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多倫多的前夜,在房裡將行李打包的差不多後,我拿出電腦和相機,開始整理這幾天拍的照片,看著一張張的自然美景,想到明天就要離開這美麗的國家,心裡不禁有些惆悵,再也坐不住,於是闔上電腦,離開房間,去了飯店樓下的酒吧。
不像周圍的郊區,多倫多即使在深夜也是燈火通明。記得去程飛機是午夜落地,在抵達多倫多上空時往窗外一望,只見橙色的光點一路蔓延到地平線尾端,密密麻麻地覆蓋住整個平原,就像一座璀璨炫麗的金色大湖一般。在地廣人稀的加拿大自助旅行兩個月後,我才明白24小時不打烊的店家是多麼珍稀的資源。大部分的地區在晚上九點後就完全漆黑一片,很多時候睡前肚子餓,惟一的選擇只有數公里外的麥當勞,最後只能一邊想著台北的便利商店,一邊抱著咕咕直叫的肚子入睡,也算是另一種鄉愁。但我還是不想住在城市裡,台北本就是都市叢林,若是再往鬧區跑就失去花錢出國的意義了。
酒吧看上去十分簡譜,外頭只掛了一個用LED燈拼成『PUB』字樣的招牌。推開嘎吱作響的木門,藍調音樂立刻自室內流瀉而出。店內昏黃的燈光將木製的吧檯、桌椅染上一層柔和的光暈,整體氣氛讓人感覺十分溫馨放鬆。我在吧檯角落找了個位子坐下。一名中東裔的調酒師自後台走了出來,問我需要甚麼?我不懂英文酒名,就隨便點了一杯菜單上最便宜的調酒。他沒多說甚麼,只是從桌下拿出一瓶酒和一杯冰塊,就當著我的面調了起來。
我打量四周,發現這這酒吧雖然人不多,卻幾乎匯集了全世界的人種膚色,看上去就像一幅色彩繽紛的拼貼畫,在我左側隔著三個位子的地方坐了一名畫著濃妝的華人女性,她身旁坐了一名眼眶深邃、膚色淺褐,看起來似乎是印度裔的男人,兩人都一言不發,各自低頭滑著手機,應該彼此不認識;在門口旁坐了一桌五官立體的阿拉伯壯漢,他們長相英俊,穿著緊身的白色T恤和深藍牛仔褲,精壯結實的身材一覽無遺,其中一人似乎喝高了,正用一種我聽不懂的異國語言大聲嚷嚷著;而我斜後方的沙發座上有一對情侶,男方是名高瘦的白人、女方則是名身材豐滿粗壯的黑人,只見那女人正滿面羞態的將頭靠到男人肩上,那男的也伸手一把將女人攬近懷裡,笑得一臉幸福。
最後我的目光落到一名坐在吧檯另一端的白人女性身上,她慵懶的倚在牆上,頭微側著,雙眼定定望著左下方,不知道在想些甚麼,長得十分好看,清瘦緊實臉上鑲嵌著一雙晶亮的褐色大眼,挺拔卻又不失纖細的鼻梁下是一雙水潤的豐唇。但吸引我注意的並不只有她出眾的外表,還有她的衣著。她穿著一件純白的長袖襯衫和黑色西裝直褲,腳上甚至還套了一雙褐色皮鞋,將原本就修長的身型襯得更加利落,可這身行頭對一名年輕的白人女人而言實在太過簡潔、正式。她多半是哪個餐廳的服務生,剛下班就跑來這裡吧...我忍不住細細打量起她的臉來,想從上頭找出一絲能證明自己猜測的疲態,卻正好對上她的視線,我窘迫的咳了一聲,將目光移開,從口袋裡拿出手機設好明早的鬧鐘,卻從眼角餘光看到她朝我微微一笑。
「您的飲料好了。」調酒師在我面前呈上一支裡頭盛著粉色液體的小三角杯。我向他道謝,掏出錢包付了帳。小啜一口,立刻被裡頭的氣泡嗆出淚來,我連忙伸手按住口鼻,這才勉強把湧到鼻腔的液體嚥了下去。幹,這是雪壁加辣嗎?怎麼會這麼難喝?
我暫時將杯子擱到一邊,其實晚上出來就只是想找個地方一個人坐著而已,調酒難喝也沒關係,遂從包裡拿出讀到一半的小說翻了起來。
「嗨。」我回頭一看,只見那女生不知何時站在我的身後。我嚇了一跳,差點把才沒看幾頁的書丟到地上。她個子很高,目測起碼有一百七以上,像堵牆似的立在我面前,壓迫感十足,即使坐在高腳椅上,我還是得努力仰起頭來才能看清她的臉。
「...嗨?」我心裡覺得尷尬,卻礙於禮貌,只能硬擠出笑容回應。她微微彎腰,手搭上我隔壁的椅子,髮絲順著地心引力向下垂到我眼前,同時我聞到一種淡淡的、帶著些苦味的香氣,說不定是一名咖啡師呢,想著她帶著口罩,綁起頭髮,用她纖細美麗的手做出一朵朵美麗的拉花的情景,不禁覺得賞心悅目。
「這兒有人坐嗎?」她的英文雖然有些口音,卻講得很流利。
「沒...沒有。」她拉開椅子坐下,將長髮撥到身後,露出白皙的頸項,接著單手撐頭,饒富興味的打量我。
「我叫Abella,你呢?」她領口鬆了一顆鈕扣,在潔白的衣料中能略微撇見若隱若現的鎖骨。我有些不自在的低下頭去,隨口掰了一個名字:
「Alex。」
「妳不是本地人吧,我光看著妳身上這件毛衣都要出汗了,現在才十月呢。」
「哈哈,在我的國家這就算很冷了啊...」我乾笑幾聲,在旅途中我時常被人這樣打趣,不管是旅店老闆、餐廳收銀員、甚至僅僅是火車上臨座的乘客幾乎都拿這句話當做對話的開場白。女人身上只穿了一件薄的透光的長袖襯衫,而我則穿著登山用的刷毛外套,裡頭還套了一件保暖內衣,現在外面大概只有十度出頭,剛剛在街上走時卻還是感到絲絲寒意,好不容易到了開著暖氣的室內才覺得舒坦許多,要知道台北現在還有二十多度啊。
「待到冬天妳就知道了,今年是暖冬,會下很多雪,到時候腳被冰在雪靴裡的滋味可不好受啊。妳是哪裡人?」
「...我的母語是中文,那妳呢?」
「我是魁北克人。」加拿大的官方語言有兩種,一是英文,二是法文。魁北克是法文區,在那裡甚至連路牌都只有法文,沒有英文註釋,一般來說魁北克人很排外,很少有人會離鄉背井到英語區生活,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
「為甚麼會來多倫多呢?是因為學業、還是工作?」
「一開始是因為學業,我在這念大學,半工半讀,結果畢業後就乾脆在這定居下來。目前是在前面路口的咖啡廳裡工作。」
「咖啡師上酒吧?」
「咖啡廳可不供酒。妳英文講的很不錯欸,是在這讀書嗎?」
「不是,旅遊而已。我剛畢業。」
「還以為妳是日本學生呢,畢竟你這麼小一隻,剛剛還被調酒嗆到不是嗎?」我臉一紅,原來剛剛的拙樣都被她看到了。不過也就是說她從剛剛就一直在留意這邊吧。意識到這點後原先羞恥的心情中不由得多了幾分異樣。
「...我還是第一次喝到那麼難喝的酒。」
「我個人比較推薦菜單從上數下來第三個、開頭『G』的雞尾酒。那種很甜,也比較不辣。」
「是嗎?那我點看看那個好了。」我挑眉,抬手將調酒師招了過來,接著問女人:「有甚麼想點的嗎?」她搖搖頭,說她剛剛已經喝過了。
在等飲料上來的空檔我和Abella繼續聊了起來。她漂亮、大方、熱情又進退得宜,很快就將我先前的緊張盡數掃去。我和她大略說了一遍自己去的景點,她則和我說了在餐廳工作遇到的趣事,還相互交流了彼此的喜好、興趣。我很久沒和人聊的那麼投緣,話也漸漸變多了些,原先生疏的口條也變的順暢許多。
「妳在大學修甚麼?」她突然發問,我一愣,據實以告:
「西班牙文、副修英文。」
「哇!很厲害啊!將來有甚麼志向嗎?」
「沒有。完全沒有。」我趴到桌上,將頭深深埋到自己的臂彎裡:「大把大把的鈔票全都丟到水溝裡去了...我試了很多種工作、書面翻譯、口譯人員、秘書...沒一個能待的久。我媽說也許我需要休息一下,於是我辭掉了前一個工作,訂了機票跑來這,將所有的積蓄花了個精光。結果兩個月過去了,還是一無所獲。」這才是我今晚心情低落的主因,想到回去之後又要找工作我就沮喪。瀑布、楓葉、森林、美食...在加拿大待的這段時間就像一場夢。我甚至希望明天班機延遲,或是乾脆把鬧鈴取消掉,讓自己睡過頭、錯過飛機算了。但這是不可能的,我終究還是得面對自己人生的問題。
她甚麼都沒有說,只是伸手搭上我的肩,彷彿想安慰我一般,緩緩來回輕撫我的背。是啊,她自然是不知道該回甚麼的,我不禁有些想哭,這些話我連對家人都沒有說過。為甚麼我會在異國、對一個才剛見面的女人全盤傾吐自己的心聲呢?我甚至不知道Abella是不是她的真名。也許我是被酒吧內的曖昧氣氛慫恿、或是心情真的低落到極點,不得不找一個人傾訴才行、亦或著──正是因為我明白自己不會再見到她,我才能絲毫不用顧忌我話語的後果。想到這,我直起上身,不著痕跡的避開她的手,扯開笑容,繼續追問她剛剛和我說的職場八卦後續。
調酒上來了,淡藍色的液體盛在三角杯中,裡頭放了一顆大冰塊,尖端略微凸出酒液表面,看起來就像一塊浮在蔚藍海洋上的大冰山,我喝了一口,正如Abella所說,很甜,卻有股淡淡的薄荷味,很清涼爽口,嚐起來不會太膩。
她一言不發的看著我將調酒飲盡,在我放下杯子的同時開口:
「妳有手機號碼嗎?」我一愣:
「我只在這待了兩個月,沒辦手機號碼,明天一早我就要搭飛機回臺灣了。」
她點點頭,垂下眼簾,用手指輕輕撫摸著桌緣,沒再進一步追問我其他的聯繫方式。她的手很漂亮,大概比普通人稍大,五指則比掌部稍長,看起來十分纖細,她的指甲很乾淨,透著粉色,看起來就像沙灘上剛被海水衝刷上岸的櫻色貝殼一般泛著光澤,卻修剪的異常整齊,短得幾乎要嵌進肉裡了。
「怎麼了?」我猛地回神,一抬頭便對上她含著笑意的眼神,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竟然在盯著人家的手發呆。
「...抱歉,剛剛有點走神。」我連忙道歉,反射性拿起手邊的杯子灌了一口,想掩飾尷尬,卻在發現是第一杯詭異的調酒,頓時猛咳起來。她伸手拍著我的背,又給我遞了幾張衛生紙。等我順過氣後,她一臉無奈的看著我,頻頻搖頭:
「天,也沒那麼嚴重吧。」她用纖長的手端起我慌亂之下放回桌上的杯子,將唇貼上我剛剛嘴巴碰過的位置,仰頭將裡面的液體一飲而盡,同時直勾勾的看著我。我腦子「轟」地一聲炸開,差點從高腳椅上摔了下去,幸好即使扶住桌沿才穩住身子,卻感到整張臉、從脖子到耳根都熱辣辣地疼。
她用姆指輕輕劃過濕潤的杯緣,淡淡地說:
「我覺得還不錯啊,只是稍微烈了些而已。」
「是...是嗎?可能是因為我的口味比較幼稚一點吧...喜歡喝那種...像小孩一樣甜甜的...」我視線四處亂飄,卻正巧看到後面沙發座上的情侶已經開始擁吻起來了,頓時心緒又更加混亂,只能結結巴巴的將所有想到的字詞一股腦的全說出來。女人勾起嘴角,打斷了我的胡言亂語:
「嘿。」
「...恩?」
「妳中文名字叫什麼?」
「…昀曦(Yun Xi)。」似乎是酒勁開始上來了,我頭有些昏沉,只好如實以告。
「有甚麼特殊的意思嗎?」
「如果按字面上翻譯的話...就是『日出』吧。」
「是嗎?」她將視線移向前方,盯著吧檯後方滿櫃的玻璃酒瓶,眼神卻沒有焦距:「我老家在鄉下,開農場的,房子前有一大片草原和麥田,加上我們起得早,每天都能看到日出...…但多倫多看不到日出,連星星都沒有。」
她滿面潮紅,宛如夢囈般低語,正如她自己所說,剛剛那杯酒多半烈的異常。我仔細端詳她的臉,卻發現她此時的神情美的驚人,她抿著唇,纖長的睫毛微顫著,眼裡波光瀅瀅,彷彿下一秒就要掉下淚來。我胸前一緊,鬼使神差的湊上前去,親了她的眼角。
她默默與我對視半响,猛地捧起我的臉吻了上來。她唇上還有調酒的味道,我卻毫不介意,伸手按住她的後腦,揪著她的髮絲,忘情地回應這個親吻。停下來,妳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人,而且妳明天這個時間妳就會在地球的另一端,妳不會再和這個女人見到面...我僅存的理智在咆嘯著,卻很快被洶湧而來的慾望掩蓋過去。她的激情將我所有的焦慮和顧忌全蒸騰一空,我渾身燥熱,彷彿剛剛飲下的酒精都在血液裡沸騰起來......她的名姓、背景、身家都不重要,此時此刻,我只是打從心裡想要這個女人。
「...妳的飯店在哪?」唇分後,她微喘著氣問,嘴中呼出的暖流一波波地打到我的臉頰上,令我雙腿發軟。
「對面綠色招牌的那家,205號。」我說出自己的房號,聲音低沉的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她站起身,攬住我的腰,將我扶下高腳椅,接著環住我的肩,領我出了酒吧。
隔天我被事先設好的鈴聲吵醒,好不容易撐起上身,從鋪在床尾的外套中找出手機,按掉鬧鐘,卻發現床的另一半是空的,伸手一碰,連床單都是一片冰涼。
真是走得毫無留戀。
我甩甩頭,抓了抓有些黏膩的頭髮,將棉被拉過來披上赤裸的背脊,站起身走到被丟到房間角落的包裡,護照、機票、相機一樣沒少,但當我打開皮夾時卻發現裡頭夾了一張便條紙。
「門我幫妳反鎖了。因為趕著去上班,包裡的紫色香水我用了一點,不好意思。──A」字跡很潦草,我眼前不禁浮現出她發現自己沒時間洗澡,只好手忙腳亂的穿好衣服,四處尋找能遮掩她一夜激情痕跡的東西,這樣一想我一點也不介意她擅自翻了我東西的事,反而還有些想笑。
空氣中還殘留著咖啡的餘香,和紫羅蘭香水的味道混在一起,有些刺鼻。
我將皮夾裡所有紙鈔和硬幣都倒到地上,清點一番,結果連一分錢都沒少。心裡卻覺得空落落的。
除了那張紙條外,她就像從沒出現過似的憑空消失了。
我將紙條塞進口袋,接著將錢放回皮夾裡,穿好衣服,打點好行李,打電話叫了部計程車。
若說這趟加拿大之行是一場美夢,那昨夜就是夢境最後的延伸。
在離開前,我將紙條和香水都拿出來留在床頭櫃上,就拖著行李走了出去,關上房門,將女人的香氣和昨晚的回憶全都鎖在房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