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听不见的心
“姓名?”
“鸟居江利子。”
“年龄?”
“二十九岁。”
这只是一次常规的调查笔录,被调查的人虽然当时处在案发现场隔壁的包厢,但在案发时已经是昏迷状态,所以两名女刑警也并不指望能从她那里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目击线索,今天来这里,也不过是循例而已。
而这场笔录不寻常的地方,在于两名女刑警的身后,还坐着两位大人物——公安部高级参事官水野蓉子警视正、科警研首席法医藤乃静留。
这两人的存在让搜查一课的两名低阶刑警有些紧张,所以问的问题也很刻板,像查户口一样,先缓解一下压力再说。
“职业。”
“新岛画廊的……店员。”
“住址。”
“千代田区霞关虎之门商店街23号,就在画廊的楼上。”
这句话一出,夏树不禁多看了一眼。原来这个女人就住在鸨羽家居酒屋所在的那条商店街上。自己是不是见过她呢?好像影影绰绰地有印象,可是又说不出所以然。
“你是独居还是和家人居住?我们可以帮你通知家人。”夏树好心地补了一句,她每天都会经过那条街,如果电话通知家人不到的话,她可以亲自跑一趟。这个看似冷漠的年轻女警,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我……没有家人……都死了……一星期前,我父亲也去世了……最后一个……就在这个医院……五楼……”鸟居江利子依然语气平淡,面无表情,家人的一个个离世,似乎已经让她麻木了。可是她断断续续的语句,仍然表明,她说出一句话,都是在心上割一刀。
她好不容易说完,病房里一片寂静,每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连历来在任何场合都能舌灿莲花,让气氛融洽的藤乃医生,也正眉头紧蹙,思虑重重。就在这如铁的沉默中,一直态度沉静的水野蓉子忽然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而鸟居江利子也没有抬头看向她一眼。从一开始起,她们的目光就没有对视过。昔日心心相映的恋人,现在是唯恐避之不及的陌路人。
佐藤圣正站在医院的天台吹风。之所以会在这里,因为这儿是医院唯一允许抽烟的地方。
她狠命地吸了一口烟,恨不得这灼灼燃烧的不是烟丝,而是今天所有的倒霉运。
这几天她遇到的人都是那么讨厌——讨厌的警察、讨厌的医生护士、讨厌的水野蓉子,还有讨厌的鸟居江利子!是的,大额头,不要以为你刚刚从昏迷中醒来我就不会讨厌你,你居然去吸毒!你怎么可以堕落成这个样子!
当然,最最最讨厌的,还是那个人渣!那个连名字都不想提的人渣!
为什么偏偏会在那个时候碰见她?自己那时和人争吵得面目狰狞红头胀脸,却偏偏看见那人还是一身清贵,风采翩然。真奇怪,明明内里是个low穿地心的渣渣,却偏偏带着不沾轻尘的仙气,永远高高在上。
更让圣气愤的是,为什么连解决问题的也是她。自己吵了半天也没结果,却被她三言两语化解于无形。
以后是不是骂她也得收敛三分?
想到这个,圣就更气了。
圣扔掉烟头,又准备拿一支的时候,偏偏烟盒也空了。真是的,当你心情不顺的时候,碰巧烟又抽完了,没什么比这个更倒霉的了。
当她想要把华贵的银质烟盒狠狠地扔下楼去,却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是蓉子。她赶紧收了手,蓉子这样铁面无私的执法者,是绝不会放过她这种违法的危险行为的。
和平时的轻盈优雅不同,蓉子的脚步很慢很重,好像每一步都要踏出一个坚实的脚印。正当圣准备讽刺她,说她当上了高官连走路也要铿锵有力时,却在看到她的脸色时收住了话头。
圣看到的是一张苍白的脸,一双通红的眼睛,还有那无法开解的混乱与痛苦。这让她想到了九年前那被丑闻和不幸困扰的秋天,在那个她忘不了的深夜,蓉子闯进她家,还没等不明就里的她说些什么,蓉子就揪住她的衣襟,嘶声道:“圣,我找不到她了,我把她弄丢了!”还没说完,就已经失声痛哭。
现在的蓉子,看上去和那时候一样,只是……她老了九岁。
而且她现在看出来,蓉子之所以这样走路,是她必须让自己每一步都踏得稳,因为她现在双腿虚浮,如果不用惊人的意志力,她随时可能摔倒。
这样一个坚强的人,若不是深入骨髓的悲痛,是不会这样的。
看到这样的蓉子,圣立刻就原谅了她所有的不是。
看上去强势潇洒的佐藤圣,其实是个很心软很善良的人。
“蓉子……”
圣想伸出手去,却被蓉子无视了。蓉子直直地走到天台边缘,双手紧握着栏杆,越攥越紧,直至青筋突出、指节发白。
“喂,别这样。”圣企图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劝解,“别人要是看到,还以为你要跳楼呢。”
“你知道么?你知道么?”蓉子喃喃地问,可是她似乎并不是在问身边的好友,而是在问自己,“她没有亲人了,她所有的亲人都死了……她现在,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你是说?”圣吃惊地问。
“没有了……都不在了……”蓉子艰难地转述这残忍的事实,“鸟居叔叔已经……就在她吸毒过量的那天早上,她刚刚安葬了父亲。”
圣没有说话。她用了好半天才接纳了这些内容,震惊和痛心让她说不出话来。她总算理解了,那个从小就自命清高的女人,为什么会堕落到如此地步?是孤独和悲伤。那强大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让人无路可逃的孤独悲伤。怎样才能逃呢?烈酒、毒品,还有死亡……
很快,蓉子先前打的那通电话也证实了这一点。组织犯罪对策部的管理官亲自审问了那几个和江利子同一个包厢吸毒的浪荡子弟。他们交代了,是在酒吧门口看到那个喝了很多酒的女人。那个清寒、孤独、无助的女人,是看上去最好调戏的那种,而且,她又那么漂亮……于是,他们把她半拉半拽进了包厢……
“在限制行为能力的情况下被动吸毒,可以免于刑事处罚。”电话那头的角田警视态度恭谨地说,“我马上撤销对鸟居江利子的调查,不会移送给东京地检署,也不会落下案底,请您放心。”
蓉子只是简单地回答:“我知道了,谢谢您。”她此时的心情,让她无法维持平时滴水不漏的待人接物态度。
“原来你打电话是为了这个。”圣觉得有些惭愧。她不仅误会了蓉子,而且在解决问题上,她比蓉子差太多。蓉子不声不响,为江利子解除了危机;而自己大吵大闹,不仅于事无补,还让江利子陷入了 尴尬的境地。
更要命的是,让藤乃那个人渣看到了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
圣在天台磨蹭了半天,为的是不想下去的时候,还会碰上藤乃,她实在不想单独面对那个女人。
蓉子没有留下来,她有太多的事要做,比不得佐藤圣这个富贵闲人。圣目送她离去,无话可说。因为她心中残留的些许不满在听到蓉子最后一句话后,也不得不烟消云散——“她丢下我九年……我的感情也是感情,我的九年也是九年!”
蓉子说话的神情很冷静,这种态度似乎让她丢失的感情也打了折扣。只有多年的老友才知道,这位莉莉安的女王,即使要崩溃失态,也会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即使是九年前,还正当青春好年华的水野蓉子,也只会在一个人面前毫不顾忌,真情流露。
可那个人丢下了她,丢了九年。
这九年,她那些只能收藏起来,凝结于内的情感,是不是变成了一个壳,罩在心上,戴在脸上,再也摘不下来?
蓉子还有一句话放在心里,没有告诉圣:“这些年,她其实就在这里,就在离我的办公室不到一公里的地方,透过我的窗户,我甚至可能看见过她!可是……可是……”
鸟居江利子,为什么你就在我身边,却又从未来找过我。你知不知道我,还有圣,一直在找你?到底是什么让你那么近又那么远,我们近在咫尺,却又隔着一个都市。
水野蓉子不想再探寻这些问题的结果,她加快了脚步,向来行止有度的她此时仿佛是在逃离,逃离这个医院,逃离她的脆弱……
“大额头啊大额头,虽然现在你很可怜,可是有些债你是必须要还的。”
圣还是不得不下去,虽然有可能再遇到藤乃。可比起自己糟糕的感情生活,江利子那边现在更需要她的支持,她也有太多的话想要和这位老友说。
圣走回去的时候,还是很不巧地延续了她今天的坏运气,在踏进走廊的那一刻看见了藤乃静留。静留今天很奇怪,她正站在病房门口,逡巡几度,流连难舍地回头,似乎在暗自沉吟低语。与她平时的潇洒倜傥相比,简直判若两人。若是以往,以藤乃静留狐狸般的嗅觉和听力,圣即使想躲,也躲不开她的耳目。可是今天她若有所思,连反应都迟钝了。
直到圣看到藤乃和那个年轻女警并肩离去,才舒了口气。她真的有点好奇,很想听到刚才藤乃低声自语时,说了些什么。
藤乃静留就是这样有魔力的女人,即使再恨她再怨她,也情不自禁地想要让一颗心跟着她走。
可是圣只能失望,离得那样远,她当然听不到。可是静留身边的夏树听到了,静留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为什么,为什么我听不见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