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院的积雪总是化得很快,雪水顺着大理石立柱上繁复的花纹蜿蜒,在地面上汇集成溪流,带着欢快的步调沿着阶梯涓涓而下。坚固的剧院外墙抵挡住了大部分的冲击,即便外部已经被废墟覆盖,内里也仅仅是稍显凌乱而已。
越过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正门,能容纳近百人的剧院主场展现在眼前,一束来自天窗的光线投射到舞台正中的雕像上,宛若神启一般指引着迷途者的方向。
Z.摇了摇肩膀:“Ray,起床了。Ray?”随着一声迷糊的呜咽,先是看到眉头簇了簇,眼睛开了一条缝,似乎是还留恋睡梦中的舒适,又迅速得闭上,撒娇似的侧脸蹭了蹭充当了枕头的肩膀……
背着Ray的Z.明显感受到身后这个柔软的身体突然的僵硬,嘴角努力对抗着笑意的拉扯,咳了一下好让声音显得平稳一下:“醒了?”
Ray眼睛依旧闭着,却抬手捂住了Z.的嘴,用相当严肃的语气警告道:“不准笑!”被努力压制住的笑意化成了胸腔的震动,将制造者的心情很好得传达到了这个正埋头当鸵鸟的家伙心里。
直到被放在一个柔软的物体上,Ray才睁开了眼,眼睛很快适应了昏暗,飞快跳过旁边一脸调笑的脸,环视四周,却怔楞在原地。
圆环形阶梯状剧院,整齐地排列着红丝绒宽大座椅,金色的把手上缠绵着巴洛克风的花纹,两壁探出几个包厢,厚重的窗帘垂感良好。而半圆形的舞台正中,正是胜利女神的雕像,虽然已经有些损毁,但是依旧是那个以旗帜裹身的完美女神,高举的右臂紧握着一把利剑,直指天窗。五彩的琉璃已经有些剥落,但依旧能分辨出被无数云彩包裹的奥林匹斯山。巨大的穹顶上用细腻的油画绘制着不同时代的神话传说,所有的人物都指向中间巨大的水晶灯。
“……”几乎是眼眶一热,滚烫的液体涌出,Ray靠着抬头勉强阻止了液体滴落的趋势。这些艺术的,文明的东西是如此熟悉,无数画面从脑海中闪过,绿茵的草坪,巨大的图书馆,博识的导师,空气总是清新而美好,还有那阳光正好的屋子,巨大的落地窗迎接着每天的日出,送别日落。即便生而末世,依旧拥有身为人的尊严与体面。然而,这些理所当然的东西,却在一夜之间全部逝去……
“Ray?Ray?”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眼神慢慢聚焦。
一颗颠簸的心似乎突然被一双温暖的手捂住,不安与惶恐就这样安静的退场,那些躁动的、悲伤的空气退散,只留下眼前那张逐渐清晰的脸,笑得犬齿都露出来了,看起来,很欠打。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对方用指背拭去了眼角摇摇欲坠的眼泪。
Z.蹲在一旁,撑着脸,黑色的瞳孔闪着光。即使这张脸已经看过很多次,还是第一次发现,这家伙眼睛真好看。但这种被Ray埋在心底赞美很快就退去了。
“只是背你过来,不用这么感动的。”
“……”Ray无话可说,又无从辩驳,只能以沉默应对,慢慢平复胸口翻涌的气血,“这里是剧院里面吗?”
Z.点点头:“以前来这的时候发现的,暖和还宽敞。怎么样还不错吧!”字里行间满是骄傲,仿佛是展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
“Z.,我……”此刻似乎有两个小人在Ray的心里互相拉扯,话到了嘴边又绕了一圈,又生生得咽回去了,礼貌的微笑又重新回到嘴角,“恩,很好看。”
Z.撇撇嘴,坐在了这张长椅的另一端,还找了个舒服的角度,翘着二郎腿,饶有兴趣看着对面纠结的表情。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就像一个神秘的盒子,总是不经意间展现出她内里,当你打算细看时,又用盖子严严实实得盖上,这对于好奇心旺盛的Z.来说实在是太诱人了。
“Z.,回答问题。”被仿佛有实质的目光灼伤的Ray终于想起了那个临睡前没有结束的疑问。
“唔……这得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了。”Z.想了想,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回答好,“这会很长哦?”
那盛满星光的眼睛略微不满得上挑了下,用眼神告诉对方继续。
“我是被老板从垃圾桶边捡的,大一些就在店里帮忙换口饭吃。”打开了话匣子,回忆就像流水一样慢慢淌过,重新咀嚼,五味杂陈。
或许是这个开头有些沉重,Ray坐直了身子,等待下文。
“后来要求植入这个芯片,这个…”金属的冰凉,皮扣的束缚,闪着寒光的针头,这些被埋藏在深处的记忆如今被翻卷出来,即便过了很多年,还是让Z.的后背出了一层薄汗,“用了一些办法过了这关,却发现有时候没办法控制自己。”
“有一次砸坏了七八箱物资,被老板吊在天花板上打,哈哈。”
Ray心上抽了一下,忍不住上下打量眼前这个含着微笑的人。“别看了,没留疤。”Z.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压缩饼干,掰了一半递给对方,继续说道,“后来发现,只要情绪不要太激动,这个反应会小些,再大一些后,即便发作也不明显了。”Z.停顿了下,似乎在酝酿什么。
“后来怎么……?”Ray攥紧手里的饼干,她有预感,接下来Z.要说的恐怕与D层的灾变有关。
“北区的管理很松散,有很多帮派,中心也不需要管,大家只要表面上过得去就好了。所以时常要从黑市走私些东西来。”
“物资都是配给的,怎么会有多余的货物呢?”
听到这有些天真的提问,Z.无奈得笑笑:“总是有人需要额外赚一点的。总而言之,老板的分配站也是一个走私点,东西靠每周物资分配过来。”
“物资箱应该是有扫描和检查的吧?”Ray低头思考,“难道是有夹层?”
“恩,夹层,重量就把物资箱掏空一部分就好了。”
“如果碰上人工抽检呢?”
Z.举起手,食指与拇指摩擦了下,笑着看着这个干净的女孩,她现在百分之一百确定了这个家伙绝对不是D层的人。
“根据《联合宪法》,公职人员受贿受贿是会被处以重刑的。”Ray听到心里一直坚信的东西崩塌的声音。
“宪法?呵,Ray让我来告诉你D区的宪法吧。”Z.神秘得笑笑,“一切不被发现的都是合法的。”
“那被发现的呢?”
“让发现的人闭嘴。”Z.似乎是在陈述一件极为正常的事情,“不管用什么方法。”坐在阴影里的Z.面目都有些模糊了,轻飘飘的语气却如同重锤砸在Ray心里。
我的孩子啊……塔并非正义……
很久以前,一位导师的话突然闯进Ray的脑海,宛若一束闪电照亮了高塔的底部,那里尸体堆叠,散发着腐烂的气息。胸口似乎被重型卡车碾过,曾经自满的所谓文明社会的矜持被这些毫无波澜的句子拆得支离破碎。
“有时候是烟酒,有的时候会有药品,有的时候甚至会有一些……”Z.的突然停顿令Ray有些不安,赶忙追问:“还会有些什么?”
“没什么,总而言之就是没法轻易弄到的。”Z.避开了这个问题,脸上没有一丝变化,“通过中心里的内鬼,我们过得也还算不错。至少吃得饱饭不是吗?哈哈。”几乎是自问自答式的嘲讽。
“这和救我有什么关系呢?”Ray并不打算纠结Z.的“工作”,“走私犯良心发现要做好事吗?”
“不要着急。”Z.不可置否,又啃了一口饼干,颌骨开合干脆得嚼碎甜腻的食物,“我的日子过得还算可以,但是就在新任总督就职的那天,先是听到爆炸的声音,然后……”
嘴巴张开,似乎想说点什么,努力收缩着声带,却一声也发不出。Z.又狠狠得咬下一块饼干,就像是强迫自己回想起那段惨烈的回忆。
“然后,中轴开了很大的口子……”词语像卡在喉咙里的尖刀,咽得鲜血淋漓。
“岩浆喷发。”Ray冷静地描述了后果,“中轴内部有大量的传感器,来检测受到的压力以及岩浆的活跃度。一旦压力超过警戒线,就会选择在中心区的“泄洪”以缓解压力。”
“在塔的设计中,中心区的四周应当有巨大的合金挡板来阻挡岩浆进入居民区。”Ray停顿了一下,“但是,看起来D层的挡板没有起到作用。”
“那天是总督的就任典礼,为了容纳更多的居民,他们将广场的挡板放下了。”Z.全然没了刚刚的活力,就像是什么在源源不断得抽取她的气力,整个人都佝偻起来,“我承认,北区没有什么好人……但是……!”有些情感被强行咬在唇齿之间,似乎是用力过度,Z.的全身都跟着发起抖来。
Ray靠过来,看着已经将脸埋进手掌里的同伴,将手按在了她的背上,安抚着这个颤动的身体。“我那天要看店就没有去,等我打开门……”Z.艰难得往外蹦着字,“我真的很害怕……很多人被压在房子底下……我……”
有水珠落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哭泣的尾音被很好的掩藏在呼吸之间。Ray只觉得心里某一块突然被揪紧,突然有些后悔之前的逼问。
“我本来想救的……但是发作了……”终于讲出来了,每一个发音都让嗓子在滚刀上过了一遍,腥甜血辣,几乎是将埋在心里最深处的伤口重新剖开,暴露在明亮的阳光下——那些被掩盖了的创口重新流淌出肮脏的脓血。
“我……我……就站在那里看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死掉……”
Ray突然发觉Z.有点不对,摇了摇Z.,并没有反应,急忙撸起左臂的袖子,整个条纹码已经完全凸了出来,底下血红的纹路顺着毛细血管飞快得扩散,一把捧起对方的脸,瞳孔有些扩散,嘴里无意识得重复着之前的话。
“Ray,如果还有下次,你就用枪。”突然闯入脑海中的话语就像是在Ray的心头浇下一盆凉水,决定生命的权利此时正沉甸甸得藏在口袋中。
Z.并不是一个好人,但她是一个好的同伴,至少她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将一切生存的技巧毫无保留得塞给她,同她分享食物,替代生病的她守夜,甚至还会在自己夜半惊醒时递上一罐热水。但她也会随时抱着钢管,夜晚稍有动静便会惊醒,不准自己碰物资箱……无数的画面从脑海中闪过,那些好的坏的在脑海中纠缠到了一起。
这里是D层,不再有所谓的法律约束,不再有普及的心理辅助,更不会有医生提供专业的建议,这里只有生与死。每一个活着的个体都靠着啃食他人的血肉一步一步艰难得活下去。
现在,这个权利交到了Ray 的手上,脖子上火辣的疼痛还在提醒她不久前遭受的苦难。
……
此处安静得雪水滴落都能被听到,环顾四周,这里只有她们两人。Ray内心的交战似乎过了一个世纪……
“抱歉…Z.,这可能有点难受。”Ray将Z.搂进怀里,无比温柔得安抚着这个即将失控的伙伴。明晃晃的枪被抽了出来,子弹被一颗一颗得塞了回去,齿轮转动枪上膛,纤细的手指扣住扳机,“Z.,辛苦了,一切都会结束了。”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