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喻楠之不知道那阵笑声是谁发出来的,突兀地响在脑子里,印象中没听过却又莫名觉得耳熟。说不定是哪次出去旅游在海滩上听到某个和家长一同出游的小孩儿发出来的。
喻楠之这个人有一点,那就是,遇事她并不催逼自己琢磨着细想,不去揣测其下的暗流汹涌,也不去猜度背后用意。
她早年倒霉惯了,一时来运转就摇身一变成上帝的宠儿,得天独厚,做事就算是常常靠观察和直觉,出错的时候也很少。
这时她脑中出现了道来历不明的笑声,自个儿亦没有钻牛角尖地回忆来源,而是随随便便安了个解释便相安无事了,只当没有发生过。
因此在这里林芊懿更加算是个变数,之前靠直觉说出那番状似规劝的话,本来心中并不求着林芊懿感恩涕零,但相应的感动应也是少不了的。
谁想她竟然生气了。
喻楠之这时候想到这个,一点儿也不生气,只是有点想笑,冲自己的,觉得自己真的像关松松说的那样,顺风顺水惯了,以为什么都靠猜就能蒙混过关。
回到家后,家里一个人影都没有,黢黑阒静,玄关整整齐齐摆了一排拖鞋,除了她自己穿的那一双,其他的都有些落灰了。
喻楠之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转身就进了房间。
她的卧室里东西不多,不需第二眼就可看尽。除了角落一张小小的折叠床, 一个木制书桌及上面垒着的颜料和纸张,还有两三个支撑架撑着的画板。
喻楠之的阳台上摆着一排细颈陶瓶,姿态各异,每隔一个插着几枝干花,乖顺地垂着蓬头。旁边摆着两幅待干的油画,色彩厚重,画的都是闲时在家中回忆起来的白天所见。
她爬上了床,拿了一个画板抱在手上,用铅笔画起了林芊懿的脸。她始一下笔,自己先愣了一愣。
不知为何当她提笔想画画林芊懿的时候,脑子里闪过的并非她气鼓鼓的表情,也不是那些稀罕难见的微笑,而是她俩还不认识彼此的时候,林芊懿抬头朝她望过来的脸。
林芊懿面容姣好其实是公认的,但是她脾气大的名头比漂亮大得多,便没人热脸贴冷屁股地夸她好看了。但喻楠之初见她并不知好歹,说的第一句话纯属真心,所以这会儿画起来脑子里首当其冲的因此也是初见那天的林芊懿。
彼时刚刚入了秋,秋老虎来势凶猛,热得人心都乏了。班上的女生齐齐穿着短袖,把裤子往上提,提得越高越好。林芊懿倒好,直眉楞眼地杵在教室最中央,是全班唯一一个没同桌的,套着长袖校服和肥大的裤子,却也半点汗也没出,现在想来可能是太瘦了,根本热不着小瘦猴。
当时她伏在桌子上朝喻楠之看过来的时候,扎扎实实愣了一下,然后又马上移开了目光。
当时喻楠之觉得林芊懿上画一定好看,便是因为在双目相接的刹那,顿时被那神采摄去了心魂。
现在回忆起来,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喻楠之总觉得林芊懿心情不好得很频繁,这时想起来初见林芊懿她是面无表情的,眉眼清秀,眼尾微微耷拉下来,显得懒懒的。眼睛却不大一样,彼时她与喻楠之并不相熟,打眼便有些审视的意思,看起来倒有些过分凌厉。嘴角冷硬地撇平,一点笑意也没带着。
那种美更像摆在高高的橱柜上的水晶杯,稍有对待不慎就会碎,明晃晃地警示着企图靠近的人,碰不得。
喻楠之不是不喜欢看她笑,但与大家都可以露出的笑相比,她更少见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冰冰的淡漠,因此也更想把那种神色搬至画上。
但想到这里她有些犯难,难不成以后画林芊懿,打头第一句话便是:“不要笑”?又不是拍证件照,还严加勒令不准笑不成?
这回她依旧没有思考过久,很快就给自己的想法一个台阶下:没事,反正林芊懿的日常表情就不是笑。要求她笑才可能出乱子。
脑里挂着林芊懿的脸,她在画上勾勒出大概的轮廓,刚想接着描画的时候便听见放在不远处的手机响了起来。因为手机朝下放着,铃声听起来有些沉闷。
若是别人她便不理了,随后扯个理由蒙混过去便是,可林芊懿听了会儿,辨别出那是外婆电话的特有铃声,赶紧扔了画板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接。
电话一接通,她便听见电话那头外婆抱怨道:“怎么这么晚才接?”
“嘿嘿,”喻楠之赔笑道,申辩道:“就晚了几秒呢。”
“理由多。又干什么去了?”外婆嗔怪道。
“刚做完作业,画画来着。”
外婆闻言有点担心地说:“我没住在你那边,你别太劳累着。还有就是……”
喻楠之不知外婆怎么突然开始支支吾吾,有些不解地“嗯?”了一声。
“你见到妈妈了吗?”外婆的声音小了一些,也更迟疑了。
“没呢,”喻楠之想起那排生灰的家居拖鞋,语气依旧轻松,好像是谈起了一个陌生人,“可能出差了吧。”
那边话音断了片刻,半晌外婆叹出一口气出来,换了个话题:“明天你和松松一起回B市,行李就不用了,你大多东西都在这边,记得自己订闹钟,不要迟到了……”
老人家一唠叨起来不得了,喻楠之头都被念大了,一叠“好好好”下来,自己干脆率先说起了学校的事情,截住了外婆的话头。
这一来二去,便不免提到了与林芊懿的纠葛。
外婆听她说了一阵子,有点不高兴了:“那个林芊懿是谁呀,还要我孙女死命求。”
喻楠之听外婆护短的语气,一时失笑,心里热乎乎的,但还是为林芊懿说起好话来:“人家遇事不少,性格就是这样子,倒是我强求了。不过,”她顿了一顿,欢快地接上,“她现在答应我啦,今天我们喝完奶茶,还一起回家了。”
外婆听着,放心了:“多交一个朋友也好。既然性格有点冷,你便多照顾着别人些。”
“我知道的。”喻楠之回道,说,“真奇怪,我感觉我有点把她当妹妹看。”
外婆微诧,沉吟了一会儿说:“也正常。你没有什么兄弟姊妹,从小跟院里的孩子一块儿长大,和松松虽然感情好,只是毕竟隔着一层肚皮,她也不需要你时刻关照着脾气。骤然需要你关心个人,可能是心里想过把姐姐瘾。”
喻楠之也觉得外婆说得在理,自己接受了这套说辞,又开始讲起别的趣事来。
“进画室了?”外婆有点惊讶,“这也得跟你外公说说。”
“嗯,”喻楠之掰着手指头,“画室里约莫四五个人,也不多。我已经同外公说过了。”
“怎么突然想着去画室画画?”
“同学建议的。”喻楠之说,解释道,“老师不在C市,以后除了节假日也不能频繁地回B市了,我怕自己在这边疏于练习,进画室也是为了这个。跟同学们一起画,说不定可以有新的收获。”
外婆赞同道:“有道理。学校批准了没?需不需要打声招呼?”
“不需要了,”喻楠之在电话这头连连摇头,“我已经跟老师说通了。”
讲起这个,喻楠之递申请的过程堪称艰难。
原先她在B市的学校里的老师都知道她从小习画,在这件事上也就并不多加管束。但如今C市较十几年前已经改头换面,较她来说算是个全新的地方。
况且,喻楠之本就不太记得以前的事情,除了她关系不亲的妈也没什么亲可攀,算半个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也不太明白人家的规矩,别人对她更是不甚了解。
她本以为这个申请就是走个过场,谁知道差点夭折在班主任那里。
班主任严厉反对,认为她是实验班的学生,现时虽然没到高三,但也学业繁忙,平时有时候睡觉就算了,更不应该把多余的时间放在画画上。
但喻楠之态度坚决,班主任说不通她,便从别的方面鸡蛋挑骨头,挑起签名的刺来:“你这没有家长的签名,也不能作数。爸爸呢?”
“死了。”喻楠之被她折腾地有点烦,言简意赅地回道,竟是一句话都不肯多解释。
班主任一噎,就没问妈妈了,生怕喻楠之又一句“死了”塞过来。
“那还有没有什么联系上的人?”
“有,我外公,但不在本市。”
班主任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好吧,那你打一下电话,我来跟你外公说。”
她似乎打定了主意不通过这件事,也觉得喻楠之在申请书上一定是自作主张。
她见多了这些觉得自己可以把学习任务和兴趣爱好平衡得很好的孩子,但一般这种念头都会被父母家长扼杀在摇篮里。只消一通电话,这事便得了了……
她见喻楠之转身就出去了,电话里传来接通的声音,赶紧换上一副控诉的声音。
过了约莫一刻钟,喻楠之准时地推门进去,见班主任神色变幻莫测,看到她进来无奈地说:“我帮你代签家长签字吧,这事我会跟年级组长和校长说。”
“好,”喻楠之用一点也不客气的语气道谢,“谢谢老师了。”
不管是她给班主任外公,外婆抑或是老师的电话,结果也都是一样的。外公外婆从来就不怎么看重她的成绩,她有时考得好便算意外之喜了,玩脱了考糊了也从不责怪,反倒是一直全力支持她的爱好。
外公中年从政,现在已经到快退休的年龄了,平常人去看虽然只觉得是个和气老头,但冷言冷语起来总会带些威压,虽然不至于因为这种小事就自报家门,但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班主任脸色发青地给她代签了字。
后面的程序便快多了,但她现下虽然申请成功,已经是画室的一份子,却还没有把东西搬过去。
喻楠之跟外婆讲完,亲了一下手机屏幕,说:“那明天见啊外婆,我有点困,要睡啦。”
外婆就是奔着让她睡觉的目的来的,听言又多嘱咐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喻楠之这会儿其实半点没有睡觉的意思,刚刚脸不红心不跳地撒了个小谎,哄住了外婆,心里一点愧疚感都没有。看起来在这方面就是个熟练工。她把手机充着电,重新靠回床,拿起笔又画起了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