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泪江

作者:春风醉里
更新时间:2017-11-15 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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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2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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儊月尚水德,崇黑,一向敬畏天地月神,认定高山多林,必有怪虎豹蕃孕焉;深渊大川,必有蛟龙焉。军事尤甚。每到特定时日,全军必要祭拜当地山川大河。


传说之中,寒龙丙辛和辰白战于野。丙辛被辰白所杀,辰白也身负重伤,不得已降世休养,其身化为后土,其血玄黄,化为江源,铸就了千百年来滔滔不息的寒江。


书雅立于高台之上。眼前是奔涌一去不回头的江水,所有的血都成了衣冠冢;回首则是营地里的万点军火,仿佛沙漠瀚海中的无数颗珍珠,连最耀目的星河也比不上这一刹人间璀璨。


她清了清嗓子,严声道:“吾等敬荐酒脯时果,敢告寒江之神:皇帝天覆万物,各遂其性,祠于群神,罔不咸秩。独彼琚与戎克,窥边月辉,略无宁岁,枭首兽心,神人同弃。皇帝哀此黎献,勤于征役,悯彼夷落,毒于昏暴,常欲诛其魁首,安是藩省?命将出师,龚先天罚。惟神炳灵参野,作镇漠北,歆是正直,替扬威武,俾丹马化为沙虫,王师众于草木。献捷之日,昭报神休!尚飨!”


一众兵士山呼一般应和,无数祭品投江,滚滚如真珠。


“献捷之日,昭报神休!尚飨!”


“献捷之日,昭报神休!尚飨!”


“献捷之日,昭报神休!尚飨!”


祭江神毕。书雅松了一口气,缓缓踱步而下,囔囔几不可闻。


裴予安早已在此等候,抬眼一看,淡淡道:“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书雅有些赧颜。她许久没有穿过什么正经衣裳,更罔论这层层叠叠华丽繁复的礼服,左右不自在,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扯了扯领口,道:“我都不习惯穿了。”


裴予安摇头道:“若是夜澜城中人看到你一个时辰前的样子,一定猜不到你姓甚名谁。”


书雅出身儊月名门,且不是一般世代簪缨的名门,而是从龙开国捍卫月辉的望舒二氏——“一王一书”的书氏。父亲是万人之上的当朝宰相,姊姊是才貌双绝的东宫妃,幼弟不过总角之年,已是夜澜赫赫有名的神童,前途无限。


如此煊赫的家世,更罔论书雅自身盛名。


她刚来漠北的第一日,萧长夜一双静水无波的眼看向她,眸光离合,有惊艳也有惊讶,道:“书二小姐?”


萧诺在一旁神情古怪,忍不住道:“你要从戎?别开玩笑了罢,夜澜第一美人不好好挑个人家嫁了……”


书雅垂首,露出一截美好修长的脖颈,一身寻常素衣裳,萧然有出世之姿。


“世人谬赞,还望萧将军和二公子勿要取笑。”


十年一度的水吉日,是儊月最大的盛典。星银空,月皎洁,夜澜城内画鼓兰灯,繁华如梦。这一夜历来有年轻男女秉烛夜游之俗,才子佳人的经典倒也大半由此而来。她对镜自照,镜中人修眉玉颊,丹唇皓齿,发不膏而黑,靥不粉而白,一笑之下,宛若雪凝深涧初乍融。她执起殷滟烛台,步入一片衣香鬓影之中。


月照霜凝,明河在天。她未作如何装扮,烟霞色广袖盈盈垂地,两只白鹤翩然如飞,发间只簪了一簇纯白缨络,颤颤流苏拂在耳畔。华蓥煌煌,灯火星星,任月色明净澄澈,尤不及少女指尖的幽白晶莹。


目见者瞠眼结舌,惊为天人。


自那之后,夜澜第一美人之名不胫而走。


书雅乍去漠北,那群老兵油子表面上毕恭毕敬,其实都将她当做一个徒有外表的笑话,轻蔑有之,淫亵有之。萧长夜收留了她,但也没有将她放在眼里,只当作一个绣花枕头,劝她早点回京。


她生性执拗倔强,越是如此,越不肯这样灰溜溜地回去。于是染黄眉毛,涂墨嘴唇,终日覆以青铜面具,讲武弓马,刀剑兵戈,冲锋上阵,样样不弱于人。


书雅道:“你够了啊,一个笑话说一次也就算了,天天说,你不腻,我耳朵都长茧了。”


裴予安哼了一声,见书雅裙裾太长,移动得磕磕绊绊,连忙上前搭了一把手,道:“谁叫你先取笑我胆小。”


书雅无奈道:“你胆小?我真怀疑这世上有没有比你胆子更大的人。陛下知道远山主出山,人在漠北,大喜过望,派过来迎接你入京的使者就和韭菜似的,一茬又一茬,你居然连见都不见一面。”


裴予安翻了个白眼,道:“他是你九五至尊,又不是我的太平天子。”


书雅道:“荒谬!你我皆是儊月生养儿女,为国为民,奋不顾命,志无旋踵,是人之本分,”


裴予安道:“是你自己讲的——‘一个笑话说一次也就算了,天天说,你不腻,我耳朵都长茧了。’”


书雅不满道:“我教你忠君体国,衣冠标轨,怎么就是笑话了?殿下说过……”


裴予安飞快地打断了她,道:“我可不想再和你吵了。”


书雅性情疏懒粗豪,她心思深沉缜密,二人一见如故,倾盖相交,配合无间,如虎添翼,厉兵秣马,每战必胜。几乎从未有过什么龃龉。但世间事都有例外。三个月前,她们俩因为一件琐事争吵,书雅怒极,扬手欲打。裴予安不躲不避,仰起面孔,咬牙道:“你打!”


书雅的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仿佛秋天的最后一片落叶。


最后还是放下了手。


裴予安也不含糊,直接请命去了漠北最偏僻的姚安。还是军师,但师的不是训练有素的萧氏士兵,而是穷乡僻野里头一个个没长开的小娃娃。


她在那里待了三个月,该吃吃,该睡睡,该教的教,该罚的罚,过得如鱼得水,乐不思归。书雅向萧长夜告了假,去姚安一看那群连散兵游勇都算不上的黄豆芽子,气没打一处来,道:“这就是你的兵?”


裴予安道:“把一群没人要的小奶狗扔给了鼻子发白的老狗,换个别人,能训练成我这样?”


书雅终于笑出来,道:“我果然比不上你心狠。骂起人来连自己都不放过。”


裴予安一向冷若冰霜的脸色也化了些许,说话仍不留情,道:“我是我,你是你。不要把你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你尊崇仰慕的人,对我而言不过口角轻薄。”


书雅怔了怔,叹了口气,道:“我自然知道。是我错了。”


裴予安这才和书雅重回大营。就如同此刻一般,并肩前行。


星河烂烂,江水滔滔。


书雅道:“寒江……在琚族人眼里,和在我们眼里,是一样的吗?”


裴予安道:“琚族称之为‘斯勒达江。’斯勒达,是琚语里的‘泪水’。”


书雅问道:“为什么是泪?”


裴予安道:“琚族人认为天神造万物,又悲悯混沌无知的世人,因此会派一朵云浮在天空,那云会把人悲伤的眼泪统统吸走,然后降落下雨水,滋养大地。天有不测风云,一日魔鬼囚禁了神,世间陷入一片黑暗。人中出现了一个叫阿依的勇士,决定去打败魔鬼,他历经磨难,在草原最深处得到了一把神剑,拥有了永生不死的体魄,和战无不胜的力量,驱逐了魔鬼,解救了神。阿依非常高兴,回家与情人阿侬相聚,没想到魔鬼已经先一步把阿侬的心玷污了。阿侬变成了新的魔鬼,天下又会陷入新的黑暗。阿依不忍心杀害阿侬,可阿侬却拼着最后一丝神智,往阿依的剑上撞去,顿时灰飞烟灭。”


“阿依陷入巨大的痛苦和懊悔。他不断地哭泣,连神的云也无法承载那么多的泪水。他拥有如神一般无尽的寿命,以及同样无尽的泪水,雨一直下,一直下,多得几乎快淹没了他身边的一切。最后神没有办法,只好用那把神剑在地上一划,将阿依的泪统统凝在了那道天堑之中。那条江就是阿依的泪水汇成的斯勒达江。”


书雅有些感慨,道:“没想到这些蛮人也有这么善感多情的传说。”


裴予安轻瞥了她一眼,道:“他们也是人。你难道不知道,他们的血和你颜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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