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儒几乎是对李白一见钟情。

这是她来北方以后的第二个冬天。和她长大的南方临海城市不一样，北方的冬天，是干冷的，却是直率的。不会阴测测的纠缠不休，偏要钻进人的脊梁骨里，身上只要裹紧了厚厚的羽绒服就不会那么冷，关键是屋子里还有暖气，比南方湿冷的冬天要好过太多。

林慕儒还是很喜欢北方的冬天的，尤其是下雪的时候。她只是单纯的觉得雪很好看，可在遇到李白之后，下雪的冬天又多了一个让她喜欢的理由。

因为那一天，是她遇到李白的那一天。

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林慕儒相信有人拥有这样让人一眼就倾倒的皮囊，可她不相信自己居然也会沦落。好像她活了这么多年，不过是为了等到这么一个人，是安排好的相遇，此后才是故事的开端。

前日下过的雪堆积在地面，中午太阳光一晒就化了水，午后又下起雪来便结了冰，等到上完下午的课，出了教室整个学校的街道几乎都是滑冰场。不少学生结伴而行，互相搀扶着走路，也有故意使坏的，偷偷从背后跑过去要推人，结果两个全都趴在了地上哎呦叫唤，周围经过的人忍不住偷笑，脚下也愈发小心。

林慕儒一向怕冷，穿着雪地靴和过膝的羽绒服，脑袋上扣着白色的毛线帽，脖子上围了一条酒红的围脖，只露了双桃花眼在外面，裹得跟个粽子一样。小心翼翼的往前挪动着步子走，却仍旧胆战心惊，生怕下一秒自己就要遭殃。

然而就算如此，林慕儒还是踩在了那块冰雪之上，脚下一滑，身体失去重心，那一刹那心脏都快提到了嗓子眼里，堵住了喉咙发出声音，恐惧让她紧闭上了眼睛。

就是这时，她向后仰倒，却砸在了那个人的怀里。伸出的双手抓住了林慕儒的肩膀，撑着她站稳。

林慕儒转身，就看到了她。女孩子穿着黑色的羽绒服，里面却只穿了单薄的白色运动品牌的卫衣，戴着运动抹额，那时她头发短，看上去精神气十足，却不会让人误会她是个男孩子。林慕儒盯着她，女生眉毛不浓不浅，单眼皮，鼻梁高挺，鼻尖小巧，唇珠一点，清秀而干净。

“小心一点哦！”

她在笑，很孩子气的模样，该让人保护着她。林慕儒轻轻的应声，原本落回原处的心脏又慢慢提了起来，扑通扑通，有小人在拿鼓槌在旁边敲，又有小人的摇旗呐喊，就是她！就是她！别开生面的热闹场景，眼前的这个人却不知。

这一见钟情的盛大场景，只得林慕儒一个人窥见。

“李白！”

不远处有几个人在喊，女孩子应了一声，朝着他们走过去。

那个时候，林慕儒是有多么嫉妒那几个喊她名字的人啊！就在当下，她甚至冲动地想要拽着她的手腕，告诉她，不要去。

不要去到他们身边。只在我身边吧。

只一眼的怦然心动，蛮不讲理，差点儿让林慕儒变成了不会说话的野蛮人，该提上棍子，敲晕心上人的头，把她带回自己的洞穴才好。

然而，现实终归要回归理智。林慕儒根本就不认识她，李白更是甚至连林慕儒的脸都没有见到，她们发生不了故事。林慕儒原本也以为，她们就是两条交叉的直线，相遇的那一个节点过去，往后怎么走，都是背道而驰，愈行愈远。

命运却并不这么觉得。

大三下学期分配了个人单间画室，林慕儒的画室在艺术院楼的三楼，一扇窗户正对着艺术学院旁边的篮球场。天气渐渐转暖的时候，篮球场上也慢慢多了更多的学生来打球。她有时候画油画累了，也会趴在窗口往外面看，但更多的时候会觉得太过吵闹，索性连窗户也不开。

但那天，篮球场好像格外喧嚣。林慕儒心烦气躁，起身向外看的时候，原来是正在举办篮球赛。女生篮球赛居然吸引了一堆女孩子在旁边围观，比上次男生比赛的时候人还要多。

林慕儒取出包里的近视眼镜，她的视力其实还算好，就是稍微散光，戴上之后总算更清晰了一些。彼时正巧看到染着红色短发的高个女生投了个三分球，场外女生们欢呼，场内则是另一个球员上前和她击了掌。

那个球员和其他球员比起来，身量不高，却很纤瘦，宝蓝色的球衣，后背一个“5”，格格不入也就异常显眼。林慕儒盯着她看了半天，好像有些不确定，又无法抑制的生出欢喜。

常年不怎么运动的人，几乎是跑下了教学楼，横穿过那条相隔的马路，就站在篮球场外，隔着人群，去看向那个人。

是她！真的是她！

林慕儒喘着气，面带笑容。那是第一次她看完了整场的篮球比赛，李白表现得非常好，她虽然身高不高，但投篮都很准，每次投篮，林慕儒还都偷偷在心里祈祷一定要中，她想也没有想到，会有一天，自己的沮丧和欣喜居然能被一颗橘色的球左右。

在那之后，林慕儒知道了李白是经管学院金融系的新生，还是他们院女篮的队员。

“之前都在体育馆里打球来着，我发现这儿场地也不错啊！还能呼吸新鲜空气，以后来这儿训练多好啊！”

林慕儒发誓，比赛结束后李白和旁边红头发女生说这段话的时候，她绝对不是在偷听。她只不过是稍微靠近了一些，想要听到她的声音罢了。

很清爽，轻快的音调，像是夏天冰镇的汽水儿，倒入装着冰块的水杯，小气泡咕噜咕噜往上冒，很轻微的破裂声音。但是在林慕儒听来，犹如蝴蝶煽动了一下翅膀，你说它微小么？可它引起了一场风暴，在她为这个人悸动的心里。

林慕儒开始喜欢长久的望着窗外。

那个人没有出现的第一天，她看见了那天的黎明，黄昏和月亮升起；那个人没有出现的第二天，她看见了那天的朝霞，归鸟和星辰银河；第三天，她看见了那个人，且只看见了那个人。

李白几乎每天都会来篮球场，有时候是一个人练习投篮，有时候是和她的红发朋友，当然，没出一个月，那位红发朋友变成了墨蓝色的头发，而有时候，他们也会约上很多人过来打比赛。

林慕儒在李白不来的时候画画，来了之后，她也还是画画。

她将画架移到窗边，其实这个距离有些远，但还是能依稀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大敞开的窗户，有时候能听到她和朋友的高声谈笑。风吹进屋子，吹动素描本的纸页，林慕儒扭头看一眼球场上的李白，再收回目光在画纸上描出线条。

她跳动的样子，她投篮的样子，她拉伸的样子，她跑步的样子……千百种不一样的李白，都被林慕儒画了下来，妥帖收藏。

这场暗恋持续发酵，酸酸涩涩，偶有甘甜回味，也很快就被掩盖下去。林慕儒只敢远远的偷看李白，甚至在李白不经意往这边转头的时候，都下意识的想要躲起来，生怕一不小心，就要被她发现了自己这个偷窥者，心虚而怯弱，可有时，又因她生出疯狂和勇气。

该说是上天也在帮她么？难得打开微信的班级群想要看一看最近的消息通知，却刚好刷到有人发出的求租讯息，她本也没在意，可其他人好奇询问是谁的时候，那人直接回了句：

“小学妹，篮球校队的，长得特好看一妹子，人称经管桂纶镁。”

“666，桂纶镁打篮球。”

“厉害了，听说女篮校队十女八弯。”

“别说人家女篮了，别人还说咱们学艺术的山路十八弯呢！”

……

林慕儒几乎是飞快的就点开了发出讯息的同学的私人聊天。虽然是同学，但她疲于应对人际关系，是以大都并不熟识，若在往日，她是绝对不会主动与人聊天的，奈何关乎李白，也便只能例外。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求租的人是叫李白么？”

这句话，林慕儒甚至没有多加思量是否突兀，她那时一心只在着急确认，哪管得其他。

“是啊！你也认识啊？她最近四处找房子呢！”

呼吸急促，生平最快的打字速度，连手指都颤抖。林慕儒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只是想快些，再快些，千万不要被别人捷足先登了呀！

“我刚好有一间房间要出租，你可以帮我问她一下要租么？就在南门附近的雅静花园，环境很好的。”

“那正好！我帮你问问哈！”

手机被按压在了胸口，林慕儒这才大喘了一口气，嘴角止不住的向上扬。还没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信息的提示音让她赶紧又拿起手机。

“慕儒你手机没换号吧？李白要你联系方式，我给她了，到时候她直接跟你联系，好吧？”

林慕儒深吸了一口气。

“好。”

直到李白的那一通电话打进来的时候，之前的那段等待的时间，林慕儒不知道盯着手机看了多少次。如果不是她对照了时钟，手表，她都要怀疑自己的手机坏掉了，居然看了五次，时间都还是一样的！

就连最能让她平心静气的画画，彼时也不起了作用，线条抖斜，连颜料都沾到了腿上。突然心生出了几分懊恼，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不就是喜欢的人可能要和自己一起住了吗？能不能沉稳一点。

可这么一想，林慕儒忽然就乐了出来，生活将要如此美好，眼前的苟且算得了什么？

也就是这个时候，手机的铃声终于响了起来。

“喂。”

只是一个音节，林慕儒知道，就是她。李白，那个自己暗恋了三个月的女生。她似乎是在外面，周遭有些吵闹的声音，她的嗓音清丽，连呼吸声也都格外动听。

“请问是你要出租房子吗？”

“对，是我。”

“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房子具体在什么位置，我能先过去看一下吗？”

林慕儒握着手机的手心微微濡湿，竟没料到自己会紧张到如此地步。别说来看一下，就算看两下看三下看一辈子，她都会挪出所有的时间只供这一个人挥霍。

“雅静花园B栋1002室，我下午在家，你什么时候过来都可以。”

“我下午有四节课，这样，6点吧？可以吗？”

“好。”

约好了是六点见面，可才放下手机，林慕儒就开始在房间里四处打量。明明每天都有打扫，还是担心哪里不干净，拿了吸尘器和抹布大扫除，将次卧搬空，忙忙活活总算停下来的时候也才两点。

点了一份猪扒饭的外卖，林慕儒食量不大，可今天却似乎因为心情好，一整份都吃了个精光。

大四没有什么课，林慕儒为了准备个人画展，空闲时间都会画画。好不容易恢复了些平静，准备继续上午的油画创作，可一下笔，勾勒出的人物线条，却越看越像李白，索性便顺势画了下来。

创作的过程很投入，等到门铃响起来的时候，林慕儒还愣了一下，等看到了时间才猛然想起来，立即站起身来，颜料也不小心蹭到了大腿。慌慌张张往门口跑，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才伸手打开了门。

站在门前的女生，黑色的T恤和牛仔破洞长裤，简简单单，像是温开水，最能让人解渴舒服。林慕儒抿了抿嘴唇，压抑住想要往上扬起的嘴角，看着她的目光向下落在自己的腿上，低头一看，有些后悔。

“刚在画画，不小心蹭到了。”为了不显尴尬，林慕儒浅笑道:“你好，我是林慕儒。”

“学姐好，我是李白。”

“给我做首诗，要不然我不让你进门。”

她在笑，林慕儒不知怎么，恶作剧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想要捉弄她一下，当然这比幼稚园小男孩去拉喜欢的女孩子的辫子要高明得多，林慕儒可不想让喜欢的女孩儿讨厌或者受半点委屈。

正如此时，她也立马笑了出来，说道：“开玩笑的，没生气吧？”

“没，没有。”

李白小小的结巴了两个音节，这在林慕儒看来都可爱得紧，喜欢的滤镜加持，在她身上任何缺点都成了迷人的特殊个性。

林慕儒家里几乎没有朋友来过，是以也都没有准备备用拖鞋，有时偶尔外人来的时候，便准备了一次性鞋套。李白看起来对自动鞋套盒很感兴趣，像是好奇的小孩子，眼睛晶亮，略微瞪大了眼睛看向林慕儒，像是一只误入人间，来自于爱丽丝仙境中的兔子。

“嘿，这东西好啊，赶明儿个我多买几个放我家去。学姐，你在哪买的？”

林慕儒在一瞬间该是庆幸眼前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女儿，不然，被这种目光盯着，她大概要给她买下所有她想要的东西了。

“网上买的，我到时候把链接发给你。”

“行！”

林慕儒本来没有要出租房间的意思，是临时起意，匆匆忙忙将作为自己画室的次卧整理出来，墙上还有一些不小心甩上去的颜料。她生怕李白会不满意，心里小小的打鼓，底气便也不足。

“这间之前是当作我的画室了……”

李白走进房间，站在窗口，窗外落日金黄的光为她周身镀上一层光，逆光中的剪影，她抬手向后撩半长齐肩的头发。林慕儒忽然不怎么想说话了，她想拿起画笔，眼前的场景，该是被永久的记录下来才行的啊！

“房租多少？”

“一千五……”林慕儒不太了解行情，大概报了个自己房租的三分之一，盯着李白，生怕错过她哪个细微的表情。

“一千五？”

太高了么？林慕儒有些慌张，看着李白的表情似乎也并不是不满意，不然，再降一些？就在林慕儒的一千块要说出口的时候，李白却先开了口。

“学姐，你看我这个室友成么？”她的语气温软，像是在撒娇，掺了蜜，兑了糖，咬一口都是甜腻的味道，空气也跟着缠绵，“我真是特着急，如果行，我今天就想搬过来。”

巨大的惊喜冲击，好像是个梦境一般，太过轻易，反倒让林慕儒有些不确定，“你没有其他想问的么？这么快就决定了？”

“其实，你一开门，我就想在这住了。”

林慕儒该怎么形容，海鲸迁移，万鸟归巢，世间百物各有其宗，她的心终于也找到了可以安放的位置。像是徒步穿越荒漠的旅人，满身风尘，终于遇到绿洲，有那么多的小屋，她只扣响她的门扉，门开了，她对她笑，说：“喝口水吧！”

从此，她再也没有想要过远方。

“可以呀。”

“嗯？”

“你今天晚上搬来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