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泽一和杜友直从来都处于两个极端，就比如在身体健康方面。
华泽一几乎没有去过医院，除了去打疫苗。打疫苗的医生会逗她，你身体那么好还打什么打啊，不要打了算了。华泽一小的时候就知道医生总是骗她的，还有那句一点都不痛，也是骗人的。痛总归是痛的，虽然不至于痛到有些人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把的程度，但华泽一还是觉得痛的，毕竟针戳进去了，她又是肉长的。
华泽一小时候对医院最深的记忆就是又哭又吐的吵闹小孩，酒精的味道，针头硬邦邦冷冰冰，还有回家路上刚种完疫苗酸酸麻麻的手臂。
相比之下，杜友直是医院的常客。
华泽一大概知道，经常半夜里迷迷糊糊地被门对过不小的动静吵醒的时候，大概又是叔叔阿姨抱着杜友直去挂急诊了。杜友直胃不好，一生病就吐，吐完开始烧，一烧就是四十度，总是要在医院里过夜的，挤在狭小的病床上吊一晚上的盐水。
但杜友直从来不哭，至少不会好意思在外人面前哭，所以就硬憋着，憋到脖子都红了，把嘴唇咬出牙印子也不会哭，抬头望着盐水瓶里液体一滴一滴，仿佛永无止境。
不痛吗。华泽一后来问她。杜友直的手上还留着胶布，底下是小小的针孔，她要去揉，被华泽一伸手打回去了。
杜友直摇摇头，又点点头。
痛的。
那你怎么一声不吭的，哭都不哭一下。
哭又没有用。
哭是有用的，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杜友直大概也听不懂，只是摇摇头。
杜友直老实，这一点也和华泽一正相反。
人家都讲杜友直随她爸，和杜老师一样，老实。对的，大家都叫杜友直她爸一声“老师”，大概是因为杜老师在杂志社做编辑的缘故。杜老师一直戴着一副吴良材的金丝边眼镜，镜片擦得一尘不染，看上去就一副读书人的样子。
杜老师老实，礼貌，每天穿着自己熨好的衬衫，推着脚踏车去上班，和每个人打招呼，打招呼的声音轻轻的，甚至还有一点点上海男人的嗲，园子里面年纪大的阿姨妈妈喜欢开他玩笑，他总归笑笑，笑笑，然后骑上车去上班了。
杜老师有一件事，总会被人拿出来讲。是说前几年的时候他们编辑部组织买彩票，每人发五张；到杜老师这边的时候，他点了点，多出来一张，就给还回去了。主任还说拿着好了，就一张纸的事情，杜老师摆摆手说不行的，我就付了五张的钱。
谁也没有想到，那张彩票最后居然中了五十万。
李满后来有次在邻居们聚在花坛乘凉，七嘴八舌的时候讲起这件事情，引得大家啧啧地咂嘴。
这也太可惜了，其实那张票子杜老师你收着也不会有人讲你的呀。
他们以为杜老师是脸皮薄。
杜老师仍旧笑笑，笑笑，然后摆手说，不行的，只能讲这东西命里面就不是我们的。
人们都讲，杜老师人是真的好，但好归好，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
杜友直从小像他，老实，听话，作业一笔一划地做，哪怕是暑假作业，也一天不落地写，练习册后面的答案根本不用撕掉，因为杜友直根本看都不会看；不管什么课都认认真真听，语文、数学不用说，甚至像美术、书法也不开小差。学校里面考思想品德，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知道这课没人听的，你们要抄就抄好了，翻书声音轻一点。于是底下翻书的声音哗啦啦地响，而杜友直岿然不动地坐在一片翻飞的书页间，默写昨天晚上背过的东西。
相比之下，华泽一就处在图谱的另外一边。华泽一很精，从小就知道大人要看的是什么，这一点也拜华英雄所赐。毕竟从小华英雄和她讲的一句话就是，只要你成绩好了，干什么我们都不会去管你。华英雄对此说到做到，也真的从来没管过她。
所以只要结果是好的就行了，华泽一明白，大人要看的就是这个。华泽一真的很聪明，所以尽管学习不是那么上心，但成绩总归不差，玩得就更疯；老师倒也喜欢她，总会偏袒她一点。华泽一不怕在学校闯祸，因为麻烦找不到她头上。
张爱莉有时候会跟华泽一说，她要是有杜友直在学习上一半用心，跳级都不是问题，老师都说她最聪明。
华泽一反唇相讥，友直难道不聪明吗。
友直是用功。
张爱莉这么说，不知道是承认还是否认。
华泽一隐隐地替杜友直觉得不公平。是不是只有杜友直像她一样松垮下来，大人才会觉得她聪明了。
杜友直自己倒是无所谓，写字照旧一笔一划，坐姿仍旧端端正正，坚持着她们那时候都还不太明白的东西。到很后来华泽一慢慢发觉，杜友直可能也不一定是老实，比起老实她更倔，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别人说什么都好，她都是听不进去的。
除了华泽一，华泽一说的她还听得进一点，大概是因为华泽一疼她。
华泽一喜欢她，姐姐对妹妹的那种喜欢。华泽一向来对于年龄大的要让着年龄小的小孩这点嗤之以鼻，自己不就是早出生了几年么，凭什么呢。你的就是你的，我的就是我的，你的东西我不要，我的你也不要来抢，华泽一很拎得清。但除了杜友直，要是杜友直的话，华泽一是肯让的。
可能就是因为杜友直老实。杜友直从来不会问她要什么，只是看着，被华泽一发现自己盯着看的时候又会露出一副没什么兴趣的样子，把头扭开。
正是因为这样华泽一喜欢她，所以吃的也好，玩的也好，都会分给杜友直一半，有时是一半多一点，华泽一也心甘情愿的。
华英雄每年会出国出差两次，给华泽一带回来国外的进口的巧克力。巧克力的包装纸泛着光，不是超市里散装糖果那种亮晶晶的廉价糖纸；华英雄带回来的巧克力，乍看上去是没什么噱头的，方方正正一块，包在低调的金色箔纸里面，只有拿在台灯下面看，才会有光一闪一闪。
华泽一会把巧克力分给园子里其他小孩，但一人只许拿一块，不能再多了，小孩子是很得寸进尺的。华泽一在分的时候杜友直是不许拿的，一块也不许。杜友直也不闹，安安静静坐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别的孩子为了一块糖大打出手。
三十块装的巧克力，分了一圈还剩下二十块，人群散了，这个时候华泽一会坐到杜友直旁边，然后把盒子递给她。
都是你的了，你不要跟别人讲哦。
杜友直懵懵懂懂地点头，华泽一拍拍她的脑袋，多的不再说了。
华泽一一直以为杜友直不懂的。后来程辰出生了；这个名字后来还会被提到很多次，很多很多次，直到人们渐渐忘了。程辰是园子里出生的最后一个小孩，是男孩子，眼睛很大，皮肤很白，虽然比杜友直差一点，杜友直是会化在牛奶里的那种白。程辰生下来就很受人喜欢，是老幺，又是男孩子，还漂亮得像女孩子一样。程辰也喜欢跟在女孩子身后玩。那个时候园子里的小孩渐渐长大了，小孩子的性别意识格外重，对于华泽一来讲，尽管她还是园中一霸，但因为是女孩子的缘故，也越来越有不知好歹的小男生跟她叫板了。
所以华泽一也和程辰讲过，你应该去找男生玩的，不然会被欺负的。但程辰不懂，也不听，他最喜欢黏着杜友直，看她手里他一个字也看不懂的漫画。杜友直很宠他，像华泽一当年宠杜友直那样，总是把自己手里最便宜的盐水棒冰分一半给他吃。
华泽一心里其实是不高兴的。她有问过杜友直为什么对程辰那么好，杜友直理所当然地讲，因为当初你也是这么对我的呀。华泽一更不高兴了，那你不是应该先对我好一点再说吗。杜友直不讲话了。
后来有一天，杜友直在和程辰分棒冰吃的时候，杜友直看见华泽一，华泽一没理她。杜友直急匆匆地冲上来，然后不知道哪里掏出来一根梦龙。
杜友直跟她讲，这是从她妈妈给她的冷饮钱里面攒下来的，本来自己不应该吃棒冰，应该吃冰砖的。所以梦龙华泽一不是每天都能吃的，要等她慢慢攒。
这是省给你的，你不要跟别人讲哦。杜友直这么和她说。
华泽一后来吃着梦龙跟杜友直说，以后不要给她买东西了。我比你大的，华泽一说，应该是我给你买。杜友直点点头，华泽一觉得她是听得懂的。
那个时候她们都已经上学了，无聊的，悠闲的下午被课本和眼保健操取代，日子过得飞快起来，然后她们就长大了，在一瞬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