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A终于第一次看见那颗出生前生母在天空中为她找到的星星时,她和B正躺在公园草地上练习用口哨演奏,初春的夜里还有点儿凉,但青草柔顺绵密如少女的秀发,较低沉而起伏的和较高亢而突兀的虫鸣织在一起,声音像一段丝绸在轻风中舒展开。B突然指着天空说:“你看,那一个光点是什么?”A抬头,看见一点黄色镶嵌在漆黑的夜空。但下一秒,她们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开去,没有对这颗星星给予多少关注。
然而两个月后,像是报复当初的忽视,同一颗星星以更暴戾的方式向她们敲击。一份绝密的政府报告被曝光,上面说这一颗小行星正向着地球飞过来,预计在一百年后与地球产生撞击。这份报告在全世界掀起轰然大波,没过多久全球政府出来回应道,全球政府有信心在此之前地球会发展出能够抵御这次灾难的科技,因此民众不需要过于担心。而在此之前,已经分别有科学家、宗教人士、邪教头子、在野党、反对派、异见分子等等给民众传递了各种各样的信息。民众人心惶惶,自杀人数不断增加(可能是因为确切地得知地球不会变好,地球人没有好结局),但更多人(也可能是更有钱或想法更积极)决定以另一种方式离开,也就是,移民外星球。
A最初时没将这个一百年后的危机放在心上,认为消息引起的恐慌只是暂时性的,但安妮和克莱尔却在为这件事感到忧虑。尽管行星撞击会是一百年后的事,可她们有足够多的东西要担心,比如担心不可信的政府,同时又担心其他认为政府不可信的人,担心文明毁灭会令这个星球上很多事情都变得无意义,同时又担心其他认为文明毁灭令这个星球上很多事情都变得无意义的人,等等等等。她们问A要不要放弃现在的生态保护专业改学其他更有发展前景的学科(如果A拒绝,会有后续的一连串追问使A的拒绝暴露出它的不理性或逻辑不自洽,然后最终不得不走向一个“理性、正确”的答允),又询问A有没有意愿移民(但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她们已经拿出一堆资料来做计划,“及早申请免得和别人挤”),她们的紧张情绪感染了A,可是A性格里有优柔寡断的缺点,因而虽然同意母亲们说的话(总是非常有道理,因而令人不快地难以违抗),却无法马上做出决定。
返校以后,A问B是否有移民打算,B却只是含混地说“不知道,再看看吧。”之后A又问过几次,一直得不到确切的回应。终于有一天A非常直白地对B发问,她问她,假如她要移民,她们是不是就会分手,B说:“我想是吧。”A又问,那如果她留下,毕业之后她们会怎样呢?B没法回答。
那时是在傍晚,天色奇异地呈现出一种介乎玫瑰红和水粉紫的颜色,令人想起末日前夕的庞贝城,这种非现实的色彩使A感到酸涩。告别之前,B陪着A在咖啡馆门口的林荫道上来回散步,天色转暗,道旁路灯微暗的橙黄灯泡被树冠的叶子遮蔽,洒落下来斑斑点点,她们走在下面忽明忽暗。A不想就这样各自离开,然而哀伤的情绪使她说不出别的话来。而B两手揣在兜里,面上没有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道别时,两个人沉默地对望了一会儿。那时她们仿佛是在等待什么,可是她们等待的东西没有出现。A望着B,她多么熟悉B的凝视,但这凝视对她而言仍是永不可解的谜。
回家之后,A一头倒在棉被里,她感觉自己像一头搁浅的巨鲸,在河滩上流着血,经历着过于漫长的死去。不过,事隔半个月(A觉得自己在房间里度过了漫长的十年),B又再与A联系(直到这个时候,这个时候A又再成为了A),告诉A外面在发生什么事。全球政府赞助的一个关于时间穿梭的地下研究项目被曝光了,有科学家提议利用时间回溯的技术一次又一次地将最新的成果带到过去,在这段不断循环的时间中解决应对小行星危机的技术问题。
既然这样的技术已经发明出来,B说,世界随时会被改变,每一秒都可能是我们人生的最后一秒。B问A世界末日有什么想做的,A一时想不到,于是她们到酒店开了个房间,打开电视一起看各个频道对行星撞击、时间回溯的讨论。比起一百年后的行星撞击,时间回溯这件事更令她们不安,这项技术使得整个宇宙的历史变成仅仅是一页草稿,如今,写在时间上的一切,就如写在白板上的字迹般能被随意擦写,落定的尘埃,再一次飞舞起来。
当天晚上她们一起过夜,A直到深夜才睡着,然而中途感觉到有人拨开她落到脸上的头发,A骤然惊醒,眯着眼睛就着窗外透进来的稀薄的曦光看见B在旁边,一下子放松下来,捉着B的手倒头睡过去。这是A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和B牵手,她睡得很沉,之后一夜无梦。
这一觉A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她没看到B,以为B已经离开房间了,但当她走进洗浴间,发现躺在浴缸里割脉自杀的B,整个浴缸的水都被血染红了。A脑袋嗡嗡响,走过去将B的尸体抱起来摇晃她,但是B其时已经死去多时,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A反应过来报警,之后,她发现浴室地上有张纸条,B在上面潦草地写道:“我想,既然如此,不如去死。有缘下次见,希望下一次会比这次好一点:)”
从枪击一样的震惊死亡一样的悲痛中缓过来后,A感觉到无限的柔情。长久以来,对于A,B的形象是一幅收集不全的拼图,而现在,她的死亡补完了那些A无法占有的图块。当然,B仍然是一个谜,但她已经是一个握在手里的谜,是一个雪花球,甚至已经不属于她自己,而彻底是A私人的藏品,现在A可以尽情地在一种绝对的静止中凝视她了,她对她的揣摩不再有漆黑火烫的嫉妒和猜疑的成分,第一次,它成为了纯如白雪的爱恋。由于B在世上已经没有亲人,A给B办了葬礼,将B的骨灰撒向大海时,A感觉大海就是她自己的化身,是她,将B完全占有。在那一刻,当观看着海水将B的骨灰吞没,A感觉到了母性的占有的满足——沉睡的娇弱的无父无母的B被她怀抱被她投入大海再被她化身的大海所吞噬,成人的摩西变回了胎儿回到了摇篮沿河流回溯返回母亲的阴道重新进入母体——她拥有了B的死亡,完完全全地。
A觉得她和B之间仍有联系,她不相信B会变得“不存在”,B始终存在,只等待着——“下一次”,B这样说,而她也是认为的,只需要等待——历史的重置——B重新被生下来。
事到如今,只有一件事令A害怕:
我将如何认得你?
A有时会突然想起一个梦,那是B自杀当晚,A做的很多乱梦中的一个。在梦里,她站在街头,形貌各异的陌生人与她擦肩而过,她还在等着B,可她认不出哪一个人是B。
只在这个时候,泪水会瞬间盈满了A的眼眶。
半年后,A举家移民到了V903。A花了一些时间适应。她仍然每天关注地球(在外面它叫U236,因为太多星球都管自己做地球)的新闻,等待着政府将那台让时光倒流的机器开启。在V903,A获得了一个新闻类的学位,之后在报社找到工作。在此期间,她也有过一些亲密关系,但她并不当真,不把它们计数。一个人只能真心实意相信一个未来,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个命运,而A相信她已经选定了她自己的一个。
就这样过了两年,U236发生了暴乱,人们认为政府无力处理行星撞击危机,各地纷纷起义反对现今政权。在此之前,U236政府一直与星球联盟其他成员在时间回溯技术的应用和监管上进行磋商,A认为这次暴乱如果演变成政变,时间回溯技术很可能会在混乱中流出管控。最新的局势让A喜出望外,她原本已经有了在等待中过完这一生的心理准备,但如今看来,她等待的事情或许会更快发生。这天晚上,A激动得无法入睡,每当她躺下来,与B初遇时感觉到的心脏里的钩子就又出现,勾着她怦怦直跳的心脏,将她从睡床上拉起来。A在屋里来回踱步,无法使自己安静下来,然后她鬼使神差地用美工刀在手腕上割了一道。她无心自杀,因此割得不深,但流了一些血。她看着血蜿蜒爬进洗手盆的出水口,抬头看镜中的自己,大汗淋漓,脸色苍白,嘴唇鲜红,眼睛里紫雾弥漫;随着放血,暴烈的情绪平缓下来,她又感觉到了柔情似水。
A向报社申请到U236做有关的调查报道,以记者的身份进入戒备状态下的U236。当晚,她离开了其他同事,找到了B当初自杀的酒店并登记入住。很幸运,她要到了B自杀的那个房间。躺在浴缸里的时候,A认真地思考要不要自杀,她一边想着,心跳加速,感到无比的兴奋,然后在割脉以后,她又无法忍耐这种缓慢的折磨,直接从露台跳了下去。
在A死亡前一小时,在她在浴缸里进行的漫无边际的思考中,A突然发觉了B自杀行为的幽默所在。因为厌恶世界即将对自身历史进行覆写而自杀,但明知自己或会因世界对自身历史进行覆写而复活,也就是“如果我死,那么好事是我讨厌的事没有发生,如果我讨厌的事发生了,那么好事是我又复活了”,B这样赢得了一种玩笑般的消极胜利;而在B的主动的不妥协性质的自杀中又包含了必然的被动的妥协性质的消极复活,这使得自杀在嘲弄世界的同时也成为了一种自嘲,而预想的复活的实现则既是自嘲也是一种对世界的嘲弄,双重的玩笑;同时整个过程,“那使我去死之事令我得救”,是一个绝妙的悖论笑话。
A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因为这是她秉承B的自杀精神的喜剧式自杀,是严肃郑重的相反,是一个轻佻的调笑),但人们从她口袋里发现B的遗书,一开始以为是A写的,引起了一些解读上的误会,后来发现是她自杀的恋人的遗书,这使得这场自杀被认为是非常古典罗曼蒂克的殉情(这则是来自世界的幽默的非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