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斯塔西娅被惊醒的时候,世界一片沉寂,只有她的脑海里回响着微弱的蜂鸣声。吊灯、水杯、花瓶和暖壶……她睁大眼睛,看见屋子里一切能够摇晃的东西都在摇晃,但却安静的诡异。安娜斯塔西娅意识到自己暂时失聪——她熟悉这种状况,在西班牙。于是跳下床,踉跄两步,拉开窗帘。这时她的脑海里的声音越来越大,如同将一千只马蜂放进屋内。而刺耳的尖啸划破黎明,炮火从天而降,覆盖整个布列斯特。
“奥罗拉!”
“穿上这件衬衫!”奥罗拉也已经醒来,把自己的衬衫丢给安娜,她只匆匆披上外套:“不要裙子,你有裤子吗?”奥罗拉胡乱地拉扯着扣子,四处张望。
“我没有裤子。”
奥罗拉打开安娜的皮箱,撕开最上面的一条短裙。“穿这件!”因为酗酒,或许再加上纵欲,她的额头有如刀搅般疼痛。一枚炸弹似乎落在了屋子近处,大地的摇晃将她掀翻,后脑几乎磕到床角。好在安娜及时抱住了她。“演习?哦,不——”奥罗拉呻吟着,旋即瞪大了眼睛。她终于意识到:“我的老天!是德国人!”
“我得去战斗。”她爬起身,从床底摸到自己的手枪。抬头正好对上安娜的眼睛。
“我跟着你,奥罗拉少尉。”安娜斯塔西娅朝她眨眨眼。
安娜斯塔西娅转身踹开门。两人低着头跑出去,几乎什么都没有带。天幕微明,树影沙沙,现在空地上的人并不多。他们大部分都还在屋子里。但她们看见一整栋楼在面前轰然倒塌,石头和砖块颓然倾泻下来,溅起庞大的尘雾。一架德国轰炸机的航弹命中了它,里面的人都还来不及跑出来。
“我的部队在中心堡垒。”太危险了,奥罗拉眯着眼睛想,一把抓住安娜:“我们得找到掩体。堡垒、地下室,那些新盖的建筑不行。”
“这里!”
炮弹接连不断,地面变的坑坑洼洼起来。她们不得不冲进未散的烟尘里,哪怕此处刚刚被击中,还看不清脚下的弹坑。两人都上过战场,却从未见过如此密集的火力,爆炸声不绝于耳,间或夹杂着哭嚎和惨叫,而呻吟声太小,悉皆埋没。所有人——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从各种建筑里冒出来,四处逃窜,毫无指挥。他们甚至都来不及穿好衣服,有些人用手提着裤子。但这并无意义,不断有人倒下,一些人是被炸得粉碎,而另一些人就那么跑着,炮弹落到他们身边,然后就直挺挺的躺下了。事实上后者更多,他们被弹片杀死,倒下的时候脚朝弹坑,头朝外,从空中看就像是一朵白色的花。
“到墙边去!”奥罗拉攥住安娜的手,两人躲在一片废墟边,肩靠断壁——数分钟前,它还是一座仓库——奔跑起来。也不躲避,全凭运气。子弹会避开勇敢的人,奥罗拉希望炮弹也会。在还有几步到达墙根的地方,她用力拽紧安娜的胳膊,于是两个人抱在一起滚了过去。然后一枚炮弹就在她们身后爆炸,弹片击穿树干打在砖缝间上,覆盖在她们身上一层薄土。
两人靠着红色的砖墙喘息,奥罗拉被烟尘呛得咳嗽。这里是堡垒工事的一部分,尚未完全竣工,足以抵挡一般的炮击。但暴露在外面会被破片杀伤,也没办法挡住从天而降的轰炸机。
“我们得进去。”她说
奥罗拉和安娜斯塔西娅沿着墙根移动,似乎不断有炮弹打在墙壁的另一侧,震击沉闷,仿若铁锤。天上到处飞的都是德国人的飞机,它们俯冲、丢下炸弹,然后带走生命。奥罗拉带头从侧道钻进壁垒里。这是一条狭长的像是走廊一样的防御工事,对外的一面凿出许多枪孔,现在光柱从那里穿透进来。奥罗拉的头顶上土灰扑簌扑簌地下落,盖满她一头蓬乱的长发,但马上就不会这样了,灰尘将会落尽。
“我们的飞机呢?”安娜斯塔西娅紧跟着自己的爱人,问。
德国人的轰炸机如同乌鸦群一般在空中肆虐,拖出无数道嗡嗡的尾迹。却没有一架属于红军的飞机。
“可能还没起飞。”奥罗拉低着头,隐去对那些暴露在野外的机场的担忧,拉着安娜朝中心堡垒走。这时候炮击逐渐停止。他们要进攻了吗?奥罗拉就想到外面去,但是安娜斯塔西娅扣紧了她的手。这不是进攻,安娜斯塔西亚摇头,炮兵在修整,马上就会迎来第二波炮击。
“尽快。”奥罗拉回手握了握安娜,以示安慰,接着就跳了出去。她们穿过慌乱的人群,跑向连接中心堡垒的长桥。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少尉心想。但有个孩子在她们身边摔倒了,孩子环视四周,茫然无措地号哭起来。安娜斯塔西娅停下来扶起他,抱着孩子的头对他说:“躲起来。”躲到哪里去呢?她也不知道。这大概耽误了十来秒种。终于,她们看见了堡垒的南门,门顶上双头鹰的目光依旧炯炯有神。但在它的注视之下,是士兵们没有指挥员,军官找不到自己的部下,女人和孩子一窝蜂地涌向南门,急于逃进更加坚固的中心堡垒。
奥罗拉刚刚从人群中冒出头,就听见门外面就响起了枪击声。最前面的一个年轻人仰面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该死的!”安娜斯塔西亚闻声便扣紧她的手腕就往回跑,她们是人群中唯二往回跑的:“是德国人!”安娜斯塔西娅瞥见了河岸上架好的机枪,“回去!快回去!”但没有人听她的,人群被恐惧裹挟着,拥挤、推搡、向前跑,然后倒在血泊里,尸体堆积如山。
“停下!”奥罗拉拔出手枪朝天射击,声嘶力竭地喊:“红军战士去向自己的指挥员报道,平民躲进地下室里去!”人群望向她,又看见那些倒在门外面的尸体,终于有了一丝恢复秩序的迹象。但是炮击恰在此时卷土重来,爆炸轰鸣,震耳欲聋,奥罗拉微弱的声音被淹没的尘土中,仿若暴风雨中的一叶孤舟。人们重新四散奔逃,慌乱一团,徒增许多尸体。
“我们过不去了。”安娜斯塔西娅环顾四周,将奥罗拉拉离门前的空地。后者垂头丧气,看着人们死去,血渗进泥土里。不知道是否宿醉的影响仍在,她的双眼遍布血丝。
“我记得这里驻扎的是四十四步兵团,那我们就在这里战斗。”此刻她们最需要的是枪,是武器。奥罗拉环视四周,那些漂亮的建筑大多已变成残垣断壁,她分辨出一栋红军的宿舍。“跟我来,别想太多。”
“嗯。”
奥罗拉和安娜斯塔西娅伏在墙边,自心底掐算着时间,等待炮火暂时平息。一有机会就慢慢挪腾着。与此同时,红军渐渐反应了过来,指挥员开始在炮火中努力恢复秩序,指引四散的人群。同时将衣冠不整的战士们集合起来,分发枪支,投入战斗位置。
趁着另一波炮火的间隙,奥罗拉和安娜斯塔西娅冲进一栋塌了半边的红军宿舍。她钻进领枪的战士中,亮出肩章,不由分说地夺过一把莫辛纳甘。
“再给她一把!”奥罗拉对分发枪支的士兵喊,她不得不这样才能让对方听见自己的要求。那是个年轻的战士,脸颊内陷,眼神里还带着怯意。但对方看向安娜斯塔西娅——头发蓬乱,只穿一件衬衫,裙子撕开裂到大腿根部——为难地摇了摇头。
“少尉同志,没有命令……”
“这就是命令!”奥罗拉吼出声,将自己的枪递给安娜,然后重新拿了一把。她顶着对方鼻子说:“我是内务部队一三二营的奥罗拉少尉,我说给她一把枪!还是你想要被自己出现在下一批前往劳教营的名单里?”
对方退让了,奥罗拉拍了拍他的肩膀。
“很好,同志,记住,也别让我在阵亡名单里看见你。”
奥罗拉和安娜斯塔西娅跟随人群奔向堡垒的外墙。德国人正在试图分割要塞的几个部分,他们几乎成功了,现在还没人打击他们,但马上就不会了。“我们将夺回桥梁,夺回大门,夺回河流。明天早上援军就会来。”
“当然。”
“先去报道。”
她们首先找到指挥员。伊万中尉已经在要塞的外墙准备防御。这里有一些人,陆续还有更多的人赶来。她们还听说扎夫里洛夫少校正在另外一处地方指挥战斗,但红军匆忙慌乱,甚至找不到电台,彼此间建立可靠的联系还需要时间。
奥罗拉带着安娜斯塔西娅来到中尉面前。
“内务部队一三二营,奥罗拉·李维·乌里扬诺夫少尉,向您报道。”
“一三二营?你们营不在这里。”伊万来回在两根方柱间踱着步子。他很年轻,有一张方正的脸,此时尚未染上硝烟的味道,眼里带着警惕。中尉打量着奥罗拉和安娜斯塔西娅,又重复了一遍:“不在这里。”
“我本来在度周末,中尉同志。”奥罗拉伸手向自己的上衣口袋里。她想摸到证件,却突然愣住了。她的军官证不在那儿。该死,奥罗拉想起来逃出来的时候只顾带上自己的手枪,其余东西都丢在了床边,现在恐怕都已经埋在废墟下面。
但这时有人叫住了中尉,招呼道:“奥罗拉少尉,没错,我认识她。”但奥罗拉不记得这个一脸胡子的男人,“上个月我们曾一起跳舞,她还给过我们草药,那很有效。”
“你的腰疼?”伊万嘟囔。
“是的。”胡子脸朝奥罗拉致意,然后匆匆离开了。
于是中尉重新转过来面对她们:“好吧,现在我知道你不是德国人了。但她是谁?”
奥罗拉将安娜拉到自己身边:“我们曾在西班牙并肩作战,安娜斯塔西娅是我知道的最优秀的射手,她帮得上忙。”
“女人,平民,到地下室里去。”中尉吩咐。
“但我是一名战士。”安娜斯塔西娅向前站一步,昂首挺胸:“而且我是红军家属。”
少尉意识到她说的红军正是指自己,但在人群面前,奥罗拉不能做任何亲昵的表示。她把这份窃喜藏在心底,向伊万保证:“她说的句句属实。”
“那就到东边去。守住那儿,第一时间向我报告援军的消息!少尉,指挥好他们,别让战士们浪费子弹,该死的,仓库被炸了个底朝天。”
两人一路小跑、跳跃着,踢开砖头,绕过垮塌的部分。途中经过的没有一个人是干干净净的,都抱着枪,紧张地盯着外面。他们中很多人是第一次上战场。安娜斯塔西娅找到一个合适的射击孔,位于要塞马蹄形炮台的下面——尽管没有火炮,该死的,奥罗拉暗自唾骂,他们早该架好炮台的——视界一览无余。奥罗拉则在她的右手边,离两人不远的地方有一架机枪,操纵它的是名老里老气的红军战士。现在军队里这样的人不多,令人倍感安心。
安娜斯塔西娅趴伏在地面上,看见外面的黑影。德国人已经过了布格河,但还在继续向北前进:“他们想包围要塞。”
“没门。”奥罗拉拉响枪栓,背靠墙壁,没有看外面。“等到巴普洛夫将军和第四集团军反应过来,被包围的就是他们。”她深呼吸几次,等待心跳稳定下来。这时候少尉突然想起了马:“不知道苹果怎么样了。”
“苹果是谁?”
“昨天晚上的那匹马。”昨天晚上……奥罗拉看着周围,尽是碎开的砖块、碎玻璃、折断的木头和弯折的铁皮,没有一件东西是完好无损的。只不过一夜之间。昨天晚上她还骑着马带着安娜一同掠过外面的原野,回到要塞里,而今却全是德国人,世界已经变了样。
“啊……”
“我希望它能活下来。”
“对了。”片刻之后,安娜斯塔西娅把后勤兵送来的弹包递给奥罗拉:“你和男人跳舞?”
奥罗拉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这个在时候居然说这些。不过她能够理解安娜的想法,戏谑般回答:“你不也和男人挽在一起?”
安娜斯塔西娅嘟着嘴,不说话了。但少尉知道该怎样取回少女的芳心。奥罗拉飞快地回头,伸手接过弹包,趁她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用嘴唇轻轻掠过安娜的嘴唇。这一举动没被周围的红军战士看到,炮击仍在持续,轰隆声响,她们头顶震颤。安娜斯塔西娅脸上掠过一丝绯红。
机枪手朝奥罗拉致意:“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少尉。”
“等待。”
在炮火不知道第几次停止之后,她们终于看见了外面黑色的人影分分散着,从一个宽广的正面上冲了过来。“是进攻!德国人进攻了!”有人喊,马上就有战士端起了枪,手还在颤抖。但奥罗拉注意到他们的距离:“不要开枪!”她吩咐道。
直到肉眼能够清楚地看见德国人钢盔上的标记。
“开火!”
一瞬间所有的枪管中都喷吐出火舌。几个黑影栽倒下来,但更多人没事。还活着的德国人卧倒在地,迅速架设好机枪。随后没几秒钟对方的火力便扫了过来,子弹打在要塞的墙壁上,乒乓嘣砰声四起。一连串的空洞出现在红砖上,细小的碎块飞溅弹射。奥罗拉瞄准的冒头的黑影,开一枪,然后缩回去,上膛,继续盯住一个黑影。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打中。她猜自己打中了。
她能感觉到安娜就在身边,却没有时间分神去看一眼。不过她听见耳边的枪响,配合着自己的节奏,看到一个又一个黑影倒下去,就知道那是安娜。安娜的枪法一直很准,深值信赖。
于是奥罗拉也继续射击,一枪又一枪,直到手指麻木,每一次呼吸都仿佛世纪般漫长。少尉缩回头一拉枪栓,铜黄色的铁壳跳出来。她发现自己没了子弹,后勤兵没上来。
“同志,你还有子弹吗?我的子弹打光了。”奥罗拉用手碰了碰旁边的战士,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在她愣神的功夫,那个战士直挺挺倒了下去。少尉这才发现自己身边的战士早已死去,一枚子弹贯穿了他的颅骨,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某种浆液从他的脑壳里流出来,和血混在一起。没有人知道他死了。
“安……”
“在这儿。”安娜斯塔西娅递给奥罗拉子弹,自己把头缩进掩体里,她拉动枪栓,飞快朝外开了一枪,然后又躲回去。
谢天谢地,奥罗拉想,疯狂蔓延的恐惧稍有消退。她这才发现周围已经有了许多尸体。伤者呻吟,血涓涓如泉涌,流到地上和灰尘搅在一起。少尉身后有人在低声哭泣。两个脸上黑漆漆的绷着血痂的战士在来回搬运不知道是死者还是伤者。交织着枪声、炮火声、咒骂声和催促声,仿若一锅沸腾的粥。奥罗拉揉揉眼睛。新的士兵补充上来,她继续投入战斗之中。终于,敌人退后了,他们打退了第一波进攻。
“现在几点?”少尉坐倒在地,浑身无力,几乎瘫在墙上。
“七点钟。”
奥罗拉闭上眼睛,左手怀住枪,“今天才刚刚开始。”她用另外一只手抱紧安娜。后者将脑袋靠在奥罗拉的肩膀上。两人相互依偎在一起。“太好了,你在这里。”奥罗拉忍不住哽咽:“可是又太糟糕了,你在这里……”
“我只能赞同一半。”安娜斯塔西娅往她身上蹭了蹭,像一只午睡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