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罗拉攥紧手中的照片。时值六月,太阳西沉不久,空气中弥漫着腾腾的青草味道,随着白日余热消散而沉淀下来。但盛夏的夜晚不过转眼一瞬间,犹如兔子的短尾巴。池塘、河流、树林、沼泽,到处都响起虫鸣鸟啼,无论白天黑夜,仿佛一切生灵都不眠不休。奥罗拉站在齐膝深的草丛里,满心不安。她故作向南张望,只见夜幕之下原野广阔,无遮无拦。现在正是野草疯长的季节,似乎只要认真就能听见它们噼里啪啦生长的声音。这会一直持续到秋天,直到一片金黄埋过少女的腰间。
奥罗拉大约二俄尺三寸高,身穿军服,带着帽子。她有一头掩不住的亚麻金色的长发,如瀑般垂落背后。而照片上的人是安娜斯塔西娅,两人站在一起,背后是连绵的比利牛斯山。安娜斯塔西娅比奥罗拉稍微矮一些。她有一双漂亮的小眼睛,湛蓝色,笑起来的时候会眯成一对弯月。她的头发是更加深沉的棕色,总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流淌着的融化的焦糖。安娜斯塔西娅!奥罗拉轻轻摩挲着照片边缘,心脏咚咚直跳。比夏天更活泼可爱,比秋天更甜美诱人,安娜,我不安的源泉,我的挚爱,我的唯一。
现在你还好吗?
自从离开西班牙之后,安娜斯塔西娅留学英伦,奥罗拉则回国加入了军队。直到九月战争爆发,两人自此再未有机会见面,仅以书信联系。但从泰晤士河畔到布格河畔足有一千英里远!信差缓慢,纵使频繁,又怎能承载许多热恋?
“少尉,我们到了。”跟在奥罗拉身后的士兵打断了她的思绪。这一队有六个人,都拿着枪,还牵着一匹马。他们停了下来。这里就是边界,新边界。
奥罗拉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收回到上衣胸前的口袋里,紧贴心脏。“还有第十一个波兰人吗?”她问道,同时深吸一口盛夏湿热的空气。不算好闻,她的鼻尖忍不住发起痒来。
“也许就躲在草丛里。”士兵耸耸肩。可紧接着,他的脸上露出犹豫的表情,小声嘀咕:“他们,那些波兰人,都说战争就要来了,这是真的吗?”
“马尔科夫,我相信你是个坚强的同志。”奥罗拉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那群波兰人没错,战争总归回来,巨人之间的信任是脆弱的。可关键是什么时候。现在吗?”自从去年德国入侵丹麦和挪威,她与安娜斯塔西娅就彻底断了联系。奥罗拉其实有一种隐约的期盼,希望战争尽快爆发。英勇的红军将直插柏林,解放欧洲,这样她就能与安娜重聚。“如果我是德国人,我就不会。夏天太短!秋天太短!而冬天又太长!而如果他们在冬天前拿不下莫斯科,那就永远也拿不下莫斯科。”她说。
“我们会在这里就挡住他们。”另一个士兵回答。
“是的。”奥罗拉又想,可如果德国人进攻,他们的作战计划里一定包括拿下基辅、莫斯科和列宁格勒的部分,就像他们在波兰和比利时。在这份计划里,他们决定怎样对付边境上这个小小的要塞呢?奥罗拉没有说出来,她觉得要塞挡不住德国人的坦克,但或许在明斯克可以。
此时原野上除了风之外仍空无一物。但奥罗拉听见野草在窃窃低语,诉说着将来的铁皮怪物。于是对士兵们说:“火车要来了。”
“把马给我,我要去火车站。这里回要塞只有一俄里,现在还能赶在服务社关门前回去。”奥罗拉伸手结果缰绳,拢住马鬃,翻身骑上去。“苹果,嘘。”她身体前倾,右手安抚似地摸着战马的脖颈颈。苹果扬起前蹄,发出响亮的鼻音。奥罗拉带着马转圈小跑几步,然后猛地一拽缰绳,回头叮嘱:“我会带苹果回马厩,别告诉其它人。”
士兵们笑了起来,这时候奥罗拉已经纵马小跑起来,于是他们的笑声就飘散在原野里、奥罗拉的身后。直到这时,仿佛是回应般地,远方黑暗的地平线上才出现了长蛇般的身影。哐哧哐哧,火车来了。它从德国运来铆钉、罐头和布匹,经停布列斯特火车站。铁轨自此处变宽,卍字标志也将换成红色五角星。然后再发往明斯克、基辅、列宁格勒和莫斯科。
奥罗拉纵马沿着铁轨奔跑,苹果欢快地打着鸣,蹄下溅起黑色的泥土。风从她的脸颊两侧滑走,暂且将不安吹至脑后。很快火车就赶了上来。黑色的一节一节的车厢依次从她身边通过,最后终于将奥罗拉留在后面。
于是等到奥罗拉到达站里的时候,火车已经安稳地停下了。布列斯特值班的车站员只有一人,是个鬓角刚刚开始发白的老头儿,宽肩,驼背,身材胖乎乎的,并且永远不换那件洗的发白的土灰色衬衫。他提着灯,此时正在和车上下来的德国人说着什么。但两人语言不通,彼此都很着急。
“什么事?”奥罗拉从马背上跳下来。
“我不懂他的意思。”车站员摇着头。
“什么事?”于是奥罗拉重新用德语问了一遍,对方露出轻松的表情。奥罗拉指给他看要找的地方,绕过灌木丛,就在红色房子的后面。
等到对方离开。“你会说德语?”车站员问,她们两人朝车站员的休息室走去。胖老头儿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
“西班牙是座大熔炉。”奥罗拉回答:“是的,尤其是对年轻人,你什么都得学会一点儿。怎么样,准备请我喝一杯?”
“没有了,没有了。”他赶忙摇头,推开门。
“不,不,不——”奥罗拉摇着手指,自信地说:“我能找到。”
说到做到,奥罗拉扫视屋内,盯着窗户沉思一阵。突然她露出笑容,径直走到盥洗台前。胖老头儿紧张兮兮地看着她。奥罗拉把手伸到水箱后面,抽出一瓶酒来。
“你总能找到。”他心痛地叹息一声。
“如果下一次你藏东西仍然忘记拉窗帘的话。”奥罗拉对窗外的栗树眨了眨眼睛。栗树的树枝沙沙摇晃,叶影婆娑,仿佛在向奥罗拉招手。这是一种天赋,草木精灵——无论古老或是年轻——一直都是她的朋友,对魔女所问知无不答。
奥罗拉轻轻掂着瓶颈摇晃着。瓶子上没有商标,也没有文字,和里面盛着的液体一般无色透明。伏特加,奥罗拉舔了舔嘴唇,“只要半杯。”她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玻璃杯,倒上一半。
“你到这里来该不会是喝酒的吧?”
“不,我来度周末。”奥罗拉轻轻摇晃手中酒杯。她坐在桌子边,背靠门,翘起腿,侧对着另一边的窗户。从这里望出去刚好能够看到停着的火车。车站沿着铁轨的一侧每隔几米就有一盏矮灯,两着橙黄色的光芒,因为经年历久而黯淡如同薄雾般。有一扇车门开着。奥罗拉看见一个小小的黑色背影站在台阶上。单薄,瘦弱,那是一个女人。
奥罗拉在心中嘀咕,会是哪位军官的情人吗?她没有戴帽子,穿着丝绸制成的白色连衣裙,领口向外翻,缀着一圈蕾丝花边。她的手里提着一个小皮箱,脚上穿着白色的低跟鞋。十分迷人可爱,奥罗拉顺着她的小腿看过去,心脏轻轻地跳了一下。随后充满自责地想到了安娜。
那个女人迅速、满怀警惕地向周围张望一眼。于是在那一瞬间,奥罗拉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见了她的脸
“安娜!”
她被吓了一跳。安娜斯塔西娅,她心心念念的爱人。可是她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德国人的火车上?此时此刻,她应该在英吉利海峡的另一面!但奥罗拉知道,那就是安娜,不会错的。她的眼睛,她的鼻梁,她的嘴唇,她那整个警惕的神情,和许多个日日夜夜之前一模一样,奥罗拉绝不会认错。
紧接着从火车上下来了一名德国军官。奥罗拉的脸色顿时变的煞白。她分明看见安娜亲昵地挽住了德国军官的手臂,两人肩并肩走在一起,走进火车站里。
奥罗拉失手摔落手中的酒杯,伏特加滴淌到她的军服上。“喂!”车站员心痛地喊,随即发现奥罗拉呆伫着,一动不动。“怎么了?”但奥罗拉根本没注意到他说了什么,脑海中满是方才的一幕,还有无数挣扎的念头。
那毫无疑问是安娜……安娜回来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吗?她难道不应该欣喜若狂,马上冲出去抱住安娜,亲吻她的脸颊吗?
可是为什么?那个男人……那个德国军官又是谁?为什么他们如此亲昵?奥罗拉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安娜还会因为和她重逢而高兴吗……一定会的!她们是朋友……但她们不应该只是朋友!安娜如今依然这么想吗?奥罗拉害怕起来,这恐惧将她钉在地上,不敢动弹。一年了……她们有一年间毫无联系,不知彼此音讯,谁能说不会发生什么改变呢?
不……但那是安娜呀!安娜斯塔西娅,她回来了,从海外回到了家乡!不管发生了什么我至少得去迎接她。奥罗拉下定决心,准备跟上去,她们可是关系最亲密的人呀!也是……是曾经……但正和她想的相反,奥罗拉慢慢地坐回到桌子前,愈发像块石头。快啊,奥罗拉,去祝贺她!这种催促自己行动的念头越强烈,她反而越难起身。
我要相信安娜……我们曾许下过誓言……可是相信什么呢?她又问自己,她乘着一列德国的火车而来!并且和一名德国军官挽在一起!奥罗拉心如乱麻。
这时敲门声响起,车站员见奥罗拉仍旧毫无反应,自己拖动胖乎乎的身体去开了门。德国军官站在外面,朝他点了点头。“我们需要一点儿帮助。”安娜斯塔西娅在他身边用俄语说,然后透过空隙看见了坐在那里呆愣着的奥罗拉。
“奥罗拉!”安娜斯塔西娅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捂住嘴,轻叫出声。眼泪夺眶而出。这声音虽小,却撼动了奥罗拉。安娜斯塔西娅钻进屋里,像一只小鸟一样扑上前去,一把紧紧抱住了奥罗拉。
“哦!奥罗拉!”她又哭又笑,跳着脚,无数次亲吻奥罗拉的脸颊和额头。“我终于见到你了,我的奥罗拉!”
奥罗拉本来也应当以同样的热情回应,但是她尴尬地站着,强迫自己控制住欲望。安娜斯塔西娅的行为点燃了她心中爱情的火焰,但怀疑的火焰也在熊熊燃烧。它们相互纠缠在一起,令人倍感痛苦。最终,奥罗拉只是抱住了安娜,却不敢回之以吻。
“你怎么了?”
“安娜……”她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难道你不愿意见到我回来吗?”安娜斯塔西娅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
“不……”奥罗拉轻轻抚摸着安娜的头发,还是那样漂亮,在灯火下闪着光。栀子花般的清香仿佛具有魔力令人着迷。她贪婪地呼吸着,同时飞快地瞥向门口一眼,此时那名德国军官已经不见。
这个小动作没能瞒过安娜斯塔西娅的眼神,她笑了出来,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前你看见我了,你在嫉妒!”安娜斯塔西娅抹去泪花:“我想要看你嫉妒,但是我不想要看你痛苦,对不起,奥罗拉。”她抱住奥罗拉的脸颊,背对车站员,嘴唇轻轻落在对方嘴唇上,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轻声呢喃:“我爱你。”
奥罗拉心中所有的黑暗顿时烟消云散,只留下对安娜的爱恋。沉甸甸的心坠地,只要她一个承诺,那么其它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奥罗拉将安娜拥进怀里,亲吻她的额头。
“我也爱你,安娜。”
“战争开始后,我又回到了西班牙,在那儿我们帮助逃亡的法国人和英国人偷渡过比利牛斯山,然后回到英国。俘虏、飞行员、游击队……”安娜斯塔西娅将自己侧着脸埋进奥罗拉的胸前,倾听着对方的心跳。“但情况越来越糟糕,很多人都说德国人就要进攻苏联,他们把军队摆在了边境上。我发现自己不能没有你,奥罗拉,在下一场战争里,我不能没有你。”
“所以我想尽一切办法回来。他是个德裔英国人,为英国政府服务,做间谍。这一次我成为了偷渡者,扮作他的情人,谢天谢地,一切顺利。”
“奥罗拉,我回来了,我们在一起了。”安娜斯塔西娅哽咽着:“今后再也不会有什么能将你我分开。”
“我也再不愿同你分离!”奥罗拉轻轻用自己的脸颊蹭着安娜的头发:“你去哪,我就去哪儿,我们的家就在哪儿。”
两人紧紧相拥,车站员一直看着她们:“你的姐妹?”他问。
奥罗拉没有承认,她想说是我的挚爱,但又不能这样说。于是回答:“我的家人。”
“都送给你了。”胖老头儿笑了,指着那瓶伏特加说:“过一个愉快的周末。”
她点点头,将关于战争的一切都抛诸脑后。或许德国人会打过来,但不会是明天!她们将度过一个最愉快的周末!还有此后许多日子。没错,不会是明天……
1941年6月21日,一亿八千万苏联人都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