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是春天,岑茉看着镜子里短T棒球服配哈伦裤的自己,想着,可以裹得严严实实而不怕热。
“好了?”姜怀玉坐在沙发上,翻着岑茉收集的画册,见她从卧室出来,问。
岑茉点头,还嫌不够,补了一句:“久等了。”
姜怀玉笑笑,率先穿鞋出门。
按照商定好的计划,她俩得先回一趟老城。岑茉她爸给她买的房子在高端住宅区,到老城还有段距离。岑茉以前都是打车出门,现在看着姜怀玉走在前面的背影,鬼使神差跟着她进了地铁站。
眼睛,全是眼睛。岑茉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冒汗了。陌生人的目光像是刀柄凌迟着岑茉的耐心。
姜怀玉有些担心,觉得自己操之过急。她温和地发表看法:“人好多,要不我们打车去吧?”
哪里算得上人多?现在并非高峰期。岑茉心里清楚,姜怀玉该是为她着想。岑茉固执地摇头,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面对这些事情,逃避无法解决问题,但岑茉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可是逃避能使她轻松快乐啊。
岑茉以前坐过地铁,只是到了终南,太久不坐了。
姜怀玉的眼神落在岑茉的发旋儿上,目光温柔:“牵着我吧,别丢了。”
姜怀玉对岑茉而言不仅仅是客人,或者说,亲吻过的客人,还变成了她过去的一切。今天姜怀玉的推心置腹,也让岑茉下意识接纳了她。但她还是不好意思去拉姜怀玉的手,岑茉转换目标,揪起姜怀玉那一片孤独的衣角。
姜怀玉有些纵容:“那你牵好。”
岑茉乖乖地点头。
牵着姜怀玉岑茉便有了底气,也有了依靠。走路眼睛一直往下看,避开与陌生人的一切眼神交流。车门开的那一霎无数人涌来,声音嘈杂,岑茉在心里默念,再忍一会,再忍一会。
当门合上,车厢空荡荡,姜怀玉带着她坐在靠墙的位置,岑茉这才放松了许多。岑茉靠着墙,而姜怀玉替她隔绝了人群。
地铁站到了,却还要走一截。
岑茉很久没有走过这么古朴的道路了,两侧还隐约可见油菜花。一切节奏都慢了下来,路人的杂谈伴着商家极有韵味的吆喝,听上去像一曲缓和的古典乐。
流氓的口哨声响起,岑茉抬头,是几个靠在摩托旁的男孩:“绿毛哑巴带小妹妹回家啊?”
姜怀玉头发颜色太过惹眼,加之她神情冷淡,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让一众混混恼羞成怒。戳人痛处,是这些人的拿手好戏。
姜怀玉烦躁,却又懒得搭理。这种人越是给他反应他越得劲。她不过是想让岑茉来这边散散心,老城的悠闲能使人愉悦。顺带,她回来拿个根本不存在的会员卡。
姜怀玉抬脚想走,却看见身边的小家伙攥紧了拳头,声音小小地,反驳:“她不是哑巴!你们不准这么说她!”那几个小混混哪里能听见岑茉的声音?可怜岑茉不自知,还在为维护偶像而努力着。
对她来说,突破自我去反驳别人,该是多么困难?
可现在,岑茉为了她,不惜以血肉筑成利剑,指向别人,也划伤自己。
姜怀玉挑眉,在阳光下竟然能看清岑茉鼻尖的绒毛,和脸颊的细汗。她伸手揉乱岑茉的短毛,终于分了点注意力给别人:“嗯,我不是哑巴。”只是懒得对傻逼讲话。
姜怀玉碰了碰岑茉的手,她的掌心湿透了。
把衣角分出一半给岑茉,“擦擦手吧。”
“谢谢你。”
两个人同时道谢,又同时扭头,轻笑出声。
姜怀玉带着岑茉去了老城的小公园闲逛,看到岑茉自在的模样,姜怀玉在心里笑,暗道就知道她喜欢这地方。喜欢这种慢悠悠的生活。
姜怀玉哪晓得,她不过是去了趟卫生间,岑茉就消失不见了。
说好会乖乖坐在石椅上等她的人,不见了。
姜怀玉着急,对个路过的老太太想讲话,憋了半天也没讲出一个字。她有些挫败,但她没有放弃。
“不好…”
“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你见过一个短发这么高,白白净净的小姑娘吗?”
从最开始的不熟练,到流利得不行。
可姜怀玉得到的回答永远是否定。
操。姜怀玉一脚踢开石子,不知所措时,又听见刚刚说不知道的老爷子补了一句:“公园有广播站的,就直走几十米那。”
姜怀玉鞠躬说谢谢,转身撒腿就跑,她只觉得自己高中冲食堂都没这么积极过。
汗都跑出来了。
姜怀玉听广播站工作人员的话,站在话筒前,自己描述着。
因为顾及到岑茉的特别,姜怀玉没有采取标准中国式喊名字找人法。
“大家好,我现在正在寻找一个走失的小姑娘。她穿着绿色棒球服,白T,背了个灰色双肩包。紧张的话,她可能会把拉链拉上。短发齐耳,白白净净。她看上去很不起眼,但在安静的环境里,你会一眼认出她。因为这时候她的静谧是会发光的。大家如果有知道她的去向和她的位置的,请联系电话——”
岑茉早就听出是姜怀玉的声音了。从设备并不先进还带着杂音的音响中传出的声音,同网络电台里的声音,竟然极为相似。她娓娓道来的温柔语气,礼貌而绅士的语调,都把岑茉拖回了十九岁的那场梦里。
她刚和母亲决裂,不愿意再听从安排读不喜欢的专业,而选择放弃大学学习烘培。那段日子她过的极其痛苦,而唯一值得苦中作乐的,是姜怀玉的声音。她是她的知心姐姐,收藏了她的一切情绪。
岑茉一边问路一边走向指挥所。
还在广播的姜怀玉看见了身边人的手势,她扭头往门外看,是岑茉。
失而复得 ,姜怀玉抛下立麦,上前几步,转身拥抱住岑茉。
这个姑娘竟然如此的瘦小,骨架轻巧,没几两肉,好似一碰就碎。可抱在怀里又是如此的让人心安,仿佛如获至宝。姜怀玉把下巴抵在岑茉头顶,叹气,又念叨:“还好你在。”
我好不容易才有了停靠之岛,怎么舍得再重归流浪?
岑茉竟然也有了流泪的冲动,她讲话时带上了鼻音:“我去追猫了…对不起…”
尽管岑茉看不见,姜怀玉还是摇头。
“不是你的错。”
不要对不起,无法融入这个社会,也并不是你的错。你带着脆弱和敏感的天性,善意环绕着你,为了满足别人的期许而把自己的存在抹杀,该是他们对不起你,也该是他们,说谢谢。
广播站的人只当是姐妹情深,却不知晓,走出广播站十指相扣的两人,心跳速度有多快。
散心结束,姜怀玉把岑茉送到地铁站。
姜怀玉有些担心,岑茉却眼神坚定。
“我可以的。”岑茉说,同时也暗示自己。
她一定要成长,成长到有足够的能力和勇气,去被爱,也爱别人。
“好。”
姜怀玉放手。
岑茉笑了下,嘴角的虎牙尖尖的:“好。”
姜怀玉没忍住,脱口而出:“岑茉,我喜欢你。”
岑茉拽紧了背包带,沉默片刻,说:“好。”
她仿佛只会说这一个字。而说完这个字,岑茉转身走进人群。
姜怀玉心里没底,这小家伙,会怎么想?
岑茉会怎么想呢?
当岑茉一次次焦急地避开人群,闪躲着陌生人的目光,埋头钻进车厢后缩在一个不起眼的角楼后,她只觉得,她完了。
岑茉瞥见车厢里两个女孩谈笑时的灿烂模样。
真的太羡慕了,别人都活的好精彩。只有她,是无药可救的灰突突的一片。
喜欢。
对岑茉而言实在太沉重也太宝贵了,像是最美味的甜点摆在岑茉面前,她想试吃,又怕毁掉完美的艺术,害怕自己的行径成为了败笔。然而甜点都有保质期,岑茉也无法估计,名为喜欢的甜点,能够存放多久。她一旦陷入,甜品依赖症就会爆发。
岑茉,我喜欢你。
岑茉把头埋得更低,泪水无声滑落,她只觉得自己的衣角还有姜怀玉怀抱的温度。
岑茉深知自己没有一点能够称之为“讨人喜欢”的特质,她平平无奇,充其量有个尖耳朵,和一身怪毛病。她只会像今天一样给姜怀玉添麻烦。
她不配被爱。
也没有爱人的能力了。
岑茉躲开陌生人递过来的纸巾,仓皇逃离地铁,身后人疑惑的谩骂还绕在耳后。
“我靠,这人有病吗?我递个纸而已啊。”
是啊,我有病。
岑茉蹲在街角,抱着双肩包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