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六)
孟怀心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落得如此下场。
或者说,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景儿会背叛自己。
无论谁都可以,哪怕是爹,甚至是孟怀予,唯独景儿不行。
看着从梨园门口涌进来的穿军装的军阀们,看到了那个王大帅的副官陆副官,看到了陆副官身旁站着的景儿。这是脑子嗡嗡作响的孟怀心最后的想法。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几天来孟怀心不吃不喝,被婆子强迫喂着吃食也好,被王大帅言语轻薄也好,哪怕明天就要被抬上喜轿,孟怀心都无动于衷,思考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孟怀心以前甚至天真的以为,景儿许是对自己动心的,那眼睛里一闪一闪的光泽,还有那晚不顾危险来找自己,或者是第二次见面时,那上扬的嘴角,自信地说着,那我可以明天过来,给您唱完杜丽娘吗的她,许是,也对自己动心的,也是欢喜着自己的。
原来都错了。
原来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那么为什么要给自己希望。那么当初,就不要带自己走啊。给予了希望,带自己看到了光,却又再度把自己推入黑暗,孟怀心慢慢闭上了眼,眉头不受控制地抽动,这样的人谁能不怨,谁能不恨。
更何况,这个人,是自己欢喜着的,那个人。
孟怀心也想过,这或许是一场噩梦,过一段时日便会醒来,也许那个人还会在她醒来后在她床旁看着她笑。
她也不断给景儿寻找着理由,一个也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可是她失败了。
孟怀心想起了,很久之前,景儿与她讨论《牡丹亭》,那时候景儿说什么来着? 哦,是了,景儿说:“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很傻吗?”
而她是这么回答的: “感情是这世上,最难控制的东西了。我倒是羡慕杜丽娘能有这么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的。”
孟怀心这时便笑了,她一直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人人都道她是一个安安静静的孟小姐,这时候却笑得撕心裂肺,像一个疯子。
刻骨铭心,可还真是,一语成谶呐。
她是怨的。
那你何必,来带我走。
孟怀心静静坐在镜子前,静静看着婆子婢子在她脸上涂涂画画,静静听着外面哔哩啪啦响着的爆竹声,静静的任由人拉着盖着血红的盖头的她进了血红色的轿子。
她跨过门口时,听出了,笑得最大声的那位,是自己的爹。
是的啊,多么划算的一次买卖,孟家最大的一笔买卖。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不努力笑怎么能行。
那么景儿是得到了什么呢?是多少钱把自己卖了呢?她当初就是因为自己是孟小姐而来接近自己的吧。孟怀心勾了勾唇,自己可真傻,没有了身份,自己也只不过是一个浮萍一样的,只能攀附他人的女人啊。
孟怀心一直以为自己是自由的,良好的家世,接受了高等的学习,拥有独立的思维,她以为自己至少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她还是奢望了。
不对,自己还是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不是吗。
孟怀心还是抱有一丝希望的,也许,景儿有她自己正当的理由,也许,最后一刻景儿她会出现,像上一次那样,结束一切,带自己走。
孟怀心其实,无论再怎么怨,她都是抱着这样的希望的。
直到最后一刻。
她等的那个人啊,她望眼欲穿等着的那个人啊,一直都没有出现。
瞧,她真傻,她还是在奢望。
坐在房里,外头闹哄哄的。孟怀心摘了头盖,瞧着门外至少守着七八个人,低低笑了一声。
屋子里没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只有床,桌子,凳子,还有两三个盘子,些许瓜果,王大帅倒是小心。
孟怀心有些累了,逃是逃不出去的,而且就算出去了又怎么样呢。这个时代啊,不属于女人。
孟怀心慢慢把床单拆了下来,动作很轻,怕惊扰了守卫。然后耐心的把床单揉搓了一番,踩了凳子,把变得有些许像绳子的布条,选了一根房梁,扔了上去。
她还在等。
等啊等啊,等到夜色迟暮,等到外头都卷旗息鼓,等到希望变成了绝望。
那便这样吧。
孟怀心把头放了进去,放进了床单挂在房梁上形成的圈里。慢慢闭上了眼。
我不能给予自己自由,但是啊,我至少能决定自己的生死,这就够了。
小时候,听嬷嬷讲故事,人在死前会看到走马灯,走马灯里是自己的一生。
原来是真的。
她看到了小时候,想吃糖葫芦,却被告诫那东西不干净,心里想要,却还是听了话的自己。
她看到了小时候,和予哥一起去爬树,捉鱼,予哥被夸了厉害,而听到自己也去了时,爹怒不可遏地呵斥不像话,委屈的自己。
她看到了她为了得到夸奖,开始变得安静。开始变得规矩。开始变得无动于衷地接受一切不公平和委屈。
她看到了那个不爱听话,心里浮着一阵冲劲的小小的自己慢慢变成了安安静静的规规矩矩的孟家二小姐。
她看到了长大了的她明明不想离开家,她害怕,她彷徨,她明明知道爹口里的为她好其实也只是想要钱,留洋回来的自己身价会高几倍,但她还是什么也没说,甚至露出了一个微笑,接受了的自己。
她看到了在大不列颠自由生长的自己。
她看到了她安静的壳子裂开了一条缝。她在大不列颠喝酒,抽烟,大声说着粗话,夜不归宿,午夜扰民,通宵宴会。那是自由的三年。那时候的自己,笑是真的笑,笑是真的开心。
她看到了她即将回家,她又变成了安安静静的孟家二小姐的自己。
她看到了景儿。
好多画面,都是景儿。
她看到景儿在笑,景儿在说孟小姐。
孟小姐,我能给你唱完牡丹亭吗?
孟小姐,对风寒我这里有个方子,一吃准包你好。
孟小姐,阿黄这只猫就是这样势利呢,没吃的它不动。
孟小姐,你没事吧。
孟小姐……
她看到了她说完带我走之后,景儿牵起了自己的手,说了好。
画面逐渐变得模糊,她知道她没时间了。
她最后看到的是,景儿对着陆副官说,孟二小姐在这呢。
她是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