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崔护《题都城南庄》
【一】
滚滚江河水,滔滔天上来。
我眼前这条横亘在阴阳之间的长河浑浊不堪,水面泛黄,腥臭扑鼻,每一朵泛起的浪花都带着隐约的血色。
河上有一架横跨两岸的石桥,逃难的人们背着包袱,熙熙攘攘,陆陆续续往桥上走。
有些人轻而易举地走了过去,有些人却在桥下止步难行,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屏障拦住了脚步。
桥的对岸,是一条黄泉路。
几个小时前,我在一个小镇上的酒馆歇息,得知我要沿途往前走时,小酒馆的老板伸手拦住我:“小姐,你不能再往那边走了。那边不能过人的……”
“那边怎么了?”我平静地问道。
老板看了看四周,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那边开着鬼门关呢,走过去就上了黄泉路了。”
我笑了笑:“我知道。”
“那怎么还往那边走?”老板大惊,用诧异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小姐,你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可要小心这一去就回不来啊。”
“不用担心,”我谢过他的好意,戴上斗笠出了店门,“我会回来的。”
我当然会回来。
因为她还在等我。
哪怕是拼了命,我爬也要爬回来。
如今是1940年的秋天。
虽然抗战已经进入僵持阶段,但伴随着战争而来的是更可怕的灾难——黄河大堤的一夜决口。
今年夏天连日暴雨,即便入秋后也同样降雨不断,如此反复,黄河大堤终于不堪重负,一夜之间彻底决堤。
洪水滔天,冲垮了河岸的人家,不知多少人从睡梦中醒来之后忽然发觉自己身在茫茫黄河水上,更不知有多少人还未醒来便已淹死。
也有许多活下来的人家破人亡,不得不收拾金银细软,拖家带口远走他乡,在路上或渴死或饿死,抑或病死。
无数亡魂要轮回转生,规模之大,举世罕有。无常鬼卒的勾魂招数无法引领成千上万的鬼魂,于是鬼门关开,黄泉路现。
这个小镇坐落于阴气极重的山北水南之地,鬼门关就开在这个小镇上。
半个月前,我还是上海一家西餐厅的服务生。她在某天晚上问我,愿不愿意帮她去取一件东西。
我无法拒绝她,尽管我要上的是黄泉路。
淌过浑浊的河水之后,我加入了路上灾民的队伍。
我用斗笠遮住了脸,把枪藏进了袖中,又刻意放慢脚步,走得一步一顿,让自己看起来步履蹒跚,因为饿极渴极而摇摇欲坠,表现得和普通的灾民没有区别。
天空是阴沉沉的,乌云压顶,沉闷的风卷起路边的尘土,黄沙飞扬,有好几次迷住了我的眼睛。
这条路很长,我混在这些没有影子的灾民中间,缓缓步行。
出现在这条黄泉路上的人,大多都是死去的灾民,只是他们还没有感觉到自己已经死亡,还以为自己仍然走在逃难的路上。
我是身体康健的活人,本是上不了黄泉路的,可是她说,我只需要走过去,拿到东西再原路返回就可以了,和平常走路没有区别。
她没说错。
这并不是人间的路,但和人间的路没有什么区别。
兀鹫在头顶盘旋,腥臭的气息一直充盈着鼻腔,路面上的碎石磕磕绊绊,死气沉沉的风把黄土刮进了我的衣袖。
刚上路时,还能听见一两声孩童不谙世事的笑闹声,待越走越远之后,就只能听见艰难跋涉的灾民们在唉声叹气,垂死的人在呻吟喘息。
我不知道我还要走多久。
她说我只需要上路就好,途中自然会碰见我要找的人。
那个人已经是死去之人,他会在彻底死去之前,交给我一只黑色的小皮箱。
这就是我此行要拿到的东西。
我走了很久,好不容易在夜里找到一间缺乏修葺但有留屋顶的房子。可惜这屋子家徒四壁,我只能靠着墙过夜。
深夜里,我睡得正沉,忽然听见了催命一般的敲门声。
这声音很响,也很粗暴,敲门的人好像恨不得直接把门凿穿一个洞,然后立刻冲进来。
我叹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走过去打开了门。
下一秒,一把尖刀抵住了我的脖颈,我听见外面有个男人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威胁:“把干粮都交出来,大爷饶你不死!”
此时,我的枪已经从袖口滑出,指向了他的心脏。
我将它往前一推,冷笑道:“那你恐怕劫错人了,大爷。”
男人单枪匹马提刀上路,显然没料到我会有枪。他额上滑下冷汗,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收回了手里的尖刀。
灾荒严重,逃难路上有人趁乱打劫是常有的事。男人的背包鼓鼓囊囊,明显是干了不少这样的勾当。
我正要关门,突然听见他飞快地冲出几步,抓住了一个路人,恶声恶气地威胁道:“快把吃的交出来!”
“不交!”被他抓住的是个女孩,听起来年纪还小,性子却很倔强,“这是给妹妹的,死也不会给你!”
她声音清脆,掷地有声,听得我恍惚了一瞬。
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我和饿急了的伙伴悄悄偷了两个烧饼来吃,烧饼还没入口,巷子里突然蹿出来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其中一个瞪着眼睛狠狠地吼:“小兔崽子,快把吃的给老子交出来!”
当时是同伴死死抱住了那人的腿,大喊着让我快跑。
我揣着两个烧饼绕过巷子口跑出去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石块落地的声音。
当天晚上,我悄悄跑回去,看见的是同伴的尸体,额头上有一块很大的血迹,眼睛睁着,死不瞑目。
她身边有一块尖尖的石头,沾了血,颜色格外刺眼,像是在讥笑我的无能。
那几个男人下手真狠,也不怕惹上警察,抄起一块石头就要了她的命。
我几乎没怎么犹豫,立刻拔枪冲了出去,将那打劫的男人吓走,从地上扶起了女孩。
她看起来才十三四岁,脸色苍白了些,好在没有饿得面黄肌瘦。
我扶她进屋,给了她一个馒头,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却说:“我没有名字。”
没有就罢了。
以前我流浪的时候,也没有名字。
【二】
我的名字是她取的。
“舒卷山河图画,应答龙鱼悲啸,不暇顾诗愁。”
我叫顾诗。
十四岁那年的某一天,我因为两个烧饼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同伴,还不小心惹上了那一片区域的地头蛇。
上海很大,也很乱,流浪的混混打架斗殴是常事。
我和他们打了一架,然后翻窗跳墙四处逃跑。
已经是晚上九点,我在街上狂奔,身上被他们拿刀捅出来的伤口在往外冒血,夜风刮在身上,让受伤的地方格外地疼。
拐过一个街角,我看见左边有一座宽敞的院落,里面坐落着一座三层高的小楼。
我翻上墙头,顺着水管爬进一扇窗户里,跳下去之前无意间一转头,瞥见院落大门口有一张海报。
海报上是一个很美的女人,穿着绣了繁枝海棠的旗袍,发上挽一只银簪。她眉梢微勾,唇角轻翘,顾盼生姿。
我跳进一条走廊里,闻到了浓重的烟酒气息和脂粉的香气。
走廊很长,两头连通数间大厅,有些房间空无一人,漆黑一片,有些却觥筹交错,灯红酒绿。
我小心翼翼地贴着墙往前走,想找出去的路。走廊的尽头连通一座旋转楼梯,楼梯口旁边的墙上开了一扇小窗。我悄悄过去看了看,发现它通往另一条街道,便准备从那里钻出去离开。
就在我伸手开窗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从楼梯下传来的脚步声。
我吓了一跳,随即冷静下来,又发现周围毫无藏身之地,只有一间房间的门开了一条缝隙,里面很黑,应该没有人在。
情急之下,我跑了几步,过去轻轻打开了房间的门,在脚步声来到楼梯口时躲了进去。
进门之后我就后悔了。
原来这里并不是没有人。
房间里有光,但那光亮来源于一面放映着电影的大屏幕。屏幕上的光照不到房间外面,我才会误认为这里没有人。
有一个女人背对着我,坐在椅子上看这部电影。
我想走,可是脚步声就在走廊里徘徊。
我想她肯定发现了我,可是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仿佛我是不存在的。
电影里的女主角,就是我在大门口海报上看见的那个女人。
她真的很美,是那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充满魅惑气息的美。随意拍下一个侧脸都能够艳压群芳,不经意间回转的眸光也能够勾人魂魄。她是这部电影的主角,那她就是真正的主角,因为电影里的所有人与她相比,都只能是背景板上黯淡无光的陪衬。
女人一直没有说话,这房间里又安全又温暖,我本想看上两眼就走,谁知不知不觉间,竟然靠着墙看完了这部电影。
这部电影叫《旧城》。
电影里,性格热烈的大小姐对英俊的将军一见钟情,两人历经坎坷之后终于终成眷属。谁知一朝烽烟四起,金戈铁马被腥风血雨吹落。将军不得不挥别恋人,披甲上阵,立下赫赫战功之后本想解甲归田,却被朝中仇敌陷害,锒铛入狱,秋后问斩。
将军一出事,与他相关的人人事事也都被查了个遍,包括与他有婚约的大小姐也家中也被扣了罪名,家中被抄,全家老小流放边疆。
电影的最后,大小姐不堪忍受如此苦楚,在流放途中投河自尽,死前喃喃自语道:“若是世上没有了家,又何来我的容身之所?”
我蜷缩在角落里,看到最后这句话,突然觉得格外感同身受,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这时,女人开口道:“哭什么,你家人也死了?”
这并不是善意的询问。她语气懒洋洋的,充满了揶揄的意味。
她果然早就发现我了。
“……我没有家人。”我低声说,觉得这声音莫名有些耳熟。
“既然是一个人,那就更不应该哭了。”那女人又说。
我没有回答她,静默片刻,低声对自己说:“也许我还是死了好。”
流浪了这么久,没有名字,没有父母亲人,今天为了两个果腹的烧饼,连相依为命的伙伴都死了。
今天我逃到这里躲过一劫,明天那几个人就一定不会再放过我。
实在是太令人绝望了。
女人听见了这句话,嗤笑了一声,伸手打开了灯。
我抬起头,看见了她的脸,终于明白了我觉得她声音耳熟的原因。
原来,她就是电影的女主角。
她精致的五官与轮廓在灯光下漂亮得不太真实,我不敢置信地望着她,忽然发现她也在看我。
她的眼神很冷漠,又带着一丝揶揄的意味。眸光划过长睫,停在了微微勾起的眼尾之内,没有将眼神多分给我一丝一毫。
“小姑娘,寻死觅活很没意思,你懂吗?”她轻轻笑起来,宛如一朵盛开的桃花,“别学电影里的角色,我很期待你能活下去。”
她转身走了。
我蜷缩在角落里,看着她穿旗袍的背影摇曳生姿地离开,高跟鞋踩出清脆悠长的韵律。
【三】
天亮之后,我和女孩结伴上路。
我早就知道这是通往鬼门关的黄泉路,但我没有料到路上会这么危险。
沼泽泥潭隐匿在行人脚下,稍不留神就会没入其中;飞扬的尘土中裹挟了尖锐的碎石,身上脸上被划伤已经是家常便饭。
更有甚者,是从两边山坡上突然滚下来的巨石,有些人刚好走在下面来不及避开,一声惨叫之后就被碾成了真正的死人。
这些死去的人倒在路边,满天黄沙卷起又落下,将他们的尸体覆盖。
原来,并不是所有亡魂都能够顺利到达鬼门关。
没有了无常鬼卒的引领,即使是去往轮回的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走的。
我好几次将女孩从沼泽里拉起来,又拖着她从巨石下跑开,差点被撞伤了手臂。女孩年纪小,吓得眼睛都红了,偏偏就是倔强地一声不吭。
她有点像流浪时的我。
晚上露营的时候,她从背包里翻出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问我:“姐姐,你见过她吗?”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照片上是个小女孩,眉清目秀,眼睛很亮,年纪很小,还不到十岁。
“没有。”我摇头,把照片递了回去。
她伸手来接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她的手。
她的手像是常年干农活的人才有的双手,皮肤粗糙,还生了薄茧。
我常年流浪,手上有伤痕,并不太好看。可是她的手很美,皮肤白皙,十指纤细,宛如白玉青葱。
我问女孩:“你在找人?”
“那是我妹妹,”她低下头,神色有点黯然,“她不见了,我一直在这条路上走,但还是找不到她。”
我摸摸她的头,安慰她:“别担心,会找到的。”
女孩笑了笑,没说话。
我早就知道上了黄泉路的人迟早会死在这条路上,但我没想到女孩的死期来得这么快。
她开始不断地咳嗽,脸上愈发苍白,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
途中休息的时候,她蜷缩在我身边,对我说:“姐姐,你见过魔鬼吗?”
“没有。”
“我见过。”她得意地笑了。
我觉得这是小孩子的胡话,顺着她的意思道:“这世界上有魔鬼吗?”
“有啊,”她看着我,眼睛格外明亮,“魔鬼是桃花……不对,是长着人脸的桃花……”
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眼里的光芒倏然黯淡,似乎刚刚只是濒死前的回光返照。
“你怎么了?”我急忙问她。
“……我要走了。”她低声回答,“鬼门关并不只存在于这条路的尽头,任何一个走上这条路的鬼魂,都随时有可能走进鬼门关里,时间早晚,只看它什么时候对你开启而已。”
原来之前死去的那些人,并不是没有成功踏入轮回。
鬼门关已经提前对他们开放了。
我沉默了一瞬,道:“你是来交给我箱子的人吗?”
我早就注意过她的双手,这并不是一个十四岁女孩应该有的手。
它粗糙的原因不是常年干活操劳,而是因为它爬满了皱纹。
女孩看起来年轻,但我摸她头发的时候,发现她的黑发里隐藏着白发。
也许她的年龄并不如外表看上去那么小。
她说我会在这条路上遇见前来交接的人,可我只遇到了这个女孩。
“是啊,”女孩又笑起来,“如果你没有发现,我是不会把东西给你的。”
她向我伸出手,手中不知何时拎出了一只黑色的小皮箱。
箱子小巧玲珑,其貌不扬,只是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的,竟然泛出如水的光泽。
我接过来,女孩说:“你回去吧,我很快就要走了。”
我一怔,她又道:“我骗了你,我没有什么妹妹,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我原路返回之后,再也没见到这个女孩。
我回到人间,向当地人打听这个女孩。可是大家都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只有一个快要百岁的老人告诉我,她小时候就见过这个女孩,数十年的光阴里,她的样貌没有丝毫变化,似乎永远都长不大。
三个月前,女孩染了重病,她花重金给自己置办了一口棺材,然后找了几个壮汉,给了他们很高的报酬,让他们把棺材抬到山里,在她选好的位置埋起来。
女孩拎着一只小皮箱,一个人留在了山中。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四】
我办事不力,没脸面回去见她。
皮箱被人抢走了。
我离开黄泉路,回到酒馆的时候,听见老板大喊了一声:“就是她!”
下一秒,数十个枪口对准了我。
酒馆角落的阴影里,有一个男人幽幽道:“顾小姐,把你手里的东西交出来,你就可以安全离开。”
我摸了摸袖子里的枪,只有五发子弹了。
在黄泉路上,为了救女孩,我一枪击碎过滚落的碎石,还击毙了几个抢劫的男人。
这个人有备而来,估计酒馆外面还有人埋伏。我只有五发子弹,肯定斗不过他。
皮箱丢了可以再抢回来,如果我死了,就连一个给她报告这个消息的人都没有了。
我挣扎了几分钟,选择了活命。
“好,”我说,“只要你放我走,我就把东西给你。”
“顾小姐真是爽快人,”男人轻轻击节,吩咐左右,“还愣着干什么?枪都收起来。通知外面的,让他们都撤下去。”
我把皮箱放在地上,反手握住了袖中的枪,以免他突然反悔,要杀我灭口。
但他没有这么做。
我安全退出旅馆,上了回上海的火车。
这一路上我都很忐忑。
我很想见她,我有快一个月没有见到她了。
可我弄丢了皮箱,她会不会生气?
在我的记忆里,她永远都无比冷漠,从来没有生气过。
我不知道这只皮箱有多重要,不仅是她要得到,竟然还有人想抢。
黄泉路上很危险,她会担心我吗?
我反反复复地想着,思绪杂乱无章,绕来绕去,都绕不开她的身影。
“我知道了。”她淡淡地回答。
夕阳西下,红日缓缓沉入天际,天边白云孤飞,染上了晚霞的光。
她斜倚在庭院里的软榻上,怀里抱着一只白猫,手中晃着高脚杯,葡萄美酒在杯中轻漾,细捧霞觞滟滟金。
我抬起头,一朵桃花从树上飘落,带着夕阳的暖意落在我身边。
她院落里的桃花四季开放,从不凋落。
奔波一个月,我终于又见到她了。
我十四岁第一次见她,如今我十九岁,她还是当年的模样,周身优雅迷人的风韵一点都没有改变。
“这一路下来,你也很累吧。”她抚摸怀里的猫,对我微微一笑,“今天别上班了,回家休息一下。”
她笑起来的时候宛如桃花盛开,我一时惊艳到失了言语,半晌才低低应道:“……好。”
我匆匆离开她的庭院,临走之前悄悄回望,她低头看怀里的白猫,没有给我一个眼神。
我沉默了片刻,心里有几分黯然,无声无息地走了。
她刚才笑的时候,我几乎有一种冲动,想跪下来将心里压抑了多年的情愫诉说出来,可是我到底没有这么做。
因为我不敢,也因为我早就知道结局。
她的眼神永远是冷漠的,从未有过一丝热忱,也从来都不屑于多看我一眼。那所谓的关心和安慰,都是我自作多情,徒然会错了意。
【五】
翌日晚上,我回到西餐厅上班。
我走进后厨房里,听见其他的女服务生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聊天。
“你看,她又来了诶。”
“这一次是跟谁啊?哪一位高官这么荣幸能邀到她……”
“听说她准备不演电影了,是真的吗?”
我知道她们在说谁。
我昨天刚刚见过她。
十四岁那天晚上,我在会所里偶然遇见了她。
我拿了她施舍的钱,离开会所之前特地绕到大门口看了一眼,海报上写了她的名字。
她叫季月笙。
这个名字,我一直记的很清楚。
两个月后的某天晚上,我被当时惹上的那几个男人抓住了。
他们本来想杀了我,她却突然出现在巷子里,连开四枪,把他们都杀了。
她的枪法很准,这四颗子弹准确地穿透了他们的心脏。
她又救了我一次。
我伏在地上,抬头仰望她。
月光从她背后照过来,皎洁明亮,却比不上她眼里的眸光。
“你叫什么名字?”她低头问我,声音很冷淡。
“我没有名字。”
她眯起眼睛看了我一会。
“如果我给你一个名字,你愿意跟着我,为我做事吗?”
我当然愿意。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拒绝。
不知道为什么,在会所见了她一面之后,我就一直忘不掉她,期盼着再见她一次。
我答应了之后,她念了一句诗。
“舒卷山河图画,应答龙鱼悲啸,不暇顾诗愁。你就叫顾诗好了。”
我得了名字,跟着她走了。
我本来是个流浪儿,是她把我从泥潭里捞出来的。
我仰慕她,也为她而着迷。
真正见过、接触过她的人,没有谁会不迷恋她。
我端着餐盘走出厨房,正瞥见她从舞池边走过。
季小姐今天没有穿旗袍,穿了一件黑缎长裙,鬓边簪了一朵桃花,足有三寸的高跟鞋尖尖细细,鞋头微翘,镶嵌了一颗珠光四射的白珍珠。
她没看见我,兀自走进了舞池里。
音乐响了,我看见她摆了一个起手的姿势。
这支舞曲强烈而明快,她眼神依然冷漠,舞姿却充满了热情的气息,裙裾随着旋舞而绽放。她耸肩抬头,高跟鞋随之舞步敲击出极其富有韵律的节奏。
这是弗拉明戈。
我知道,这是她最钟爱的舞蹈。
周围喝彩声阵阵,舞池里的人都退到了一边静静欣赏。我端着托盘沉默,目光一刻也无法从她身上挪开,仿佛灵魂也早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一曲终了,她走出舞池,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停了一下。
“你的舞很美。”我急忙说,生怕她下一秒就走了。
“谢谢,”她看了我一眼,突然轻声说,“半个小时之后下班,明天不用来这里了。”
我一怔,还想追问一句,她却已经走远了。
我不会拒绝她,她说什么,我就会做什么。
即使我请一个月的假已经让经理非常不快,我还是提前下班了。
我不敢让经理知道我走了,悄悄溜出餐厅大门的时候,我从她身边经过。她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小桌边,桌下有一只她拎过来的棕色皮箱,对面坐着一个男人。
我走过去的时候,听见男人在说:“季小姐真的不打算继续拍电影了吗?”
这个人的声音很熟悉,正是那天在酒馆里抢走小皮箱的男人。
第二天早上,我知道了她昨天晚上让我提前离场的原因。
西餐厅爆炸了。
爆炸范围很大,威力很强,当晚在内的所有人无一生还,包括那个男人。
我知道她早就做好了所有安排,必定安然无恙。
我窝在家里的沙发上看报纸,照片上对着西餐厅的废墟构想她昨天晚上的举动。
她不是第一次用这种办法杀人,每一次都不留痕迹,全身而退。
她带来的皮箱里一定装了炸药,引线悄然露在外面。在侍者上某一道菜的时候,她无意间打翻了桌上的酒杯,烛台倾斜,火星落在了引线上。
于是她故作懊恼,借口整理着装翩然离场,然后从男人看不见的地方离开。
几分钟后,引线燃尽,西餐厅爆炸。
坐在炸药旁边的男人必死无疑,而她已经走在百米开外的大街上了。
她是季月笙,上海滩当红的女演员,演这一场对她而言易如反掌。
她为什么要杀那个男人?
因为他抢了她要拿的东西?
我翻出家里她的海报来看。海报上她冷漠而神秘,令人无法看破,仿佛天地间最深沉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