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南到北,改变的不只是方向。
岑茉第一次到北方来,好奇地张望着,形形色色的人群在春天也裹着长而挡风的衣服,神色匆匆。但也有像她一样的人,带着迷惘和新奇的眼神。雾霾很大,岑茉根本看不到天,仿佛厚厚的塑料铺在了头顶。
姜怀玉推着行李箱,岑茉赶紧小跑过去帮她分担。
俩人打车回到了姜怀玉爷爷家,老人住在四合院里,下午四点,不在家。姜怀玉给岑茉说,八成是去巷子里遛鸟了。四合院不算大,但承载了姜怀玉近乎一生的记忆。从她父母出事后,她便来这生活了。
岑茉瞥见墙壁上用粉笔画的身高线,又抬头瞅了眼正准备进屋的姜怀玉,悄悄地往墙上靠,抬手默默比划了两下。
嗯,她比十四岁的姜怀玉高。
岑茉偷笑。姜怀玉现在可比她高了快一个头,北方的水土真真是“拔苗助长”。
姜怀玉收拾好屋子,见岑茉半天没进来,推开木制小窗户轻唤了一声:“岑茉!”
啊!
岑茉朝姜怀玉跑过去,“来啦!”
她的影子落在地上,被拖得又长又慢。院子里的树绿了好些,姜怀玉生出恍然如梦的错觉。仿佛一生就会在这慵懒的阳光下如此过去。
“喜欢吗?”姜怀玉问岑茉,半敛眼睑的模样温和如同月光。
这个屋子里,放满了各种老唱片。
白虹和周旋摆了一排,岑茉踮脚去看,她喜欢唱片上泛黄的海报。姜怀玉笑着从背后环住她,在她之前伸手取下一张唱片。
“想听听吗?”岑茉在她怀里点头,小鸡啄米似的。
“都是我们家老爷子的。”姜怀玉讲,放开岑茉,把黑胶唱片从盒子里取出,又放在唱片机上。东西很老了,色泽暗淡,但依旧可以完好的使用。
同电子设备放出的音乐不同,唱片机转动起来,好似把时光重返,会有个身着旗袍的女人,卷发盘起,额前几缕碎发随着身子晃荡。两腮点樱,唇若玫瑰,眼尾上翘的弧度能勾到人心窝。她就手执轻扇啊,站在话筒前,吱吱呀呀的唱,带着戏曲的腔调,引出的韵味好似深巷烈酒。
岑茉听着歌词。
“心上的人儿有笑的脸庞 /他曾在深秋给我春光 /心上的人儿有多少宝藏 /他能在黑夜给我太阳 /我不能够给谁夺走仅有的春光 /我不能够让谁吹熄胸中的太阳 /心上的人儿你不要悲伤 /愿你的笑容永远那样 ”
周旋的声音脆而浓郁,唱出一生纵情,也唱出了深爱不悔。
岑茉看着站在老唱片机旁的姜怀玉,看她目光悠长又悠长,投向窗外,同树影相接。
她想,她不会让任何人吹熄姜怀玉胸中的太阳。
如果一个人同默认的污秽的社会规则相斗带着史诗般的悲剧性,那么两个人并肩,便显得不那么孤单。
姜老爷子也恰好回来,岑茉跟着姜怀玉走出去,又乖巧地喊了声爷爷。
老爷子知道自家孙女要带个朋友回来,却没想到这朋友会如此无害。
姜怀玉从小到大的朋友都豪迈极了,这小院里的老树可是见证了无数次的打架。
老爷子乐呵,把鸟笼挂在树上,“想吃啥?”
姜怀玉看岑茉,岑茉沉默。
姜怀玉随即开口,“吃面吧。我出去买点卤味。”
老爷子摆摆手让他去,自个进厨房,又把岑茉留下来。
“丫头,来,打个下手。”
所以岑茉现在站在水池边洗菜,看上去云淡风轻,实则紧张得要命。
老爷子什么话也没说,煮水,下面,调味,一套功夫下来流畅极了。
岑茉抢在老爷子前面端走面盆,“爷爷,我来吧。”
老爷子笑呵呵,说好。
他又说:“谢谢。”
姜老子不瞎,知道自家的倔驴愿意讲话还愿意回来,得有这姑娘一份功劳。所以他诚挚地说谢谢,岑茉倒是不好意思了,她就做了端盘子的小事。
姜怀玉回来的也恰当,还带了一小袋枣花酥回来。岑茉喜欢甜点,也让她尝尝北方的味道。
软绵绵又脆酥酥。
姜怀玉看岑茉吃的满足,自己也笑了。
老爷子想吃,伸手过来,却被姜怀玉轻轻打手。她无可奈何地冲老爷子叹息:“这你不能吃。”
糖尿病都快几十年了,还吃。
老爷子气的吹了口胡须,转而挑面,眼却盯着岑茉手上的糕点。
岑茉和姜怀玉对视一眼,慢悠悠侧过身子,躲过了老爷子的视线。
老人其实一点也不生气,他就喜欢被姜怀玉管着,当个老小孩,却偏偏做出生气模样,姜怀玉也狠心,一点也不给他分。
吃完饭老爷子还想腾个房间出来给岑茉,被姜怀玉拒绝了。
“没事,她就睡我那。”
老爷子瞪她,就她那破床,一个人翻个身都快掉,还睡两个。
其实姜怀玉的床不小,挤挤也够了。
“爷爷别担心。”岑茉赶紧出马,心想,千万别给她单独一个房间,不然她得气死。
老爷子哪知道他面前俩姑娘心里有鬼,看她们黏糊糊不想分开,道了句女娃就是腻,自个出门散步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岑茉躺在里面,姜怀玉躺在外侧。
害怕晚上冷,两个人各自盖了床棉被。
“好冷噢。”岑茉讲,偷偷踢开了被子。
姜怀玉放下手机,看着岑茉那灵光的眼睛,就知道有鬼。
“北方太冷了!”岑茉控诉,脚丫子暴露在空气中,无章法地晃悠着。
姜怀玉叹口气,把自己被子掀开,“来吧。”
岑茉像个泥鳅似得一下缩进去了,冷冰冰的小脚故意碰着姜怀玉。
“你有没有一点当我心上人的自觉啊?”都一起躺床上了,还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姜怀玉觉得好笑,一脸那我就勉为其难满足你的样子,撩开岑茉的睡衣往里钻。由于她刚刚是拿着手机在被子外玩,姜怀玉的手也跟个冰块似的。岑茉嘻嘻哈哈地笑,又扭着身子躲。她被冰的发出一声叫。
她俩都还没说话呢,门外边老爷子中气十足地问:“怎么了!”
岑茉吓得不敢说话,姜怀玉倒笑开了。
“没事,有虫。”姜怀玉说,她又凑到岑茉耳边讲悄悄话,“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自觉了吗?”
岑茉又羞又恼,埋头就往被子里钻。
姜怀玉哈哈大笑,也和她一起钻,然后在黑暗里吻住了岑茉的双唇。
视觉被剥夺,剩下的感触似乎要敏感得多。
柔软的触觉,温和的世界。
还有一声大过一声的喘息与心跳。
岑茉抱住姜怀玉的腰,“我想早点回去。”
姜怀玉笑意不减,说好。
“明天采访完,我们就回去。”
啊?这么急的吗??
但姜怀玉的采访持续了不止一天,她顺着那个受害者的线索顺藤摸瓜,还挖出了许多东西,贪污受贿也被她了解到。
岑茉也没闲着,联系父亲找了个律师。老实讲,岑茉对于父亲没有印象。也没有情感,她对当年的出轨也毫无印象。但她感谢父亲,在当年支持了她的选择,还为她提供了良好的物质。或者说,她感谢岑父的愧疚,也利用着岑父的愧疚。虽然岑茉并不认为岑父或关尔有什么欠她的,但她不会拒绝也不会浪费资源。岑茉偶尔觉得自己过于冷漠了。
但她生长在那样畸形的家庭中,她无可选择。
有了岑父的插手,事情进展顺利了许多。但姜怀玉依旧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可以把主任和助纣为虐的学校绳之以法。有时候她觉得法律实在是过于无力,法之背后牵着巨大的钱权蛛网。
她太清楚这个世界,光有,暗也有。好人通常没好报,坏人倒是逍遥自在。姜怀玉咬牙,但她有她的坚持。
她的太阳,还没有落下。
姜怀玉也不是为了自己的委屈在倔强,她为的是打破这世界的沉默。
岑茉提前回去了,姜怀玉在北方折腾了快一个多月,终于有了开了一审。
这天,吴泉不在,岑茉守着吧台,刚刚送走一位客人。她看上去比几个月前自信多了,安静的站在那时像一朵雏菊,小而美,清新十足。风铃作响,岑茉抬头去看,是姜怀玉。
她明明说后天才回来。
姜怀玉走进吧台,把手中的外套放到一边。南北温差实在太大。她穿着简洁的白T,露出一截好看的锁骨。
岑茉高兴,小声地问:“怎么提前回来了?”
姜怀玉舔了舔嘴唇,接过她手中的玻璃杯,帮她冲洗:“等不及了。”
一审结束,法院方认为有些证据和案情需要得到进一步的确认,过几天召开二审。
姜怀玉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但她就想回来看看岑茉。
岑茉转身去冰柜里拿出抹茶百香果流心慕斯,她最近新做的品种。
像第一次一样,姜怀玉接过岑茉手中的蛋糕,用雕花银刀切下一点,又用叉子拾起。细腻顺滑又带着苦涩的抹茶搭配上酸甜清新百香果,微微的爆浆口感,像是一次星辰诞生,充满了生命之初最本真的喜悦。
“怎么样?”岑茉问。
姜怀玉不说话,竖起大拇指。
能遇见岑茉,真好。
那一天她路过街角,没有错过这家店,真好。
或许以后,姜怀玉将负责用声音揭露真实,道破残忍,而岑茉将会用甜点制造美好,编织幻像。
而生活,大概就是二者合一,如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永远不能只依靠其一。
就算心有猛虎,也要细嗅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