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那客人倒是好些了。习惯了颠簸胃里不再恶心,甚至能扶着边缘走走。这船体首尖尾宽,若不是海浪,实际比江河的船舶来得稳当。船尾后边一些小的民家渔船,这回也陆续跟着下了水。萧一柳向面上的水手都打了个照面,船舱有两层,下边是储藏室和睡人的地方,下层主木完整、只是接合处竹、木、铁做钉子的材料各不相同,磨损程度也不一而同。
“这起先是港口买来的废船,说原是商船,修修补补之后便又下了水,”一番走动后她又回到甲板,问道李十三的时候她说,“你也别跑来跑去,惊到鱼了我们捞什么?”
“两舷向外拱,两侧有护板。船体高大,吃水下压便可应敌,可做半个战船,买下的人可是好眼光。”萧一柳自顾自说,又指着天际线朦胧的陆地:
“既如此,何不去藩国走动走动呢?本是居民常在水域走动,香药、犀、牙、珍珠,只藏一点、应是引不到海贼眼光。”
“难的不是海贼,倒是官兵,抓着了没有证件,一番盘问刁难倒是好的、牢狱之灾若是降了,不打点上下可就难见天日。再者贼本也不是贪我们那两网鱼,捉着人了,开口便有金子。这一点上,是官是贼倒是差的不多。”她说,“虽说交不上税大家都是一顿受罪,所以冒着险一两次倒也无妨,但做成生意、有几个脑袋都是不够的。”
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原先当家的时候萧一柳虽知晓,但行事时只当吩咐,管事便会去纠这些错综利益。当下真是自己去想想,才意识到其中头疼。
“不如你将这改成游船好了?”索性换个思路。
“你当人人像你脑子进水,花钱过来求地狱、或者看一片光秃秃的海?”
“唔,也不能这么说,这儿小岛零布、海天一色,本身就是绝世美景,”萧一柳凑过来说,“而且我今早看岸上的珊瑚贝壳,姑娘们平日事不多的时候,倒可以做一做卖到城里。”
李十三皱眉:“这才值的了几个钱?”
萧一柳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小玩意招姑娘家喜欢。碰上逛花灯的一对,流光溢彩,吟诗作对,亭口上撺掇那公子买、价格多少任你开口。”
“流光溢彩,”她喃喃重复,又问萧一柳,“你可有与人作伴去过那花灯节?”
“去过几次,后来便失了兴致,我去老是无事可做。”
“那什么样的人有事可做?”这次李十三成了那个莽撞疑惑的一方。就讲述中所知,她以为这日子热闹非凡,想必是年轻的人们都跃跃欲试,不想萧一柳这好奇之人竟兴趣缺缺。
“……才子佳人?”她挤着脑袋想自己的公子小姐相识们,因为年龄相仿所以总被年长一些的人们寄期望相互熟络,但事实情况是聊得多是泛泛,“学识通博的公子自然会出风头,再就是最婉约的美人了,像是礼文街荣府的二小姐,前年司勋司员外的阮小姐,柳腰纤眉,粉面含春,自是花容月貌惹人爱。”
李十三听着,也难想出这些相貌,便在心中以形容拼凑一些样子,随后又觉得古怪。便问:“那比你好看?”
“这是什么话……?”聚川堂虽在沿海做生意,萧家原本却是中原内陆人,相貌上便是鹅蛋脸,圆眼睛,秀气却不羞怯,接手事务又久,比不上传统商富家小女眉目含情,少听得人这样真挚地夸奖自己的外貌,一下子竟露出些局促,“自然是比我好看的了……”
“这样啊……”那瓜子脸丹凤眼,本身就面容姣好的人应了后沉思。叫对面人有一些心情复杂。
事后一想,她兴许只是女儿家对漂亮的东西感兴趣,自己反倒像被调戏了一样,真没面子。
懊恼后萧一柳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一个小秘密。这海盗帅利落又泼辣,对华丽的东西倒是与一般家的千金毫无二致,她一下子觉得上了自己熟悉的门道,得意起来,卯起劲要夺回一口气。之后便去城里拿银子买了只金丝淡色绣花手帕,回来反倒被噼里啪啦骂了一通,不得已还了回去——女儿心事最难解,看来所言不虚。
而再一次回去城里之后,生活的回忆一下子涌上,想来出门已有多日,我如今随意浪荡在外,不知当日各位,现在可好。
夜里,她宽衣睡觉时清点起身上的东西,钱袋子里大头第一日给了李十三、当了这些时的伙食和船费,剩下的不是很多。出走时拿不了多少东西,衣服只带了贴身的两套,一套外装,针线一副,和一个味道清雅的香囊。
我忘了这玩意。她想,怪不得总不喜欢外边的气味,也许是这玩意忘了揣在身上。转念一想,那李姑娘每日身上鱼味海腥味,还有些泥土,说不定她拿了睡得也会更好过。但贴身的东西总不好折旧了送,本身家中对女红就有训练一二、又从纺织生意,便拿出线头,拆了一小块布料重做缝纫,满意了之后便睡了过去。
后一日她不知怎么的醒得早,天不亮便走到了岸边,去敲李十三的小屋门。没走到正门口,却听见里边有声响,便小心在门口停住。
“十三啊,你可要小心,”一个着背心的汉子说,“……我昨日进城换铁具,见墙上贴着的画像眼熟,一看竟是那姓刘的小兄弟。我赶紧问人家,‘那是写的什么?’,旁边的马夫跟我说,‘你见着这人了?那可要赶紧跑,这人无恶不作,贿赂官员、霸占商道、私发横财,这上边贴着的便是三千两银子通缉!’”
另外一个点点头:“是的,我和余白一起瞧见的,此话确确实实。我也觉得这刘兄弟平日温和诚实,不信他做出这些事来,又问那人:‘这男子可是姓刘?’那马夫忙摆手:‘怎么是男子?那是个狡诈的毒女子,姓萧,本月初三逃出去的’。我便想这时间虽然巧合,但人应是搞错了,凑近了看那画像,这明明白白,就是那小兄弟本人啊!”
李十三沉默半晌,说:“我知道了。”
“……贿赂官员、霸占商道、私发横财,哈哈,这些是说我、还是串通好现在又通缉我的那帮人?”萧一柳自语道,“我本家业不保,商场兴衰亦是常事,也不得怨天尤人。可这百姓口中无恶不作……着实把我毁得彻彻底底。这李姑娘有情有义,自是不会冒然信我杀人放火,可我打头骗她是真,于她而言不知来路也是真。她对我一陌生人尚且有情有义,对她的船员邻居们,又岂能任我散播危险?”
于是将那香囊塞进袖口,回了房间,侧躺下又到天亮,李十三仍旧叫了她上船。众人说得迫切,她心里边就是有些膈应、也说不出什么缘由来,只能应下。
“……既然不信她会伤人,又何必赶走?”李十三想,“官府能找到这个破乡下来,当年我家也不会被海贼报复得鸡犬翻天。可是、可是……大伙若是不愿意,终究也留不久,老人家也跟我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虽然她是恶霸这点谁也不信,可她虽总一股随心所欲的气息,但过惯了好日子,在我们着一个熟识的人也没有,本身或许也不开心。”
要寻的地方也一些踪迹也没有,李十三突然想到,也许只是自己老惦记着与她一起、她自己本身不管是不是在这里,或许也都快活得很。
于是船行过一段路程后李十三靠了近,叹了口气后吞吞吐吐,萧一柳便知道她要开口说驱赶的话了,抓着栏杆不做声。
就在此时,船前传来一声号角、震耳欲聋。她被猛地一撞藏进舱门后。
“海寇——!海寇——!!组织防卫!”
萧一柳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见另一边的船舷哒哒哒几声靴子踏地,空气中一股莫名大刀挥砍,踩踏踢腿声音乱做一团。对方来势汹汹,船上这边人员的呼喊声逐渐占了劣势,她绕到一边,看见早先冲上前的李十三与另几个好手背靠着背,以长剑短刀搏斗,形势危急带着部队往另一侧船舷撤退。混斗中一把兵刃砍中了她的手臂,她便退后两步靠在船舱口、按着伤口暂时无法动弹,见萧一柳还在门板后面,惊道:“你怎么在这?”
“不是你推我进来的?”萧一柳说,“这样打不赢的,他们后面还有两艘大船,我们得逃。”
李十三小声说:“我问的是你怎么不走?你一个外乡人,最后没捉住他们也不知,快,找个没人的地方跳下,游回去不难。”
“你不走?你打算死在这?”
“你也看到他们出了这些人,丢掉船,我们这一队人逃又逃得到哪里去?”
“……若要财我可以和他们谈。”
“姑奶奶呀,你倒是走啊!”李十三恼起来,“本来他们对你有疑,我就是、要叫你走的!现在海贼都跳上船了,我们杀过他们的人他们杀过我们的人,一报还一报。我们……下九流的事,你一个富家大小姐,掉脑袋不好玩儿的!”
“看你掉脑袋我觉得更不好玩,”萧一柳看着她,径直走了出来,“如果我算的准,咱们一起活着出去。”
“水师好汉们——”
她拱手行礼,朗声道,
“在下不才,恰巧借乘此船,听闻各位只是为生计所迫、求一些银两,只觉不必兴师动众,以命相搏。”
近处的几个缓了动作,惊讶于这乘客怪异的举止,也好奇他的话语,熙熙攘攘起来。萧一柳接着说,鼻子中血腥味混着怪异的臭味,皱紧了眉头:“在下有一法子,不必背上人头债、也不费一兵一卒。”
“什么法子?”后边似是领头的一个,大声道,“我最讨厌人故作玄虚,不成的话,便把你们像那月头泉州的大商户人家一样,一把火烧了干净!”
“这位英雄见闻渊博,只是你知道月头泉州大火,可知那火是谁人所放?”
“不外乎官府走狗,绿林好汉!”
“二者皆不是,”她笑道,“里边文综卷书,行踪记录,漏出去怕是要害了从前委托人的行踪事迹。正是我出门前一把火烧掉的!”
李十三瞪大了眼听她说。
“——在下聚川堂独女萧一柳,朝廷要犯,命值千两。”
她四顾周围,接着说:“说来也是惭愧,我遭仇人追杀,连回去在路上也怕叫人杀了去。一些牢狱之灾,我旧时老友财力雄厚、自会资助我免去折磨,只求高手各位押我平安去到官府,赏金随各位处置,事成后也必有好礼相送。”
李十三难以置信,她自然不是为了轮渡去哪才坐的这船、这一番定不全是实话,然那萧一柳竟是面不改色,见她唬得海贼一片哗然,便不知道她后边还有什么计谋没有,又或许是刚才流了好多血,觉着口鼻异味、身体沉重,只坐一边愣愣地看。片刻之后,海贼头子拿住了萧一柳,其余的一个一个往自己的船上退,李十三见她脸色沉着,被拽着踏上另一艘船的时候却眼睛中藏不住恐慌,心下便大惊:她不过是作势,心里吓得不行。
做什么傻事?我大海船长,说过叫你带着脑袋走、就不许你今日在这伤一分一毫!
“来我身后!”
于是李十三伤也不顾了,捂着手臂冲上去、怒气的眼睛像是要烧起来,就要把萧一柳护回身后,鼻中的臭味一下子却达到了顶峰、耳边轰隆一阵巨响,身边长年的水手也一下子震得站不稳。
所有人齐涮涮转头,望向声音来源,之见那群岛中间生出巨大的扇形烟雾,轰隆声急速加重以后、一道巨大的火柱冲天而出,霎时黑烟四起,碎屑和赤炎漫天飞舞。众人惊愕不已,海贼头子反应过来要马上开船逃走之时,李十三已拽住了萧一柳的手臂,海贼拉扯两下之后发现对方固执地牵制、一人死死不放,便心急地松了手赶紧回到船上。这边水手也赶紧摇桨起帆,奈何刚才撞击中船身受损,不住下沉,李十三一咬牙,叫所有人跳下大船,坐得下的坐后边小一些的渔船,坐不下的一个接一个向着岸边加紧游去。
跳下的时候李十三捂住萧一柳口鼻,下去看她一口呛了盐水的时候还是轻笑出了声,随后便抓着她的领子拽着她游。
萧一柳水性不错,但终究是体力不好,游了一段之后,领着的人抓了一块木板来、后边那个便伏在上面。
“不必再跑远的,平静下来了,”旁边担忧的李十三听到那人说,于是顺着萧一柳的眼光看去,只见后边的流焰从一个口中宁静溢出,顺着已结成块的坡度缓缓流动,好像煮沸了的米汤从饭锅里沸泻出来一样,明黄混着亮红,交织流入青蓝的大海,交接的地方生出浅蓝或淡粉的烟来。
静谧的,流光溢彩的,这像是蓬莱仙人的花灯。
萧一柳摸了摸身上,香囊果然掉了。然李十三随她一起伏在木板上,静静地望着,直到天色黑下来、直到村人担心地找来,才意识到忘了时间,二人相视、歉意又调皮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