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茉失踪了。
准确来说,是主动消失了。
她甚至拉黑了姜怀玉的一切联系方式。姜怀玉去她家里敲门,也找不到人。
沉默岛屿也变成了吴泉一个人的天地。
是下班时间,窗外是霓虹灯闪烁,彩色的光影映在了磨砂玻璃上。
吴泉漫不经心地收拾着桌椅,轻描淡写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啊。”他也不知道岑茉在哪儿。他不过是三天前的半夜,收到了岑茉的消息,说她想要出去走走。以前在海市,岑茉就常常一个人消失好几天,吴泉老笑话岑茉,说她是个小妖怪,得时不时补充灵气。
姜怀玉以为吴泉在敷衍他,当她看见吴泉渐渐沉重的神情,便知道他的的确确是不知晓答案了。
姜怀玉上前搭把手,接着了差点被吴泉弄丢的杯子。
吴泉道谢,拿过杯子,转身,就在姜怀玉以为对话到此结束后,他带着磁性的声音又开始娓娓道来。
“茉茉经常这样。”吴泉抬手把杯子放在高台,仰头摆弄着,他似乎有强迫症,一下又一下调整着杯面,力图把岛屿的标准都显露在外面,“从前有个小女孩,在她两岁的时候,爸爸出轨了,离婚后,妈妈独自抚养她。母亲是个女强人,家教极严,对小女孩要求也极高。任何事不是一百分,就属于失败。”
姜怀玉意识到他在说什么,静静地听他讲话,看着他悠闲地整理吧台。
“小女孩最开始也会哭会闹有很多朋友,可她从来得不到母亲的回应。她依恋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为了使这种痛苦消亡,她选择了不依恋,也舍弃自己的需求。只是为了母亲的要求而活。加之因为母亲工作原因,小女孩几乎两三年换个学校。她一直在活在动荡不安之中。”
吴泉直视着姜怀玉的眼睛,他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告诫她。
“茉茉以前看上去高冷,不可接触,不需要朋友。但当我尝试后才知道,她不是不需要,她是只想要完全的,可确定的,不离不弃的朋友。”
“她现在好很多了,看上去也平易近人了许多。”
姜怀玉想着岑茉的模样,她黑黝黝的眼睛盈满春水,泪痣仿若画龙点睛的一笔,尖耳出尘不似凡人,脸红的时候,可爱极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庆幸。”
姜怀玉问:“什么?”
“她现在立刻选择逃离,拒绝了契约驯养和羁绊。”吴泉扯了扯嘴角,眼神温柔悲悯似菩萨,“逃的这么匆忙又彻底,她一定很喜欢你。”
姜怀玉不做声,只是指尖摩挲着杯沿。
吴泉拿走她手下的杯子,姜怀玉只觉得一切都空空的。
岑茉逃避的原因,不是害怕同她建立亲密关系,而是害怕同她的亲密关系无法长久持续,害怕自己深陷其中无可自拔,也害怕自己,没有能力去爱。
背负着“不正常”标签的她,一个人扛着所有的苦楚却还不自知。
“我先走了。”姜怀玉俩手插兜,朝吴泉告别。
吴泉点点头。目送着姜怀玉离开。看她的背影被黑吞没,温和地走入了这个注定失眠的夜晚。
吴泉给男朋友打了个电话。
“我下班了。”
“嗯,我到了。”
他抬头,才发现他的爱人站在路灯下,影子拖得长长。
真好。他希望岑茉也好。
岑茉在终南的无名小镇呆了三天了,民宿俭朴却带着生活的味道。她每天出门散步写生,躲进森林或田野,却总是一坐就发呆一整天,画不出一点东西。她只要呼吸,脑子里想的就会是姜怀玉。
想姜怀玉的风衣,想她握拳咳嗽清俊模样,也想她揉弄她头发时含笑的眼睛。
岑茉看山不是山,而是姜怀玉挺拔的鼻梁和起伏的胸部。岑茉见水不是水,而是姜怀玉温柔的眼波。
岑茉着了魔。
她坐在草地上,风吹过来,岑茉只觉得她的灵魂同身体一道空落落地下坠着,掉进崖底的深渊,没有尽头,只是永恒地坠落着。
她的脑子和身体空了一大部分,而那部分,名叫姜怀玉。
她每天早上起床都会涌起立刻马上飞奔回终南去拥抱姜怀玉的冲动,可她不能。岑茉的胆怯和自卑把她绞得死死的,让她无可动弹。只好行尸走肉般躲在这里。
她是真的喜欢我吗?还是只想谈场恋爱。我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女朋友吗?我一点不甜,也不会撒娇,也办法给她依靠。我更像个病人。她会陪着我吗?我们会不会马上就分手。我是真的喜欢她吗?姜怀玉把这些问题翻来覆去想了无数次。如果她喜欢咸豆腐脑,而我只吃甜,该怎么办?
她依然偷偷关注着姜怀玉的微博,现在一打开,却收到了好几个特别关注的提示。
岑茉挨着点开。
淮南之鱼:你在哪里?我想你的甜点,也想你。
岑茉的手指有些颤抖,只觉得呼吸瞬间停止。她继续往下看。
淮南之鱼:乖宝,你治好了我,给我一个岛。这一次,我来救你,把海洋还给你。好吗?
“乖宝”,岑茉心化如同黄油曝晒在阳光下。
她曾说过,姜怀玉的声音是海洋,温柔地把她包裹,使她同世界其他岛屿有了联系。
岑茉终于明白了。
姜怀玉也看透了。
岑茉的泪滴大颗坠落,打湿薄被,晕开一滩印记。
她和姜怀玉,本质上都是万千世界里微不可见普通人,但不普通的是,她们身上布满了世界给予的伤口。姜怀玉父母早亡,肇事者因钱权脱责。岑茉的父母,人在心不在,反而加重伤害。
从第一次,打照面开始对视的那一刻开始,在她们之间就注定上演一场一语双关的戏码。结局仍未可知,但宿命已然显露。她们在破碎中寻找着完整。
“你好。”,可她的眼睛在说,救救我吧。
“今天不营业吗?”她这样写,可不动的双唇却在说,我无处可去了。
岑茉哭着哭着终于笑出声,她把姜怀玉从黑名单里拉出来,给她发短信。尽管下定了决心,岑茉依旧不敢打电话。因为文字沟通可以给她充分的时间来措辞,也不用担心谁挂电话。
虽然她只发了几个字——明天店里见。
姜怀玉收到短信,嘴角不受控制上扬,眼角却夹着点泪。
她回,好。
不是最直接的拒绝。万幸。就算是拒绝,她也可以接受。
没关系的,她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时间。岑茉想逃多久,她就能等多久。
明天见。
姜怀玉反复琢磨着这几个字,只觉得甜蜜涌起。莫名其妙。
姜怀玉准点到了,推门而入正好看见岑茉端着蛋糕走出来。
“我就知道你会准时来。”
这语气熟稔极了,听得姜怀玉心花怒放。但她面上不显,问,“给我的?”
岑茉点头,示意姜怀玉坐下,然后递给她一把银质雕花小刀。
摆在姜怀玉面前的是个翠绿色的蛋糕,小小的长方形模样,却层次分明,能看见奶油的嫩白和巧克力的褐色夹杂在绿色之间。香甜又清新的味道萦绕着。
“抹茶?”
岑茉点头,有些小心翼翼,“前年万圣节那期,你说过你最爱抹茶。”
姜怀玉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团棉花,蓬松的,在露天草原里感受着爽朗清新的阳光。又有着要被烤化的趋势,变成黏糊糊的一团棉花糖,整个人又甜腻腻的了。
蛋糕的表面是褐色和茶色,一条对角线将两色分割。岑茉示意后,姜怀玉依照这条分割线切开蛋糕,褐色和茶色偏倒,在切面上分别露出了一颗粉色的桃心。
姜怀玉抬头看岑茉,这家伙又脸红了,却难得地直视着她的眼睛,诚恳至极:“惊喜抹茶歌剧院。你尝尝。”
姜怀玉听话的舀了一勺,白巧克力中和了抹茶天然的苦涩,清甜和茶香泛起,桃心部分还带着草莓和樱桃的味道。
岑茉深呼吸一口气,讲话。声音像一开始那样轻,姜怀玉却觉得这一次,她抓住了这阵风。
“甜点你吃到了。我的心也带走了。”岑茉攥紧了拳头,一字一句,“你还要我吗?”
我想你的甜点,也想你了。姜怀玉在微博上这样说。
姜怀玉伸手,拇指蹭掉对面小姑娘自己都没察觉的眼泪。她把另一半的心形图案舀起,勺子递到岑茉的唇边,开口时眉眼清朗,语调温柔:“我一直在。”
岑茉昨夜通宵赶回来,练这一个蛋糕,练了好几次。分明试过好几次,这一口的味道却格外不同,带着恋爱的甜。
姜怀玉索性在店里打杂,下班后跟着岑茉,把她送回家。
单元楼门口,岑茉的密码输了一半,又扭过头来小声地说。
“你叫我一下。”
“嗯?”姜怀玉疑惑,又替岑茉拢了拢外套,风大。
“叫我一下。”岑茉重复,有点小执着。
“岑茉。”
“不是这个。”岑茉眉毛揪起,有点小着急,又不好意思主动提醒。
“茉茉?”
岑茉还是看着她,眼里有这一整夜的月光。
“乖宝。”姜怀玉笑着念出这两个字。
岑茉立刻突袭,拽着姜怀玉的衣角,踮脚去碰了碰她的唇。一触即离。
她看微博后,就想这么做了。
姜怀玉愣了愣,看着坦诚又羞赧的姑娘,伸手,略带薄茧的拇指摩挲着岑茉的唇,俯身,在岑茉以为姜怀玉要吻上来时,她只是吻了岑茉的发旋儿。
“风大,快回家。”
“好。”
岑茉的小脸被风吹得发红,鼻头也红红的,眼睛亮亮,像天上星星。
“明天见。”
“明天见。”
岑茉输完密码推门进入,姜怀玉站在楼下,想等岑茉房间亮灯再走。哪知道岑茉关门就靠在墙边,她略微抬高了声音问。
“你走了吗?”
姜怀玉想笑,幸亏现在没人过来。
她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敲了敲门。
“明天见。”岑茉又说。
姜怀玉温柔地附和:“嗯,明天见。”
岑茉只觉得自己的脚黏在了地上,一点也不想动。得亏有人下楼,岑茉立刻兔子一样跑进电梯。
一进家门岑茉就忍不住了,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就给姜怀玉打了电话。
姜怀玉还站在楼下,看着七楼的光。
“喂?宝贝。”
“南姐。”姜怀玉没去纠正岑茉的称呼,她要让她顺其自然,要给她最不变动的安全感。
“嗯。”
“我好喜欢你啊。”
姜怀玉伸手,看着月光透过她的指缝在地面上留下流动的阴影,抿唇笑了。转身,挪动回家的步伐。
“我知道。”
“明天见。”
明天见,是最简单的承诺。姜怀玉不说天长地久,海誓山盟。
她只想要出现在岑茉的每一个明天里。
然后陪她度过日升月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