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序
-还没开业,“沉默岛屿”便迎来了一位不会说话的客人。小鼹鼠怯怯地从洞里探出头,却不知道面前这条蓝绿色游鱼,有着令她着迷好几年的声音。-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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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终南市。二月底,春天尚未到场,但绕城的山已绿了好几座。
姜怀玉拉着行李箱走出老旧的火车站,滚轮在破旧的石板路上折腾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正下着雨呢,算不上大,但也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风吹过时她拢紧外套,抬起下颚迎面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的水分融进了血液里。
姜怀玉看着细雨,又看着细雨下撑伞的人,只觉得这一切像她魂牵梦萦的那幅画,当水滴沾上她的鼻尖,滑落而下,她便又发觉那高低起伏的伞该是海的波浪。而她此刻正置身于南方的海里。姜怀玉身上那份北方的干燥与经历雪融的焦灼都被驱散抚平了。
她虽在北方长大,但骨子都雕刻着南方的图腾,因此现下忽地展颜,那三分清俊的笑意竟同远山的黛青融合得恰到好处。
姜怀玉漫游如同无归处的鱼,她穿过了新城区的商业圈,只觉得自己来到了小镇——她外婆的家在整个城区最老的那片。
不过她停在了新老城交界的位置。
在不甚起眼的角落,有一幢玻璃房子。“沉默岛屿”的木制招牌就挂在那门框上,藤蔓绕着门往下爬进那白色栅栏里,那有好些她叫不出名字的花,颜色是个顶个的鲜艳,在阴雨天显得格外撩人。
姜怀玉站在马路对面,透过玻璃窗往店里看,发现正对她的墙竟然全是卡通涂鸦。
距离太远,她实在看不清。只是眼底全是忧郁又治愈的蓝色。姜怀玉左顾右盼一番,干脆拖着箱子不慌不忙地横跨马路,推门而入。
也得亏终南市车流量并不大。
岑茉站在吧台里,右手拿着抹布锲而不舍地同玻璃杯上的那一点污渍作斗争。她已经擦了快五分钟了。
风铃声很轻,但足够引起岑茉注意。她本想扭头说声你终于回来了,又想到吴泉说过今天得和他的翘臀先生约会。岑茉明白过来,出现在这的,只有可能是陌生人了。若是在营业期间,她还能作出有自信的假象来问好,可现在——她忽地警铃大作,浑身汗毛竖立,猫般的眼紧张地瞪开,她几乎在分秒之间便做了决定,像只兔子一样嗖地蹲下,然后蜷缩成一团。
没人?自从发生那件事以后,姜怀玉很久没开口讲话了,她现在也不想。姜怀玉环视四周,不算大的一片天地,看上去像个咖啡厅。最吸引她的还是那一片涂鸦墙,蓝色鱼群与孤岛背道而驰,却有一条红色游鱼逆向而行。纯粹而童真,又带着点压抑的美。灯光有着港式电影里的味道,带着十足的年代意味。
姜怀玉喜欢这里。
她往吧台走,敲了敲木制的台箱。
无人作答。
姜怀玉耐着性子,又敲了敲。
然后她看见一个毛绒绒的脑袋从吧台内缓缓地升起来,细碎刘海,猫眼,泪痣,短发。
姜怀玉以为对方会开口说些什么,但两个人只是对视,准确来说,是姜怀玉试图捕捉到岑茉游移不定闪躲的眼睛。沉默在空气中编织出网,笼罩了这家小店。
岑茉看着这个陌生的闯入者,想开口告诉她门口挂了暂不营业的牌子,又想赶紧请她离开,但吴泉不在身边,她对此种情况实在束手无策。她偷偷打量着这个女人,中分,发际线像是流水向两边淌去,蓝绿色的直发过肩,右耳的黑色耳钉质地极好,在灯光下发亮。单眼皮慵懒地耷拉着,看向她的眼神是散漫无光的。
像是神漫不经心地将目光投向人间。
但她额角有道伤疤,咖色的,已经结痂。平添几分恶。
岑茉紧张地吞咽了下口水,在大脑中默默温习了好几遍台词,藏在吧台下的手快把木屑抠落,她张嘴,有点仓皇无措,脸色煞白,可刚想开口,姜怀玉就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掏出手机备忘录,打了一排字。
「今天不营业吗?」
是个哑巴。
面对文字,而非可作刀剑般的,只因一个语气变动便可含义不同的言语,岑茉一下轻松多了,她那半只脚瞬间踏回,稳踩悬崖边的土地,但仍旧半边身子露在外面,悬空着,好似风一吹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她不会说话。岑茉看着姜怀玉被雨淋湿的发,看她线条干净的脸,又想,真好看啊。她好喜欢她头发的颜色,可她这样鲜艳地出现在人群中,不会被当作视线的焦点吗?这个女孩会像她一样感到害怕吗?岑茉轻咬下唇,赶紧否定自己。蓝绿色的她看上去像是傲慢又慵懒的夏日玫瑰。
岑茉干脆撕下一张纸,从吧台的笔筒里抽出笔,又把笔盖取下好安稳地放在一边,这才开始落笔写字。
「我们还没开业。」
她顿了顿,又添了几笔。
「我们还没开业^_^」
姜怀玉看着面前的这双礼貌地把纸递给她的手,手的主人却不知自己晶莹的指甲衬着白纸有多可爱。她是真的哑巴吗?姜怀玉心里怀疑,因为她注意到刚才这个女孩差一点就要开口说话了。
她对这家店和这个疑似店主的人充满了好奇。
坏心思泛滥,她干脆指了指那支笔,然后以请求的目光看向岑茉。狭窄的眼皮拉开了些许。
岑茉点头,立刻把笔递过去。
姜怀玉就碰到了那双手,看似白嫩却有些老茧。
「下雨了。」
她把纸条推到岑茉面前,岑茉从她的目光里解读出了委屈。她甚至在大脑中重演了一边剧情,岑茉踮起脚尖趴在吧台上往外看,水帘已起。她下意识咬过自己的下唇,不自觉地焦虑起来。感受到姜怀玉的目光,岑茉更是动作僵硬了许多,扭头过来时姿态和机器人无二。
是她的错。
尽管岑茉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但她克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歉意。
她总是这样,一出现问题就只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虽然有些事,根本没有任何原因。
该怎么办?
岑茉的大脑疯狂运转着,然后想到吧台后的冰箱里的东西。
她一边讨厌这样的自己,一边又写字回复。
「你想吃焦糖布丁吗?」
岑茉其实想知道,她要在这躲雨吗?还是想干嘛?但她写不出来。
上下毫无关联的聊天,偏偏姜怀玉懂了。
「谢谢。我吃完就走。」
岑茉只觉得面前的字一下变得太好看了,清瘦如同她本人。
她写。
「请等一下,随便坐吧。」
姜怀玉挑了个靠涂鸦墙的位置,手撑着下巴,发呆。
岑茉从冰箱里拿出冷冻好的焦糖布丁,又抽了个带着精致花纹的银勺,规整地放在盘子边。
姜怀玉为了懒得开口讲话学了点手语,谢谢是其中之一。
她竖起大拇指,然后弯曲,接着重复弯曲一次。
岑茉脸红着摆手,姜怀玉发现她把头发卡在了耳后,露出了精灵似的尖耳。
这不是岑茉第一次给别人吃自己做的甜品,在开店之前她早就做过品尝实验了,但现在她依旧紧张,心跳声大到几欲震耳。
姜怀玉用勺子碰了碰布丁,那上面的焦糖颜色棕而亮,轻触后还会灵活地晃动两下。她轻舀了一点,在岑茉自以为不明显但实则炽热的目光里将其吞之入腹。
布丁柔滑细腻,奶香绵长却不腻人,焦糖甜蜜如同热恋。
姜怀玉分明一个多月前决定不再开口讲话,现在却想打破誓言,对这个美妙的制造者说,这是她此生吃过最好吃的焦糖布丁。
但她还是忍住了,以大拇指的点赞代替言语的夸奖。
岑茉终于笑了,不是腼腆地抿唇,而是灿烂若孩童。好像在这个甜点的天地里,她放下了外界给她的一切枷锁,重新做回了最真实的自己。
她学姜怀玉,用手语说谢谢,眉眼弯弯,小脸通红。
岑茉那些不正常的病症在此刻消逝了许多,因为她无需担心对方会用言语出其不意地朝她发起攻击。尽管岑茉还是会忧虑对方的内心感受,但较之以前仍旧少了很多压力。加之这个哑人温和清瘦,眉眼间好似藏了朵云,又淡又软。她还有着处处挑不到毛病的举止,这实在让岑茉轻松多了。以至于她回到吧台上还有心情整理东西,并且偶尔偷偷借着绿植的遮挡,在被叶片割碎的光里观察这岛屿里的新来客。
屋外风声大了许多,姜怀玉轻咳出声,左手轻拢成拳略微抵在唇边,眼睑半收,暗淡的光散出些许。岑茉捕捉到这一瞬她遗漏的羸弱和柔情,因而那道疤也显得像是水墨画了,岑茉已经记不得在这个繁忙的年代,还有谁能像她一样清雅的咳嗽了。
她有一瞬的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