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2

作者:貌美如花的白椤
更新时间:2018-03-15 1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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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下一次见到她是在五天后的一场舞会上。

我路过舞会场地,看见它招募临时服务生,就去报了名。

晚上八点,宾客准时入场。我看见她穿着优雅的蓝旗袍入场,鬓边簪一朵桃花,缎面高跟鞋踩出清脆的节奏。

她是一个人来的,身边没有舞伴。

可她从来不缺舞伴。

她只需要站在舞池里,就容不得别人不看她。

女人嫉妒她,男人却迷恋她。他们争先恐后地邀请她跳舞,她微微一笑,选了一个顺眼的人,和他一起走进了舞池。

我认得这个人,他是这次舞会的主办人。

他们似乎从前就认识,跳舞的时候相互低声说话,絮絮而语。

我给一位客人送完了酒,转身向摆放红酒的长桌走去。

我走到一半,突然看见一个穿晚礼服的女人来到了长桌边。

大家都在舞池里,桌边没有人。我躲在了石柱后面,她看了看四周,见到周围也没人,便将右手伸到一杯红酒上方,往里面抖落了一些粉末。

接着,她端起另一杯红酒,往舞池边走去。

正是一曲终了,她走到了季月笙面前。

“季小姐,”女人笑得格外明媚,“很高兴认识你。”

季月笙伸手接过了她递过来的酒杯。

我心里一片空茫,来不及细想就冲了过去:“季小姐!”

“有事?”季月笙转头看我。

“你不能喝这杯酒,”我拦在她面前,重复,“不能喝。”

“为什么?”开口的是那个女人,她挑起眉,隐隐显出怒意,“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酒里有毒,”我不理会她,对季月笙说,“我看见她下毒了,你不能喝这杯酒。”

季月笙沉默地看着我,眼神沉冷。

“你怎么就确定我下毒了呢?”女人声音尖利,将周围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你可别胡乱污蔑人,要不你把这杯酒喝了,看看有没有毒?”

我毫不犹豫,夺过季月笙手中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果然有毒。

这毒很强烈,我感觉我的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

紧接着,我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天哪!”周围有人喊,“果然有毒!”

我还听见了季月笙的声音,她说:“报警。”

她的语气冷漠而沉静,毫不慌乱,一如往常。

你看,她果然是不太在意我的。


再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里。

不知我昏迷了几天,晨光从病房的高窗外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光影,熹微而迷蒙。

肺腑里的灼意还未退去,我不由得蹙起眉。一转头,看见她坐在我床边,怀里抱着她的猫。

秋意渐浓,她围了白狐狸毛做的坎肩,素色旗袍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材。

见我醒了,她冷淡地问:“能说话吗?”

我张口试了一下,摇头。

她将床头边的杯子推过来。

我坐起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感觉要好多了。

“那毒很烈,你能活下来,很不错。”她在旁边说,“还要感谢你这一中毒,弄得场面很乱,我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了。”

我这才发现她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串手链。血红的珠子上雕刻了盛开的桃花,串在黑色的绳结上,显出几分邪气。

我在报纸上见过这串手链。据说这是古时候国外一位匠人的杰作,具体年代和制作者已不可考据,只知道价值一定不菲。

这串手链,原本是舞会主办人的收藏品。

那天我中毒昏迷之后,场面一定一片混乱,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趁乱混进主办人的收藏室里,拿到这串手链的。

她一直是个捉摸不透的人。

可她却愿意坐在我的病床边等我醒来。

我盯着惨白的天花板,自欺欺人地想,也许她还是有一点在乎我的。

哪怕一点点也好。

她在我床边坐到了上午九点才离开。途中有好几次,我转头看见她垂落下来的长发拂到枕边,都想悄悄伸出手去轻触那乌黑的发丝。

我的手藏在被子里面,轻轻颤抖,最后还是没有伸出去。


【七】

我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我出院,到她家里去找她。

她住在一座三层的小洋楼里,楼外的墙面上爬满了藤蔓,小院子里种了一株桃花树。

她并不在院子里,我坐在桃花树下等她出门,忽然闻到一阵奇异的芬芳,夹杂着鲜血的腥味。

这味道像是能够催眠,我突然感觉很困,越是想清醒过来双眼就愈发沉重,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梦中白雾茫茫,我只看清了一棵桃花树。

它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满树桃花盛放,娇艳欲滴。

我往前走了几步,耳边响起了低低的絮语。

“千万不要过来啊……”

“快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你知道吗?美丽的恶魔,她最钟爱亡灵的歌……”

这并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数十个人在一起说话。这些声音都属于女人,低沉而微弱,交叠在一起,不断在我耳畔回响。

我捂住耳朵,这些声音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脑海。

我往前走去,走到桃花树下,仰起头看它。

走近了之后我才发现,这些桃花的花心里,都有一张女人的脸。


我被她的猫挠醒了。

波斯猫用它碧蓝的眼睛看着我,一边用前爪挠我的膝盖,一边喵喵叫唤。

她坐在软榻上,对她的猫伸出手:“过来。”

白猫跳上她的膝头,亲昵地蹭蹭她的手。

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很嫉妒一只猫。

她将手中的桃花递给我,微笑道:“很累?怎么睡着了?”

我的手轻轻一颤,接过那枝桃花。

四年前我十五岁,在一家舞厅打工的时候,她从舞池边华美地翩然走过,一回头认出了我,抛给我一枝桃花。

她简直是一个梦魇,一个魔鬼,比最艳丽的桃花还要迷人。

她用一朵桃花轻而易举地俘获了我的心魄,从此之后,在我眼底心中,没有人能够取代她。

“没有。”我摇了摇头,“就是有点困。”

她看了我一眼,声音忽然温柔了很多。

“近日天冷,记得添衣。”

头顶传来一声钝响,一片花瓣飘落下来。

这声音……

破空之声已经到了身边,我来不及细想,慌忙扑过去推开了她:“快躲开!”

她一松手,白猫跳到地上。身后子弹跟到的时候,我扑在软榻上,她已经避到了桃花树下。

子弹打中了小腿,鲜血直流。

上一次是毒酒,这一次是子弹,为什么总有人想杀她?


【八】

她失踪了。

我找不到她。

上次有人暗杀她被我拦下之后,她将我送到医院,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本来就是上海滩的红人,一朝消失不见,报纸头条上都飘满了关于她的消息,很多人都在揣测她去了哪里。

我去她家里看过几次,不仅她不在,她的猫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最后一次悄悄去她家时,我终于忍不住从二楼阳台翻了进去,来到她的书房里。

我从来没有进过她家里,也不知道阳台连通的不是卧室,而是书房。

书桌上有几张叠起来的信纸,用钢笔压着。我走过去,有些好奇地拿起来,扫了一眼之后顿时如遭雷击。

纸上是她的自己,写的是关于那只黑色小皮箱的内容。

小皮箱原本就是她的,只是被人拿走了,她要把它夺回来。

那些想杀她的人,也是为了拿到这只小皮箱。

手链是开皮箱的钥匙,同样是属于她的东西。

她让我上黄泉路拿回这只小皮箱,却没料到会有人半途截杀。

她杀那个男人,是因为男人拿了皮箱,也因为除了她以外,见过皮箱的人必须死。

包括我在内。

那次舞会上,她早就知道那个女人会想办法杀她,因为她是西餐厅里被炸死的男人的未婚妻。

也许除了我和她以外当晚的西餐厅没有幸存者,但男人一定会将自己的行踪告诉感情正浓的未婚妻。

而我恰好就在舞会上。

我替她喝了毒酒,她安然无恙,还趁乱潜入了主办人的收藏室,找到了她的手链。

我帮她挡下这次子弹之后,她突然离开,就是为了躲避这些暗杀。

她并不怕这些拙劣的手段,只是应付它们太麻烦了。

原来我也是棋子。

我放下信纸,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她布下这一个局,就为了拿回属于她的东西。

我不知道那只小皮箱里装了什么,以至于这么多人想要。

也许她很早就开始计划这一局了。

她需要一个人替她挡枪挡剑,为她的每一次行动创造条件,所以她选中了我。

信纸上还写了一些前几年我暗中帮她做过的事,都是杀人放火的勾当。

她要我去做这些事,也与这只小皮箱有关。

只有这些人死了,小皮箱才会从他们手中流落出去,被黄泉路上的女孩拿到,然后再被我拿到,最后交到她手中。

她一直在利用我,从头到尾。

我想我应该恨她,可我做不到。

自从在会所见了她第一面以来,她就一直是我心中唯一的光芒和信仰。

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不问缘由,不计报酬。


【九】

再见到她是一个月后。

我在半夜从睡梦中惊醒,看见床边的黑暗里有两道蓝莹莹的光,那是波斯猫碧蓝的眼睛。

我扭开床头的灯,果然看见她抱着猫出现在我的房间里。

她穿了绣桃花的黑色旗袍,倚在我的椅子上。已经是半夜了,但她看起来没有丝毫倦色,反而神采奕奕,指间执一朵开得正艳的桃花。

“过得好吗?”她淡声问我,平静得一如往常。

“……挺好的。”

我本想告诉她,我看见她写下那些计划的信纸了。但我爱她,无论她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她不需要如此算计我。

可我说不出口。

她冷漠的眼神和声音将我所有的爱恋情衷都堵在了心里。

恐怕也只能永远留在心里了。

“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她轻声说,“最后一件事。”

这句话里充满了恶魔般危险的气息,我感觉到了。

这些天,我一直梦见那棵桃花树,花心里的女人不断用微弱的声音对我呼喊,让我快逃。

她们说,世间有一位美丽的恶魔,她最钟爱亡灵的歌。

她们说,你的鲜血,最终会变成桃花树的养料。

我知道她很危险,也知道她在利用我,但我不想逃。

我很清楚,就算我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开她织就的网。

“好,”我听见自己说,“是什么事?”


三天后的午后,我站在街口的广告牌下,等着前来接应的人。

我要替她去取那只黑色的小皮箱。

四点到了,一个戴宽檐帽的人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他走到近前,侧身而过,擦身的瞬间将一只黑色的小皮箱塞在我手中。

我接了皮箱,自然地往前走去。

“砰!”

一声枪响,我侧身躲过飞来的子弹,闪到路边店铺的屋檐下。

对面楼房的阳台上响起清脆的脚步声,一个穿黑旗袍的身影伸出手,对袭击我的人开了两枪,那两人瞬间毙命。

穿着旗袍和高跟鞋动手,恐怕也就只有她做得出来了吧。

我拎着皮箱飞跑,她在我身后开枪,击毙追来的暗杀者。

我穿过三条街,回到她的院落里。

她还没有回来,我走到桃花树前,仰头去看。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一树盛放的桃花里,似乎都隐匿着一张女人的脸,和我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这棵树了。

接触过小皮箱的人都要死,我已经接触它两次了。

她一定会杀了我的。

身后传来高跟鞋的声音,是她回来了。

我转身面多她,问:“你是不是要杀了我?”

出乎意料地,她没有惊讶,只是淡淡地回答:“是啊。”

她的神情太过淡然冷静,以至于我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她是不是……故意留下那些信纸在桌上,故意让我看见的?

这只小皮箱对她而言那么重要,她必须要找一个值得她信任和利用的人去拿。

那个人就是我。

她在考验我的忠诚。

她的选择是对的。

我闭上眼,静默片刻又睁开,目光直视着她,轻声说:“你知道吗?”

“你知道我有多么……多么爱你吗……”

她沉默了一瞬,回答:“很抱歉,我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我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知道你要杀我……我不奢求能活下来,也不奢求你会回应我……哪怕你能多看我一眼也好……”

我觉得自己快站不稳了。

她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冷漠,令我无所适从。

我说不下去了。

她突然叹了口气,惋惜道:“何必呢?”

她握枪的手就垂在身边,此刻微微动了动。

“季小姐!”我往前一步,“季月笙!”

这是我第一次当着她的面喊她的名字,话语出口之后,我感觉心里一轻,好像压着我多年的巨石终于碎开了。

她看着我,语气里忽然充满了揶揄和嘲讽,讥诮道:“何必把自己变得如此疯魔?你现在和飞蛾扑火有什么区别?”

是啊,我飞蛾扑火。

可我心甘情愿。

我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临死之前,有什么愿望吗?”她向我走近两步,淡声问。

我犹豫了一下,低声说:“……你可以亲我一下吗?”

我感觉自己一定脸红了,这真是太可笑了。

面对一个要杀我的人,我竟然在奢求一个吻。

她好像怔了一下,似乎从没见过像我这样的人。

我扶着身后的桃树,靠在树干上,以免自己站立不稳,下一秒就要倒下。

她向我走来,轻声哼起一首歌。

这首歌没有歌词,只有模糊不清的旋律。它的调子很轻很缓,蕴含着某种诡异的力量,令我不自觉地向她靠近。

我没有听过这首歌,但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这是亡灵的歌。

她真的吻了我。

轻浅而冰凉的一吻,落在我的唇上,转瞬即逝,如同雪花飘落。

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退开三步,抬起了握枪的手,对我开了三枪。

她的枪法很准,这三枪也不例外。

一枪打中膝盖,一枪穿透肺叶,一枪穿过心脏。

鲜血四溅,我倒在地上,感觉自己身上每一个地方都在疼。

被洞穿的肺叶让我感觉呼吸困难,我张大了嘴试图正常呼吸,但是失败了。

她下手这么狠,一定不知道死亡有多痛苦。

我无法呼吸,肺部难以扩张,呼气不成,吸气也不成。窒息的感觉太难受了,我第一次体会到被子弹穿透肺叶是这么痛苦。

真是太疼了。

不仅膝盖麻痹了一般无法动弹,心肺剧烈的疼痛也像是要穿透骨肉跳出身体一样,宛如一条暴躁的鱼在我的胸腔里来回游荡,狠狠地撞击我的骨血。

我想快点死去,好结束这令人煎熬的痛楚与窒息,但死神也像是要和我作对一样,偏偏不让我如愿。

血从伤口处汩汩涌出,染红了我的衣衫。

“再见了,小姑娘。”

她对我说了这句话,然后拎起小皮箱远去。

我躺在地上,纷纷扬扬的桃花漫天飞舞,有一片花瓣飘落在我的脸颊上,熨着夕阳的凉意。

她蹬着那双该死的高跟鞋远去,脚步声清脆动听。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见她的脚步声了。

我看着树上的桃花,发现它们的每一朵花心里,都有一张女人的脸。

这人面桃花就如同她季月笙一样,表面看起来明艳不可方物,内里却如蛇蝎一般冷漠狠毒。

我应该恨她。

但我做不到。

我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浮现出她婉约曼妙的身影。

耳边反反复复回响的,都是她说过最温柔的那句话:“近日天冷,记得添衣。”

我怎么能恨她?

我死了以后,也许会变成这株桃花树的养料。

而她,还是会如往常一样坐在树荫下,怀里抱着她的白猫,翻着时下流行的小说,然后用高脚玻璃杯中殷红的血液来浇灌她的桃花树。


我死不瞑目。


【十】

那天夜里,我被后来赶到的人埋进了坟墓。

她没有给我收尸,还好那些人有点良心,把我埋在了城郊的墓地里,立了一座无名碑。

我在坟墓中沉默,期盼她能回来,能在墓碑前看我一眼,然后放下一朵桃花。

可是她没有。

我一直在等,时间一年又一年地过去,直到我坟边开出了一朵桃花。

1945年,抗战结束了。

她还是没有来。

1946年的春天,她终于来到了我的坟边。

她还是如1940年一样美丽,鬓边簪着一朵桃花,浅淡的绿色旗袍宛如这个春天新生的绿叶。

她在我的墓碑前站了一会,临走前摘走了我坟边的桃花。

她走了之后,墓地的守墓人给我立了一块墓碑。

墓碑上镌刻着我的生卒年月,没有生平,墓志铭是崔护的一首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立碑人是季月笙。

她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在坟墓里沉默了很多年,终于明白我的爱是多么无望而可笑。

她是这天地间的飘摇过客,光阴于她也只是逆旅一座①。

她不会停留,不会回头,就像蝴蝶飞过桃花林,只会在最美的那朵花上流连片刻。

只是片刻而已。

【完】


注①:改自沧月《花镜》:“天地不过是飘摇的逆旅,昼夜不过是光阴的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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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听云
不听云 在 2017/11/12 00:35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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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夙
听夙 在 2017/11/07 00:56 发表

然而到最后也没明白小皮箱装的啥,为啥这么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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