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下一次见到她是在五天后的一场舞会上。
我路过舞会场地,看见它招募临时服务生,就去报了名。
晚上八点,宾客准时入场。我看见她穿着优雅的蓝旗袍入场,鬓边簪一朵桃花,缎面高跟鞋踩出清脆的节奏。
她是一个人来的,身边没有舞伴。
可她从来不缺舞伴。
她只需要站在舞池里,就容不得别人不看她。
女人嫉妒她,男人却迷恋她。他们争先恐后地邀请她跳舞,她微微一笑,选了一个顺眼的人,和他一起走进了舞池。
我认得这个人,他是这次舞会的主办人。
他们似乎从前就认识,跳舞的时候相互低声说话,絮絮而语。
我给一位客人送完了酒,转身向摆放红酒的长桌走去。
我走到一半,突然看见一个穿晚礼服的女人来到了长桌边。
大家都在舞池里,桌边没有人。我躲在了石柱后面,她看了看四周,见到周围也没人,便将右手伸到一杯红酒上方,往里面抖落了一些粉末。
接着,她端起另一杯红酒,往舞池边走去。
正是一曲终了,她走到了季月笙面前。
“季小姐,”女人笑得格外明媚,“很高兴认识你。”
季月笙伸手接过了她递过来的酒杯。
我心里一片空茫,来不及细想就冲了过去:“季小姐!”
“有事?”季月笙转头看我。
“你不能喝这杯酒,”我拦在她面前,重复,“不能喝。”
“为什么?”开口的是那个女人,她挑起眉,隐隐显出怒意,“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酒里有毒,”我不理会她,对季月笙说,“我看见她下毒了,你不能喝这杯酒。”
季月笙沉默地看着我,眼神沉冷。
“你怎么就确定我下毒了呢?”女人声音尖利,将周围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你可别胡乱污蔑人,要不你把这杯酒喝了,看看有没有毒?”
我毫不犹豫,夺过季月笙手中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果然有毒。
这毒很强烈,我感觉我的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
紧接着,我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天哪!”周围有人喊,“果然有毒!”
我还听见了季月笙的声音,她说:“报警。”
她的语气冷漠而沉静,毫不慌乱,一如往常。
你看,她果然是不太在意我的。
再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里。
不知我昏迷了几天,晨光从病房的高窗外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光影,熹微而迷蒙。
肺腑里的灼意还未退去,我不由得蹙起眉。一转头,看见她坐在我床边,怀里抱着她的猫。
秋意渐浓,她围了白狐狸毛做的坎肩,素色旗袍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材。
见我醒了,她冷淡地问:“能说话吗?”
我张口试了一下,摇头。
她将床头边的杯子推过来。
我坐起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感觉要好多了。
“那毒很烈,你能活下来,很不错。”她在旁边说,“还要感谢你这一中毒,弄得场面很乱,我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了。”
我这才发现她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串手链。血红的珠子上雕刻了盛开的桃花,串在黑色的绳结上,显出几分邪气。
我在报纸上见过这串手链。据说这是古时候国外一位匠人的杰作,具体年代和制作者已不可考据,只知道价值一定不菲。
这串手链,原本是舞会主办人的收藏品。
那天我中毒昏迷之后,场面一定一片混乱,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趁乱混进主办人的收藏室里,拿到这串手链的。
她一直是个捉摸不透的人。
可她却愿意坐在我的病床边等我醒来。
我盯着惨白的天花板,自欺欺人地想,也许她还是有一点在乎我的。
哪怕一点点也好。
她在我床边坐到了上午九点才离开。途中有好几次,我转头看见她垂落下来的长发拂到枕边,都想悄悄伸出手去轻触那乌黑的发丝。
我的手藏在被子里面,轻轻颤抖,最后还是没有伸出去。
【七】
我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我出院,到她家里去找她。
她住在一座三层的小洋楼里,楼外的墙面上爬满了藤蔓,小院子里种了一株桃花树。
她并不在院子里,我坐在桃花树下等她出门,忽然闻到一阵奇异的芬芳,夹杂着鲜血的腥味。
这味道像是能够催眠,我突然感觉很困,越是想清醒过来双眼就愈发沉重,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梦中白雾茫茫,我只看清了一棵桃花树。
它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满树桃花盛放,娇艳欲滴。
我往前走了几步,耳边响起了低低的絮语。
“千万不要过来啊……”
“快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你知道吗?美丽的恶魔,她最钟爱亡灵的歌……”
这并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数十个人在一起说话。这些声音都属于女人,低沉而微弱,交叠在一起,不断在我耳畔回响。
我捂住耳朵,这些声音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脑海。
我往前走去,走到桃花树下,仰起头看它。
走近了之后我才发现,这些桃花的花心里,都有一张女人的脸。
我被她的猫挠醒了。
波斯猫用它碧蓝的眼睛看着我,一边用前爪挠我的膝盖,一边喵喵叫唤。
她坐在软榻上,对她的猫伸出手:“过来。”
白猫跳上她的膝头,亲昵地蹭蹭她的手。
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很嫉妒一只猫。
她将手中的桃花递给我,微笑道:“很累?怎么睡着了?”
我的手轻轻一颤,接过那枝桃花。
四年前我十五岁,在一家舞厅打工的时候,她从舞池边华美地翩然走过,一回头认出了我,抛给我一枝桃花。
她简直是一个梦魇,一个魔鬼,比最艳丽的桃花还要迷人。
她用一朵桃花轻而易举地俘获了我的心魄,从此之后,在我眼底心中,没有人能够取代她。
“没有。”我摇了摇头,“就是有点困。”
她看了我一眼,声音忽然温柔了很多。
“近日天冷,记得添衣。”
头顶传来一声钝响,一片花瓣飘落下来。
这声音……
破空之声已经到了身边,我来不及细想,慌忙扑过去推开了她:“快躲开!”
她一松手,白猫跳到地上。身后子弹跟到的时候,我扑在软榻上,她已经避到了桃花树下。
子弹打中了小腿,鲜血直流。
上一次是毒酒,这一次是子弹,为什么总有人想杀她?
【八】
她失踪了。
我找不到她。
上次有人暗杀她被我拦下之后,她将我送到医院,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本来就是上海滩的红人,一朝消失不见,报纸头条上都飘满了关于她的消息,很多人都在揣测她去了哪里。
我去她家里看过几次,不仅她不在,她的猫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最后一次悄悄去她家时,我终于忍不住从二楼阳台翻了进去,来到她的书房里。
我从来没有进过她家里,也不知道阳台连通的不是卧室,而是书房。
书桌上有几张叠起来的信纸,用钢笔压着。我走过去,有些好奇地拿起来,扫了一眼之后顿时如遭雷击。
纸上是她的自己,写的是关于那只黑色小皮箱的内容。
小皮箱原本就是她的,只是被人拿走了,她要把它夺回来。
那些想杀她的人,也是为了拿到这只小皮箱。
手链是开皮箱的钥匙,同样是属于她的东西。
她让我上黄泉路拿回这只小皮箱,却没料到会有人半途截杀。
她杀那个男人,是因为男人拿了皮箱,也因为除了她以外,见过皮箱的人必须死。
包括我在内。
那次舞会上,她早就知道那个女人会想办法杀她,因为她是西餐厅里被炸死的男人的未婚妻。
也许除了我和她以外当晚的西餐厅没有幸存者,但男人一定会将自己的行踪告诉感情正浓的未婚妻。
而我恰好就在舞会上。
我替她喝了毒酒,她安然无恙,还趁乱潜入了主办人的收藏室,找到了她的手链。
我帮她挡下这次子弹之后,她突然离开,就是为了躲避这些暗杀。
她并不怕这些拙劣的手段,只是应付它们太麻烦了。
原来我也是棋子。
我放下信纸,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她布下这一个局,就为了拿回属于她的东西。
我不知道那只小皮箱里装了什么,以至于这么多人想要。
也许她很早就开始计划这一局了。
她需要一个人替她挡枪挡剑,为她的每一次行动创造条件,所以她选中了我。
信纸上还写了一些前几年我暗中帮她做过的事,都是杀人放火的勾当。
她要我去做这些事,也与这只小皮箱有关。
只有这些人死了,小皮箱才会从他们手中流落出去,被黄泉路上的女孩拿到,然后再被我拿到,最后交到她手中。
她一直在利用我,从头到尾。
我想我应该恨她,可我做不到。
自从在会所见了她第一面以来,她就一直是我心中唯一的光芒和信仰。
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不问缘由,不计报酬。
【九】
再见到她是一个月后。
我在半夜从睡梦中惊醒,看见床边的黑暗里有两道蓝莹莹的光,那是波斯猫碧蓝的眼睛。
我扭开床头的灯,果然看见她抱着猫出现在我的房间里。
她穿了绣桃花的黑色旗袍,倚在我的椅子上。已经是半夜了,但她看起来没有丝毫倦色,反而神采奕奕,指间执一朵开得正艳的桃花。
“过得好吗?”她淡声问我,平静得一如往常。
“……挺好的。”
我本想告诉她,我看见她写下那些计划的信纸了。但我爱她,无论她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她不需要如此算计我。
可我说不出口。
她冷漠的眼神和声音将我所有的爱恋情衷都堵在了心里。
恐怕也只能永远留在心里了。
“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她轻声说,“最后一件事。”
这句话里充满了恶魔般危险的气息,我感觉到了。
这些天,我一直梦见那棵桃花树,花心里的女人不断用微弱的声音对我呼喊,让我快逃。
她们说,世间有一位美丽的恶魔,她最钟爱亡灵的歌。
她们说,你的鲜血,最终会变成桃花树的养料。
我知道她很危险,也知道她在利用我,但我不想逃。
我很清楚,就算我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开她织就的网。
“好,”我听见自己说,“是什么事?”
三天后的午后,我站在街口的广告牌下,等着前来接应的人。
我要替她去取那只黑色的小皮箱。
四点到了,一个戴宽檐帽的人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他走到近前,侧身而过,擦身的瞬间将一只黑色的小皮箱塞在我手中。
我接了皮箱,自然地往前走去。
“砰!”
一声枪响,我侧身躲过飞来的子弹,闪到路边店铺的屋檐下。
对面楼房的阳台上响起清脆的脚步声,一个穿黑旗袍的身影伸出手,对袭击我的人开了两枪,那两人瞬间毙命。
穿着旗袍和高跟鞋动手,恐怕也就只有她做得出来了吧。
我拎着皮箱飞跑,她在我身后开枪,击毙追来的暗杀者。
我穿过三条街,回到她的院落里。
她还没有回来,我走到桃花树前,仰头去看。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一树盛放的桃花里,似乎都隐匿着一张女人的脸,和我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这棵树了。
接触过小皮箱的人都要死,我已经接触它两次了。
她一定会杀了我的。
身后传来高跟鞋的声音,是她回来了。
我转身面多她,问:“你是不是要杀了我?”
出乎意料地,她没有惊讶,只是淡淡地回答:“是啊。”
她的神情太过淡然冷静,以至于我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她是不是……故意留下那些信纸在桌上,故意让我看见的?
这只小皮箱对她而言那么重要,她必须要找一个值得她信任和利用的人去拿。
那个人就是我。
她在考验我的忠诚。
她的选择是对的。
我闭上眼,静默片刻又睁开,目光直视着她,轻声说:“你知道吗?”
“你知道我有多么……多么爱你吗……”
她沉默了一瞬,回答:“很抱歉,我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我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知道你要杀我……我不奢求能活下来,也不奢求你会回应我……哪怕你能多看我一眼也好……”
我觉得自己快站不稳了。
她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冷漠,令我无所适从。
我说不下去了。
她突然叹了口气,惋惜道:“何必呢?”
她握枪的手就垂在身边,此刻微微动了动。
“季小姐!”我往前一步,“季月笙!”
这是我第一次当着她的面喊她的名字,话语出口之后,我感觉心里一轻,好像压着我多年的巨石终于碎开了。
她看着我,语气里忽然充满了揶揄和嘲讽,讥诮道:“何必把自己变得如此疯魔?你现在和飞蛾扑火有什么区别?”
是啊,我飞蛾扑火。
可我心甘情愿。
我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临死之前,有什么愿望吗?”她向我走近两步,淡声问。
我犹豫了一下,低声说:“……你可以亲我一下吗?”
我感觉自己一定脸红了,这真是太可笑了。
面对一个要杀我的人,我竟然在奢求一个吻。
她好像怔了一下,似乎从没见过像我这样的人。
我扶着身后的桃树,靠在树干上,以免自己站立不稳,下一秒就要倒下。
她向我走来,轻声哼起一首歌。
这首歌没有歌词,只有模糊不清的旋律。它的调子很轻很缓,蕴含着某种诡异的力量,令我不自觉地向她靠近。
我没有听过这首歌,但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这是亡灵的歌。
她真的吻了我。
轻浅而冰凉的一吻,落在我的唇上,转瞬即逝,如同雪花飘落。
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退开三步,抬起了握枪的手,对我开了三枪。
她的枪法很准,这三枪也不例外。
一枪打中膝盖,一枪穿透肺叶,一枪穿过心脏。
鲜血四溅,我倒在地上,感觉自己身上每一个地方都在疼。
被洞穿的肺叶让我感觉呼吸困难,我张大了嘴试图正常呼吸,但是失败了。
她下手这么狠,一定不知道死亡有多痛苦。
我无法呼吸,肺部难以扩张,呼气不成,吸气也不成。窒息的感觉太难受了,我第一次体会到被子弹穿透肺叶是这么痛苦。
真是太疼了。
不仅膝盖麻痹了一般无法动弹,心肺剧烈的疼痛也像是要穿透骨肉跳出身体一样,宛如一条暴躁的鱼在我的胸腔里来回游荡,狠狠地撞击我的骨血。
我想快点死去,好结束这令人煎熬的痛楚与窒息,但死神也像是要和我作对一样,偏偏不让我如愿。
血从伤口处汩汩涌出,染红了我的衣衫。
“再见了,小姑娘。”
她对我说了这句话,然后拎起小皮箱远去。
我躺在地上,纷纷扬扬的桃花漫天飞舞,有一片花瓣飘落在我的脸颊上,熨着夕阳的凉意。
她蹬着那双该死的高跟鞋远去,脚步声清脆动听。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见她的脚步声了。
我看着树上的桃花,发现它们的每一朵花心里,都有一张女人的脸。
这人面桃花就如同她季月笙一样,表面看起来明艳不可方物,内里却如蛇蝎一般冷漠狠毒。
我应该恨她。
但我做不到。
我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浮现出她婉约曼妙的身影。
耳边反反复复回响的,都是她说过最温柔的那句话:“近日天冷,记得添衣。”
我怎么能恨她?
我死了以后,也许会变成这株桃花树的养料。
而她,还是会如往常一样坐在树荫下,怀里抱着她的白猫,翻着时下流行的小说,然后用高脚玻璃杯中殷红的血液来浇灌她的桃花树。
我死不瞑目。
【十】
那天夜里,我被后来赶到的人埋进了坟墓。
她没有给我收尸,还好那些人有点良心,把我埋在了城郊的墓地里,立了一座无名碑。
我在坟墓中沉默,期盼她能回来,能在墓碑前看我一眼,然后放下一朵桃花。
可是她没有。
我一直在等,时间一年又一年地过去,直到我坟边开出了一朵桃花。
1945年,抗战结束了。
她还是没有来。
1946年的春天,她终于来到了我的坟边。
她还是如1940年一样美丽,鬓边簪着一朵桃花,浅淡的绿色旗袍宛如这个春天新生的绿叶。
她在我的墓碑前站了一会,临走前摘走了我坟边的桃花。
她走了之后,墓地的守墓人给我立了一块墓碑。
墓碑上镌刻着我的生卒年月,没有生平,墓志铭是崔护的一首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立碑人是季月笙。
她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在坟墓里沉默了很多年,终于明白我的爱是多么无望而可笑。
她是这天地间的飘摇过客,光阴于她也只是逆旅一座①。
她不会停留,不会回头,就像蝴蝶飞过桃花林,只会在最美的那朵花上流连片刻。
只是片刻而已。
【完】
注①:改自沧月《花镜》:“天地不过是飘摇的逆旅,昼夜不过是光阴的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