的世界,与她的双亲……若是那时我能早一些赶到,是不是就能救下她的双亲?还是说……我连她也不该救?

“殿下。”冷月唤了一声,打断了我的思忖,“殿下该去议事殿了。”

“嗯。”我应了一声,看向女孩,这时她也放下了碗筷,正不安地看着我。

“你在房里待着,不许乱跑,知道么?”

我尽量用温和的语气与她说道,想将她安抚下来。或许她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乖巧地对我点点头。

应该听进去了罢。我暗暗思忖,随即朝门外走去,冷月照旧跟在我后面。

“殿下这般……是否有所不妥?”

出了房门,又走了一段距离后,冷月突然开口,话里多了一丝不明的意味。

“有何不妥?”

她指的是我给她上药一事,还是给她饭菜,让她留在这里,亦或这全部?我不知晓,只是我想这样做而已。

“……”

或许她明白了我的态度,便没再接下去,恢复了往常的沉默,安静地跟在我身后。



议事殿并不远,紧靠圣女殿,没多久我和冷月便到了议事殿的门口。

踏入殿内,嘈杂的人群顷刻安定下来。我目不斜视地走向大殿正中,随后在空缺的教主席位的左下方——圣女席位前坐下,冷月随伴在一旁。

我将下方的长老以及各门门主一一扫视,他们或恭敬,或畏惧,神色不一,却都在对上我的目光时低下了头。

“开始。”

话音刚落,几位长老便争先恐后地上报,说的无非是关于前几日攻伐青云宗的事。我一一听过,并给了他们回复。

我娴熟地处理着来自长老和门主们的请奏。看着长老们脸上的恭敬与殷切,我不知这是他们发自内心的情感,还是用来虚弄我的佯装。我不去想,也不愿去想,只要他们能做好这副样子便足够了。

只要,我能完成爹爹的遗命便足够了。

议事持续了两个时辰才结束,我从圣女席位上起身,在众人的恭送声中离开。

我没有直接回圣女殿,而是去了无月崖头。每次议事结束,我都会去那里待上一阵,即便那里什么都没有。冷月了解我这个习惯,在半山处便停了下来,我独自一人走上崖顶。

崖头还是那般模样,乱石堆下长满了荒草,杂乱不整。乌云笼罩在头顶,明明近得仿佛就在眼前,却怎么也无法触及。

崖下则是深不见底的冥渊,环绕这座山崖,幽暗的雾笼罩其上,让人窥不到深处。冥渊里有什么,我曾问过爹爹,他说里面有墓,埋了许多尸骸。至于埋了谁的尸骸,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因为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悲伤。

摇了摇头,我又想起今日的议事。出乎我意料的,长老们并没有提起教主之位的事情。我知道他们一直惦记着这个位置,早在爹爹尚在的时候便惦记着。是啊,魔教之主,号令万众,谁不想坐这个位置呢。

可惜他们蛰伏这么多年,如今爹爹虽不在了,却留下我这么一个圣女。他们忌惮我的修为,只能以资历尚浅来阻拦我继承爹爹的位置。我也不在意,只要他们做不成教主,即便这个位置空着,于我来说,亦是一样。

一阵寒风袭来,毫无保留地打在我的身上。崖头的风还是这样的冷,无月崖的风都很冷,但比起其他地方,崖头的风要好受那么一些,也不知是我在这里待得久了,习惯了这里的寒冷,还是真如我想的这般。

恍惚间我又那个攻伐青云宗的雨天。那里的风是怎么样的?到底是冷还是不冷?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不过那双乌亮的眼眸我倒是记得很清楚,虽只有短暂的一瞬,却深深的印入我的脑海。我甚至觉得当时自己会救下她也是因着那双眸子……或许就是如此。

又是一阵寒风吹来,让我不禁颤了颤身体。我望了眼被浓雾遮盖的深渊,转身沿着山道折回,我突然很想去看看房里那个女孩了。



回了房,里面一片漆黑,我点起烛火,才发现女孩已经睡了过去。

“殿下,要叫醒她吗?”冷月看了看睡在床上的女孩,向我问道。

“不必了。”我挥了挥袖,“你下去罢。”

“是。”冷月弯身一礼,随即合上房门,退了出去。

我再看向床上的女孩,她躺在床铺正中,被褥一角盖在她的肚子上,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脸上曾流露出的恐慌与紧张也已被祥和所取代。

我轻轻将她抱起,放在床铺里边,随后褪去自己的衣衫。正要躺下时,身旁一阵窜动,循声看去,却见她将身体蜷成一团,缩在床角。

“怎么了?”

我这一问,她缩得更紧,身子更是打起颤来。

我就这般可怕么?

平日我虽不露喜色,可在她面前,却是和声悦气的,又怎会将她吓成这般模样?

见她一直缩在床角,我不由地叹了口气,唤道:“过来。”

她缓缓地探出头来,睁着那双大眼睛,懦懦地看我。她的眼睛真的很漂亮,明澈透底,在烛火下闪着晶晶亮泽,我一时有些移不开眼。

“过来。”我又唤了声。

她迟疑地朝我这边爬来。我指了指自己的对面,她点了点头,接着在我指过的地方坐了下来,当真聪慧。

“你叫什么名字?”

她摇摇头。

“没有名字?”

她又摇头。

“说话。”

她缩了缩头,怯怯地道:“娘…娘亲说…不…不能告诉…告诉别人名字。”

在她来到这里后,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甜甜懦懦的,听着很舒服。

“你声音这么好听,为何一直不说话?”

“我……我不敢。”

“不敢?为何不敢?”

她撇开头,不说话。

我继续问道:“我待你不好吗?”

她犹豫一下,接着摇头:“好。”

“你既觉得我待你好,又为什么怕我?”

她猛然滞住,紧接着身子猛的颤了起来,声音里也带了一丝哭腔:“可,可我看见你杀人了。”

我立时怔住,我原以为她那时已经昏迷过去的。这算是我的疏忽么?可当时要救她,我只能杀掉那两个人。

不过她既然看见我杀了人,想来也看到自己的双亲被杀……对一个孩子来说,这着实有些残酷。

看着她怯懦的模样,我正想安抚两句,却不料她忽然扑在我身上,哭喊出声:“你,你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不许哭。”

她立刻停住,眼泪也不流了,只是呆呆地望着我,乌黑的眸子里充盈着恐惧,似乎害怕我会对她下手。

见她这幅模样,我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轻抚了下她的头:“放心罢,不杀你。”

她张了张嘴,好一阵后才是挤出一句话来:“当真?”

“当真。”我取过被褥,给她盖上,接着将她揽在怀里,轻声道:“睡罢。”

“嗯……”

她直直地靠在我的怀里,一动也不动,似乎是在紧张……也可能是在害怕。

“你还在害怕?”

“……不…不害怕。”

她连连摇头,身体却表现得更加紧张。

“害怕就害怕,做什么要撒谎。”我点了点她那僵硬的后背,“还说你不害怕?”

她把头往被子里缩了进去,没再说话。

我轻笑一声,放在她背上的手顺着脊骨轻抚而下,慢慢地,她的身体开始放松下来,直到她的呼吸变得沉稳悠畅,我才阖上眼。



梦,又是那个梦,缠绕我十三年的梦。

我见到了娘亲,她还是记忆里的模样,站在那颗夜熏树下,温和地对我笑着,下一刻,她的身体便被一抹亮寒穿透,鲜血恣意流淌,飞溅在半空,洒落至土地,染红了幽蓝的夜熏叶,染红了我整个视界。

我还看见了爹爹,他抱着娘亲,垂头哭泣,又仰天怒吼,任凭鲜血将他浸透,再也分不清谁是谁。

我曾泪流满面,哭得不能自已,如今却只觉得心里一片空荡,冷风“嗖嗖”地往里灌,怎么也填不满。


“醒醒。”

看着躺在我旁边抱住我一只胳膊,嘴里不断地翕合,梦呓似的说着什么的女孩,我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将她唤醒。

“嗯,嗯……”

她扭动下身子,缓缓睁开眼,惺忪的目光望着我。片刻后,她猛地一个激灵,从我身边跳开,手脚并用地往床角缩去。

“我……我怎么……?”

“不记得了?昨夜你说你怕,我才抱着你睡的。”

我瞧见她那般举动不禁觉得有些好笑,睡着的时候倒是讨喜得紧,一醒来却就成了这副模样。

“哦……”她垂下头,四处张望了一阵,接着抬头望着我,指了指散落在另一角的衣物,低声问道:“衣裳……”

“你的衣裳,要穿便穿,不必问我。”

“哦……”她点了点头,然后慢慢地挪动到衣物旁边,一件件地穿了起来。

我看着她缓慢地穿着衣服的模样,脑海里却是回荡着梦里的一幕幕光景。那是缠绕了我无数个日夜,熟悉又厌倦的梦,好似刻入了我脑海的最深处,长久不能忘。

“穿,穿好了。”

她软糯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看去,她正穿着那身青色衣衫,低头跪坐在床边。

“嗯。”我轻点下头,在她一道轻呼声中将她抱起,随后在走到门前时将她放下,“带你去洗漱,然后用饭。”

“哦……”她低低应了一声,显然有些不安。

“牵着我。”我伸手牵住她,也不待她反应,便带着她出了门。

刚踏出门,冷月便迎了上来,正欲开口,却又陡然打住,将目光投向我身后的女孩。

“殿下……”

冷月再度开口,目光却还停留在我身后。冷月的声音很平静,比以往更平静,但我知道,她是在不满。

“我自有分寸,你不必担心。”

我转身看着紧紧握住我的手,眼里充满不安的女孩,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安抚道:“待会儿你去洗漱用饭,用完饭后就赶紧回来,待在房里,莫要乱跑,明白么?”

“那……”

她猛然睁大双眼,眼里的惶恐几乎要化为实质溢出,我指着候在门边的侍女,道:“她会带你去,你跟着她就好。”

她顺着我的指向看去,盯着那位侍女看了好一阵,才点了点头。

“殿下,该走了。”

我正想再叮嘱两句,却被冷月的催促声打断,只得在留下一句“记得莫要乱跑”便同冷月去了议事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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