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怀玉觉得岑茉该是个巫女,给她下了一剂最强力的蛊,让她连着好几天都准时去沉默岛屿报道。
岑茉看着姜怀玉,在她回望过来之前赶紧埋头,暗自嘀咕,第十天了。
吴泉今天一直没来,岑茉一个人呆在吧台。
姜怀玉观察着她。
岑茉看上去比信中所说的成长了不少,能和陌生的客人正常交谈。但她又明白,这种看色正常的交谈是建立在固有对话模型上的,岑茉看似从容不迫地说出的每一句话,大概都曾对着镜子练习过无数次。一旦有人打破固有模型,岑茉将被打回原样。
姜怀玉搅拌着面前的咖啡,她能够品尝出岑茉与吴泉制作的咖啡的不同。她的睫毛是颤巍巍的蝶,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过那狭长的悬崖。姜怀玉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她比谁都清楚成长必须发生在突破之中,但她并不忍心看见岑茉这朵花,被暴雨所淋湿击溃。她没由来地害怕岑茉眼底的泪痣泛起水渍的光,也害怕岑茉会一蹶不振。
她闭上眼,一口喝掉大半的咖啡,苦涩充盈了她的世界。
姜怀玉仿佛能够清晰的听见岑茉以她那小小的,仿若私语的声音在念读着那一封封信。快两年了,连纸张都泛黄。
“南姐,今天我终于和别人聊天了!嗯,我们之间进行了,大概,应该,可能还算得上开心的聊天吧!她是我最喜欢去的咖啡厅的店长。她太温柔了,当然啦,南姐一定也是个温柔的女孩子。”
南姐,是姜怀玉的粉丝对她的爱称。
“南姐,我知道自己的不正常,但我无法控制。就像有外星人劫持了我的脑袋,逼着我变成一个胆小鬼。我也想自信地和人讲话,我也想认可自己,但我做不到。你知道吗?我每天活在对别人的羡慕和对自己的厌弃中,她们才像是人,精彩至极,而我大概是张纸片,干瘪没劲。我决定活在自己的世界中里,给自己一座岛,从此不去打扰别人。”
“南姐,为什么人要存在呢?我被生下来并不该是为了完成父母的愿望的吧,我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吗?妈妈今天又说她因为爱我而付出了许多,讲我真是个不孝女,倒了八辈子霉生下我这样一个孩子。她付出了什么吗?我突然好恨她,我太坏了,我想伤害我的母亲。我该存在吗?我真的被爱着吗?我无法确定了。”
“南姐,我想为自己活一次,一天,不,一秒钟都好。这一秒钟,我可以存在,可以被爱,也可以接纳自我。”
“啪嗒——”
比姜怀玉反应还快的,是岑茉。她拿着蓝灰色格子抹布走过来,有些着急和担心:“你还好吗?”
姜怀玉自己也有些羞赧,瞟了眼打翻的杯子,又看桌面上的小水洼,叹气,仰头望着岑茉,又是对视。
姜怀玉打字,速度极快。
「抱歉,我太不小心了。给我好吗?」姜怀玉指了指抹布,给她看了后又打,「是我造成的问题,我来解决吧。」
岑茉惊叹地啊了一声,往后退两步,尴尬意味凝结在脸上,然后后知后觉地把抹布递给姜怀玉。
岑茉自上而下地看着姜怀玉的侧脸,那左侧的头发被姜怀玉卡在了耳后,于是耳朵圆滑的轮廓便展现了出来,不像她的,是不正常的尖耳。岑茉伸手把头发往前拢了拢,将耳朵遮的严实。她继续观察,姜怀玉解开了衬衫领口的扣子,露出的锁骨像是一条河,岑茉几乎想要化身为鱼,然后进水打个盹了。
<太不小心了。>岑茉把姜怀玉说的话碾碎,反复琢磨。她一直有这个习惯,以求从只言片语中获得最大的信息揣摩别人的状态,而她好给出最能使她人快乐的回答——尽管通常以失败告终。<给我好吗?>一个疑问句。岑茉以自己的语气念出,又试图模仿姜怀玉的语气。绅士的请求,还带着足够诚挚的歉意。<是我造成的问题,我来解决吧。>哈,多么自信啊?她怎么能够认为自己可以解决呢?岑茉想,她从来不认为自己可以解决任何问题。
她和姜怀玉,太不一样。
明明,明明姜怀玉才是个哑巴呀!为什么她反倒是对话中的被动者。
岑茉被无力和欣羡包裹着。
「OK」
姜怀玉见岑茉没反应,又晃了晃手机。
“啊!辛苦你了!”说出这句话的岑茉简直想扇自己耳光,这太像什么女仆台词了。
姜怀玉差点笑出声。
咖啡厅的灯带着点暖黄,光打在姜怀玉的侧脸上,把她的阴影勾勒的恰到好处。
“宝贝!在聊什么!”是吴泉,他推门而入。
岑茉脸一下红了,被当着几个客人的面叫宝贝,她瞪了眼吴泉。
吴泉嘿嘿笑出声。
“今晚的酒我都买好了,包你过生喝到嗨。”
岑茉其实不嗜酒,但当她想要释放自我情绪的时候,酒是她最好的朋友。起初她无措紧张的时候也爱喝酒,后来遇见甜点,她便有了新的选择。
岑茉有些开心,眼睛里都淬着光,她几乎要跳起来:“好啊!喝够!”
姜怀玉意识到,岑茉今天过生。
她摁亮手机屏幕,3月7号。
双鱼座。
吴泉冲姜怀玉讲话:“喝酒,你来吗?”
岑茉心瞬间回到嗓子眼,她又想要姜怀玉拒绝,又怕她拒绝。姜怀玉拒绝就太好了,这样她比较放得开。可是打心眼里,她又想和姜怀玉接触,她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呢!
吴泉看着姜怀玉黑亮黑亮的眼睛,补了一句:“从我们开业就天天照顾我们生意,不请你喝酒不行啊。”
姜怀玉不说话,也没法说话。只是点头,问时间地点。
晚上七点,就在咖啡厅。
姜怀玉看着面前两个抱团哭泣的人,扶额叹息。
蛋糕被瓜分了一大半,现在歪歪扭扭地瘫倒着。酒瓶子摆了一地,姜怀玉手里还握着一直没送出去的礼物。
“姜怀玉,我给你说。嗝——”吴泉抹了把眼泪,又用食指着姜怀玉,扯嗝的时候几乎快翻白眼,“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这人特拽!”
岑茉抱着沙发上的枕头,听到这话一下丢了眼泪开始傻笑,露出了小虎牙,左边的梨涡里灌了蜜:“她才不拽呢!她特别好!”岑茉又望着姜怀玉,渴求从她那里得到回复,“对吧,你特好。”
姜怀玉也想笑,总觉得自己现在特别自恋。她好想给她讲话,说,对,我特好。但她忍住了,只是在手机上打字。
吴泉骂骂咧咧两句,接了个电话,走一边去了。
岑茉眼底还有闪闪泪光,坐在椅上像个不倒翁一晃又一晃。
“左边~”岑茉拖长尾音,像个小孩一样讲话,活泼极了,身子往左边倒去。姜怀玉赶紧上前,用手把她挡住,要知道左边再倒就是地面了。
这个动作鼓舞了岑茉玩乐的热情。
“右边~”姜怀玉自己都没发现,她眼底的纵容,和嘴角的笑意该有多浓郁。岑茉倒在姜怀玉的手掌上,姜怀玉的手靠在墙上。
“猜猜我去哪边!”这时候的岑茉真的像个精灵了,脸红红,嘴角翘起,眼咕噜滴溜着,鲜活极了。
姜怀玉弓着背,这个姿势像是把岑茉圈在了自己的怀里。
她的发梢碰到了岑茉的脸颊,岑茉笑嘻嘻地说痒。姜怀玉更坏,故意摇着头,带着头发在岑茉脸上晃来晃去,那小家伙就跟跳舞一样扭动着。
姜怀玉的眸光越来越深邃。
她喜欢岑茉的笑。
“别闹我!”岑茉气呼呼,装凶,“我去哪边!”
她还在执着不倒翁游戏。
姜怀玉鬼使神差,开口:“前边。”
她很久不说话了,再开口时如同嗓子里放了一万把刀,刀刀刺痛她,也把她的声音割得粉碎,难听如同磨砂。
岑茉醉了,根本没反应这哑巴怎么开口讲话了。
只顾着咧嘴笑,然后甜甜地说:“猜对啦!”抱着枕头身子往前倒,姜怀玉把她接了个满怀。整个人快坐在桌子上。
岑茉没了动静,姜怀玉才发现她盯着她,像失了魂。
过了一会儿,可能有一秒吧,或者更多,姜怀玉也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岑茉吻了上来。酒气裹挟着甜点得味道,冲击着属于她的整个世界。
“奖励你!”
姜怀玉觉得自己喝醉了,她也跟着回了一句:“好,奖励我。”
像个复读机。
姜怀玉感受到一股目光,扭头,才发现吴泉一手拿着手机旋转着,一手抱臂。
他都看见了。
他都听见了。
姜怀玉莫名的不安,她觉得自己像个偷窃的小贼,盗走了最美味的甜点。
现在她被抓了个现行,她大概只有认罪了。姜怀玉这一刻终于懂了自己的心思,她瞟了一眼还在傻乎乎玩枕头的岑茉,想,我为了你成为了俘虏,可以善待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