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命运,命运

作者:GBA
更新时间:2017-11-17 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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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7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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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岁那年,A考上本地一所大学,学的是生态保护。在那之前,在高中的尾声,她交了一个女朋友。她是高中社团里与A玩得比较好的朋友。同时间社团里凑在一起的,据A所知还有三对。总之都是派对游戏的错,那些唧唧呱呱和夸张假笑,肩与肩的推搡,凑到自己鼻子底下来的傻脸,酒,除汗剂和香水,A之后想到那个派对就觉得恶心和自我厌恶,而她的所谓女朋友大概也是这样想的,证据是,有一次社团他们三对情侣一起出去约会,中途她俩一起去了便利店,但当A选好饮料走出货架,发现女朋友已不知所踪(A猜测她是在A打开冰柜门的时候,趁着柜门摒挡住A店门一侧方向的视野,在A的视线死角迅速跑出店门离开)。后来A没提这件事,女朋友也没给解释什么。待到暑假之后,她们的联系顺势渐渐疏远(大概各自都松了一口气),这段尴尬的初恋(确切地说,属于没有爱情的爱情)最后就这样不了了之。

在此之后,也有许多零零碎碎、边边角角的恋爱经验,并不刻骨铭心,比如仅仅持续一个星期的单恋,几乎不值一提。每当回想起来从前的恋爱(如果可以称之为),A的心里总生起荒谬。比如,有段时间她迷上了一个褐色卷发、脸上有雀斑的男生,他在A的素描课上充当过裸体模特,在课上,他安静不动的样子凝固如同一段朴素的树躯,有种温顺地眷属于某种崇高神秘,而因此于人世中显得特立独行的神秘气质。A总是喜爱这样的人类。他还有一个独特之处,A在图书馆留意到他常用一支吸墨水的老古董钢笔写字,因为不怎么出墨的关系,每写一段话他就把笔尖放在嘴里含一下,所以他的下唇总是有一块蓝色的墨渍。这块蓝色的墨渍仍然深刻地留在A的记忆当中。她曾经真的很喜欢他,然而现在内心已变得平静无波,无论怎么努力,她已经无法与当时的自己产生共鸣。她确然还记得当时那些内心的呓语,却永远地失去了那些痛切感受,当她开始回忆,强烈的记忆遗留着,强烈的感受却遗失了,这给她巨大的错置感,仿佛自我是从旧我手中窃取了包含记忆的人生。

她想,当一段爱情从自己的心中流逝,就仿佛是一种自我的死亡,从此以后,即使是自己本人,也再无法理解当时如何被那从某个特定的人身上感受到的神圣所深深震撼,再无法感受当时内心因某个特定的人而起的,那种高贵伟大如同一个目击了神迹而得到了殉道决心的教徒般的情感。这让A非常惆怅。尽管仍然向往着并孜孜不断地寻找着真爱,她的许多爱情理论,却一个个都指向虚无,比如,人们渴望恋爱,是不是只是渴望“爱人”这种魅力人格的附身,或者只是一次一次确认这种罗曼蒂克仍然在他们心中存有,就像通过自@慰来确认性能力的未曾失去,如此而已;又比如,爱情之中的恋人们究竟是谁或者无关重要,因为爱情的主角仅仅是爱情本身,造物(假设存在)喜欢火焰,而人们只是磷面和火柴,将火焰误认为自身的光彩,等等。

A对爱情本质的求索就如同一端是存在主义(头脑里天使的一边)一端是怀疑主义(头脑里恶魔的一边)的弹簧毛虫,一旦启动就不断翻转,A最后不得不止步于一个半吊子的位置(尽管敷衍,但可以停止无尽的注意力消耗)——或许当初从喜欢变到不喜欢,也是有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情感的波澜,只是当时间前进,过去这皱褶起伏的布匹便随之被拉平,站到现在这个时间点再回首,就只见单薄的一线笔直侧影了;发生过的将自动在原地永恒,遗忘并不是什么遗忘,改变也并不是什么改变,只是时间不由分说将凡人带离原地,越远,越模糊,多普勒效应,就是这样,A想。


到了大学三年级时,A开始在学校东门外广场边一间书店打工。有一天,她在广场上遇到了B。那是在一群举牌散步的青年中,一个穿着红色毛衣的女孩。她们相距有点远,在冬日的薄雾中彼此面目模糊。不知道为什么,A突然就完完全全地怔住了,她的视线紧紧地锁住对方,而对方也望向她,彼此无法移开视线。这一幕很短暂,却在A心里引起了极强烈的震撼,不仅仅因为当时的感受,还因为这件事的寓言意味。在那时,她感觉到了一个钩子勾住了她的心脏,要将她整个的灵魂向外拉出去,她浑身颤栗(虽然是冬天,却并非因为冷),不得不紧紧咬住了牙关,仿佛一张开嘴灵魂就会离体而去。这种感觉与其说是一见钟情的迷醉,更类似于濒死体验,她的颤栗比起情欲高潮时接近天国的澄澈空白,不如说是人预兆到命运(如同青蛙被蛇凝望)的一刹那被恐惧麻醉的失控感觉;而同时A的潜意识却在场外,它以一种审美的目光俯瞰着,意识到了这一幕中寓言的色彩,也就是说,在对视与颤栗(姑且这样称呼这一幕)的同时,她的潜意识也在对这对视与颤栗进行着崇高化(戏外戏),这就使这一事件扭作了莫比乌斯环的形状——从目击对视与颤栗中召唤出崇高,而对崇高的预感又成为了对视与颤栗的理由——因与果首尾相连(如俄狄浦斯王的故事),仿佛无始无终,是infinity,一个圆满的自体,它绝无岔路,无可逃避,是es muss sein,唯一的绝对。命运,命运,命运在这一霎降临了。

很快,A就再次见到了B。那是在A工作的书店里。A看见她进门,感觉到整个书店随之被抽成真空。A窒息地看着对方向着她走去,她们的距离逐渐缩短,然后她在距离A不到半步的地方停下来,她凝视着A,从A紧靠着的书架上抽走一本书,动作如山水般优美,A感觉到B的手指捏着书脊从她耳边掠过,带起一阵微风,几缕发丝随之落到面前;那几秒很慢。B望着A,以谜语般的凝视,她拿着书走到书店门口,没有到收银台结算就走出门外,书店门口的警报器立即发出尖利的鸣响,A从恍惚中惊醒过来,马上追了出去。走出门口,A一眼就看见B,她站在广场的喷泉边,单手钳着书,让书本在她手上摊开,漫不经心地读着,好像好整以暇地等着A。可当A向她靠近,她又将书放进大衣口袋,穿进了步行的人流中,与A拉开了距离。A尾随着B,最终走进一条僻静的巷弄,在巷弄的尽头,她看见B靠着墙,琥珀色的眼睛专注地凝望着她。A向B走近,面红耳赤,张口结舌,手足无措。她知道事情在发生,在墙边,B脱去A的外套,她冰冷的手从A衣服底下伸进去,解开了A的胸罩,又从后背摸到胸前。A被摸到哪里,就浑身一抖,她不住呢喃着“请别这样”,却不自觉地把双手放在B的背上。事情发生得非常快,B又解开了A的皮带,拉开拉链,将她的裤子脱到膝盖,然后为她口@交。A捉着B的头发,一开始低头望着她,之后仰起头来,看到浅灰色的临近傍晚的冬日天空,期间有几只鸟飞过。这一天很冷,A碰到的墙壁既像冰,又如火一样灼痛她,而她渐渐火热,出了很多汗。完事之后,她们靠在墙上喘气。A问B从书店里拿走的是什么书,B从口袋里将书拿出来,是罗兰巴特的《恋人絮语》。这是A和B的第二次见面。B是A的初恋,是的,现在她这样认为了,前所未有的,初恋。

她们的几次约会离奇破碎,几乎无法叙述。第三次见面,是在大街上隔着人潮将短暂的对视尽量延长;第四次见面,月亮从她们头顶经过;第五次见面,A穿走了B的吊袜带;第六次她们没有见面,B乘夜将蜡烛点在书店门前;第七次A穿了一模一样的深红毛衣,透过咖啡店的橱窗看见了里面的B。还有一些会面在梦中发生,让A奇怪的是,她竟无法分辨梦与现实哪个更怪诞哪个更现实。在其中一个梦里,A送给B几个箭簇,那天早上A刚看了阿布拉莫维奇的行为艺术《潜能》——阿布拉莫维奇和情人面对面站着,她手握着弓,而情人紧拉着弓上对准她心脏的毒箭,两人身体在力的作用下向后微微倾斜,维持着紧张的平衡。在另外一个梦里,B偷走了A的身份,穿着A的衣服在A的房间读着A的书。当时A正在午睡,醒来之后她想着B自@慰起来,感觉B的气息仿佛在被窝里逗留过。

实际上,计算这些会面毫无意义,因为对A而言,每分每秒B的不在都恰恰强调了B的存在,而当B在场,B的存在又在A的心里引起更大的缺失感。对A而言,每次见面加深的是她对某种莫名且不可解的忧伤的确认(但我们可能加深对一种“不可解性”的了解从而消解它吗?),令她笃定地信仰着的是爱的永恒的不确切性(但我们可以将飘渺不可认知的东西视为永恒吗?如何认得一种不可认识之物并向它发誓永远?)。

她们之间的交往让A感觉无所适从。她以往所认知的爱情是行进的列车——或者说,前进的牢笼,它将两人困在同一个地方,无论外面阴晴雨雪,也无论两个人各自喜怒哀惧;但跟B在一起,A觉得她们的关系像波浪上起伏的小舟,下一秒,就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见不到B的时候,沸水冷却,她就开始怀疑她们之间并非爱情,而仅仅是合作排练关于爱情的现代戏剧;而见到B的时候,情人的梦幻凝视又常令她不安,她感觉到她们之间注视太少而凝视太多(也就是说,她想要得到B非爱情的一面),于是A既担心B爱上的仅仅是意象(此时B是冷酷的,她的爱也是残酷的),又担心B在担心B自己爱上的仅仅是意象(此时B的爱仍然是残酷的,但B却是温柔的,她一手拿着刀柄,以另一只手握住刀锋)——可见,爱情是爱情本身的敌人,正是爱情使情人们暗恨丛生。

后来也有一阵子A不愿再与B见面,但她还是和B见面了(既然见与不见她都将受困于由这爱情产生的对这未竟之谜的探索之中)。A问B,“你爱我吗?”,这个问句常常像烟一般从她心里升腾到嘴边又像叹息一样吐出来,B一开始说,“是的,我爱你。”,但后来她反过来问A,“爱是什么?”。爱是什么?她们都怔住了。

但A仍然爱着B。经历了一些断裂时刻之后,她更发觉了爱的强韧;她觉得自己的爱如同深海,即使将亿万根针倾倒入大海,海仍然是海,没有什么可以打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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