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悲日曛,蓬断草枯,鸷鸟休巢,征马踟蹰。是个鬼哭神嚎的坏天气。
全军上下却是振奋。这一仗是苦战,更是血战。
所幸无论是苦是血,这一仗都已经结束了。
他们胜了。遇上悍勇不畏死的琚人,这胜也是惨胜。谁无父母?谁无兄弟?谁无夫妇?或许在这尸山血海万里朱殷后的某一日,会有温柔多情的春风,将这天涯外的尘泥精魄携裹,轻轻吹绿盛世太平的三月,让这些将士们与梁上燕一起,看看他们提携捧负畏其不寿的父母,看看他们如足如手的兄弟,看看他们如宾如友的妻子。
书雅躺卧在榻上,略略一动,腰间便是撕裂一般的疼。
军医立刻道:“不可轻动。”
书雅无奈地躺了回去,似是闭目凝神,半晌后问道:“她去哪了?”
军医小心答道:“裴大人知道您受伤之后,暴跳如雷,和萧将军讨了一句话。力合麾下谁人皆可受降,只有那高突勃贼不可。需得留下一条狗命,让您亲自动手。”
话音刚落,裴予安就进了帐,一看书雅神智清醒,阴沉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道:“你可算醒了。”
书雅道:“又不是什么大伤。”
裴予安柳眉高挑,道:“你再说一遍看看?你是被人一枪挑落了马,不死就是重伤!你居然连一根骨头都没断,简直是祖上烧了高香!”
书雅摸了摸鼻子,道:“那是,毕竟有望舒女神庇佑。”
裴予安冷着脸,道:“我把人给你带来了。”
书雅咦了一声,道:“人已经抓到了?”
裴予安道:“你以为我是谁。”
书雅故意道:“我知道你了不起。”
裴予安知道她这是给自己戴高帽子,道:“反正人在这里,要杀要剐随你心意。”
书雅苦笑了一下,道:“你明明文质纤弱,杀性怎么这么大。”
裴予安道:“我知道,我师兄就说过我:‘心性睚眦,定然无寿。’”她一抬眼,一双深灰色的眸,宛若此刻森然的天际,雷雨将至,是一种根植在骨血里的暴戾。“可我就是这个样子的人。师傅叫我不要寻仇,但我忍不下这口气,一定要将那个叛孽追杀到天涯海角,永无藏身之地;高突勃贼暗自偷袭,伤了你肢体,害你流血昏迷,你难道要我放过他?”
书雅看向被带进帐篷的男子。他被反缚,跪倒在地,四肢皆在涔涔渗血,狼狈不堪,全然不似当日战场上那个一击必杀的威风身影。
一双狼一样幽绿的眼,里头是切齿的恨意,嘴唇嗫嚅,似在诅咒什么。
“他……不是琚人,也不是戎克人?”
裴予安道:“刚刚问清楚,他是流亡此地的罽宾国人。因为受了力合救命之恩,所以感怀在心,留在他身边捍卫。”
书雅道:“他不是力合训练出来的死士,居然能有这般心性勇气,致命冒白刃而刺我,实在可嘉。”
裴予安皱了眉头,道:“我有预感,你接下来说的话,我很不喜欢。”
书雅道:“犬马犹为其主,况于人乎?他为其主,忠心耿烈,是义勇士也。我与他本不相识,岂是冤仇?”
裴予安的嘴角抽了一抽,道:“那你待如何?”
书雅温和道:“让他走罢。”
裴予安顿了一下,道:“你再说一遍。”
她的愤怒平静而汹涌。一旦失去了温和笑意,敛尽了血雨腥风,反而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刻骨冰凉,成了那个恃才傲物蔑王侯,生死杀伐一念间的无双国士。书雅很清楚她这样的表情意味着什么,每一次的结局都铺满了敌人的尸体。
军医战战兢兢。
高突勃听不懂儊月官白,只道自己一进帐篷就该死无全尸,没料到眼前这二人竟似争吵了起来,不明所以,十分茫然。
书雅道:“你告诉他,我与他没有仇怨,所以我不杀他,还要放了他。力合已经死了,他不必继续侍奉报恩,也不必再待在穆南。当然,如果他想要为力合复仇,我不会拦着,他只要再对我露出一点杀意,我就杀了他。”
裴予安撇了撇嘴,很不情愿地翻译了一下。
高突勃的眼睛越睁越大,从裴予安看向书雅,又从书雅看向裴予安。须臾之后,忽然开口,又是哇啦乌拉的一段鸟语。
书雅问道:“他在说什么?”
裴予安听到了一半,居然笑了出来,摇头道:“我也是服气了这人。他说:‘自己如同失主之犬,后主饲之,则复为用。’我还以为他是什么有骨气的家伙,没想到能说出这种话来,真是没出息。”
书雅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裴予安垂下眼,望入那双碧绿的深目,道:“他没有说谎。不过仔细一想,此事确实不足为奇。士与君,从来都是犬与饲主的关系。”
书雅略一颦蹙,道:“你又偏激了。”
裴予安道:“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本来就是贴金而已。衣食之外,别无君臣。”
书雅道:“君以路人待我,我以路人报之。君以草芥待我,我当以仇寇报之……”因为负伤,她的语气略带着虚弱,缓而柔,如流水淙淙,“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如此而已。”
裴予安凝睇着她坚定神色,欲言又止,道:“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我懒得和你废话。”
书雅顿时“哎哟”一声,道:“你明明是说不过我!”
裴予安冷冷一笑,道:“哦?我看你精神很抖擞啊,是还想再出去骑马溜一圈么?”
书雅咳了一下,带了一点讨饶的意味,道:“腰好疼,好疼。”
裴予安明知道她是作伪,仍旧心一悸,好像也跟着疼了起来。闭了闭眼,道:“你们都出去。”
帐内就只剩了她们二人。
裴予安来到书雅榻前。
书雅伸手去捉她的袖子,她一躲,扑了个空。
书雅问道:“生气了?”
裴予安道:“我怎么敢生你的气。”
书雅又问道:“那就是吓到了?”
裴予安抿了抿唇,道:“这是……我在你身边,第一次看到你流血。我……我本以为有我在,你再不会受伤。”
她说得又快又硬,一字字若生铁,书雅却听笑了,道:“这就是沙场,刀剑无眼。”
裴予安捏了捏眉心,道:“道理我都懂。可是——”
可是。
可是看到书雅落马那一刻,仿佛万箭攒心,直刺胸口而去。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她死了,她死了!
生平抱负一霎那烟消云散,死死望着那滴着血的枪头,前所未有的杀意升腾而起。此人——此人——便是天塌地陷,在应劫化灰之前,也定要杀了此人!
书雅平静地安抚道:“我没事。”
裴予安深吸了一口气,忽然道:“你有白头发了,我替你拔下来。”
书雅点了点头。
裴予安俯身过去,举止说话自然无比,好似方才什么都没有过。
一根白发轻飘飘落下,书雅伸手接住,在指间略一把玩,道:“予安,你见过雪吗?”
裴予安指尖在书雅头皮上轻轻摩挲,道:“……没有。”
书雅道:“今年冬天,你随我回一趟夜澜罢。”
“夜澜每一年都有雪,很大很大的雪。你没有见过,你想象不出那雪有多美……仿佛漫天都是银色联翩的烟火,层白尽染。”
飞雪茫茫,绵绵如絮,织就满城一身银装素裹。天地皆幻入了一片兜罗绵,恍见洪荒万万古。只有在这个时候,京城才不是那个冰冷血腥的黑砖之城,而是洁净无瑕的白雪之地。没有人会知道,这里面即将会有一双什么样的眼睛紧紧合上,有一靥什么样的笑颜永远埋葬。
这个时候,她们依旧鲜衣怒马,嬉笑怒骂。
天长水阔,还有时光,还有那么长的时光。
裴予安唇际微扬,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