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和克莱尔没有悲伤很久,因为A期盼的事很快就发生了。就在A死后两个星期,U236军队协助民众冲击政府,混乱中有人开启了时间回溯机器,时间消融在他身后,然后他自己也失去形状,融成了光团,四周是一片虚无,然后他猛然向四面炸开,世界被重新塑造出来了,随后是时间回溯机器和中学时期的他,就这样,一切从他的中学时代重新开始(至于为什么选择这个时间点,想也知道,十有八九是出于一些无聊的执念)。可惜这人没能当够二十四小时的“创世神”,他的时间机器就被其他人发现,又一个对过去抱有遗憾的人就又启动了时间机器。就这样,时间的进展不断被打断,新的历史吞噬旧的历史,又被更新的所吞噬,其中有最为天马行空的戏剧断章,也有骡子拉磨般单调平淡的循环往复。但要知道,后来这些人创造的新的历史,并不比那最古旧的一版更富奇思妙想,也不比它更枯燥老套,不比它荒谬,也不更富有发展的脉络;因为它们都是一样的,是这颗星球上的人的不同侧影。
在2550年三月,有时候A没有降生。在这些时候,她的母亲,那个紫色眼眸的女子,她活着,以另外的生活方式;有时候也将手揣到大衣的口袋里,急匆匆地走过清晨蓝灰的街道,有时候也问别人,“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在K922,这个星球与U236如此不同,夜晚,若她抬起头,星星和月亮照耀着她。
有时候她在她出生的小镇,在那里,白天尘土飞扬,噪音与噪音相互厮杀,令人觉得它仿佛坐落在爆发的火山底下;到了夜晚,它才回忆起数百年前海边的那些小渔船,并重新向那些游荡的幽灵敞开怀抱,这时,月亮宽阔的银色的光华如瀑布向地面铺下,月光填平坑洼的路面,每一寸光都有鱼鳞的腥。在深夜,在小镇的搏动的心脏,年轻的鱼档工人穿着长长的黑色胶靴,蹲在路旁叼着烟等待运送海鲜的卡车,然后接近清晨,天空向地面俯身,从虚无变得白,在太阳将它染红之际,运送海鲜的板车嘎吱嘎吱滚过路面,手臂长的壮硕鱼类在大塑料箱里甩尾,激出高高的水花,呼啦泼到路上,不久,市场的铁帘就要卷起,声音尖锐,是市场醒来的啼哭,而市场的膨胀会在黄昏达到顶峰,这时能够占用的通道都被市场占据,人行道堆积着山一样高的蚝壳,再晚一点,这些蚝壳会被运走,然后拿着水管穿着胶靴的人从摊档里走出来,将地面的污物冲向下班时间堵塞、不断鸣笛的车队。
整个小镇肮脏、嘈杂、混乱,就像这个大市场。当她在这里生活时,她只知道她讨厌它,但当她离开、去别的地方发展新的职业和生活,她又会在一些梦与日常的碎片中回来这个地方。但又不能说这是一种对故地的依恋,这是这样的一种感情,即她对这个地方,对自己与这个地方的关系仍有好奇:在潜意识中,她牵挂着小镇未曾被她看见的那些面,她怀着这样的隐秘想象,这些凌乱而缺乏意义的表象会有一天,在新的视角下成为某种启示的象征;就好像如今她手握着的只是无用的碎片,而当她将这些碎片收集完全、淘洗干净,某种完整和深刻就会从中显现出来,一切都不会白费。
然而这在实践中却不太容易做到,因为作为解读的钥匙的事件不一定发生在谜题之后。比如说,在众多历史中有这么一次,她去算命,在河边昏暗的小平屋,通晓占星的老太说她会意外怀孕,然后为了重新开始新生活而逃到外星球,但这个具有戏剧性的迷人的预言在这一次落空,她以为是占星师的一次失败,却不知道这个预言也曾是她的其中一个过去。
在A没有出生的U236,B有许多个名字,她有时候叫简,有时候叫麦克辛,只是我们再不可将她唤作B,因为A和B是对应的一组,是一对情人的名字,当A不存在,B这个称谓也就失去意义。在A没有出生的U236,有时候,这个曾是B的女孩走在路上,忽然会有一种心脏收紧的怪异感觉,于是她转头去看,大街上人来人往,但她谁也没有看见。这种感觉人们称之为déjà vu,而当女孩想起过世的祖父,她却记起祖父说过这是“永恒轮回”的证据——人们无意间,在街上、在镜中、在一瞬的走神里,将那些藏在缝隙的前生与后世的记忆碎片捡起。
关于“永恒轮回”,有时这个曾是B的女孩会有一个奇怪的记忆。年纪还小的时候,她曾认为它真的发生过,但长大一点以后,她意识到那不过是一场梦。但这并没有令她轻易将它遗忘,在与祖父相依为命的孤苦的乡村生活里,这个梦是她宝贵的消遣物,而她越是琢磨梦中的情景,这场梦就越是频繁地去打扰她睡眠——她不断地做着关于这场梦的梦,起初只是一瞥,后来她不断在梦中为它增补情节和细节,让这个梦变得越发真切,是她少年时期的罗曼蒂克。她能轻易回想起在梦中她如何提着灯笼,走过漆黑的隧道,走进那座宏伟的玻璃做的有大平顶的神秘建筑。那座建筑,在梦中她知道那是一座崇拜星星的教堂,在黑夜中透明的方形建筑伫立,好像一个无言的幽灵。她将灯笼熄灭,放在教堂门前一个专门区域,与其他信众的放在一起,然后走进教堂。在教堂里面,唯一的光亮是地面排列的蜡烛,她顺着蜡烛的指引走到教堂后面,在许多盘腿坐着的信众后边坐下,然后他们一起唱圣诗,她还清晰记得它的内容:
圣星指引我们,圣星指引我们。
走出昏暗隧道,走出昏暗隧道。
打破永恒轮回,打破永恒轮回。
就在那昏暗的教堂中,在隔着玻璃天顶俯瞰的那淡黄的星星之下,他们反复吟诵这三句。一开始低声呢喃,接着逐渐将音量抬高,抬高,抬高,到了高声呼喊的程度,又突然静止下来,再次以呢喃般的音量重新开始;这使得他们的吟诵如同海浪的运动,先是被风推着逐渐升高,到了它所无法支撑的形状,猛地碎裂,海浪溶进大海,片刻宁静,而后下一个海浪又再升起。
在祖父刚过世的那段时间,这个梦曾给她安慰——醒来之后,她总觉得祖父就在梦中教堂内的信众当中默默陪伴着她。但后来的一个夜晚,这个梦改变了它的性质。那是在第一次与别人过夜时,她再一次梦到了这个梦,而且这个熟悉的梦突然有了后续;她梦见,在众人唱诗时,她偷偷地将手往后伸去,有一只手从后面握了上来,然后那个人从后边悄悄地向她挪过来,气息轻浅,仿佛就在耳边。她心脏热烈地跳动着醒来,听见身旁的人的呼吸声,骤然觉得无比的孤独和惆怅;梦中的教堂并不存在,梦中的恋人也不存在。这让她想起了放在老家祖屋阁楼,在祖父去世后因为抵押养老合同条例,被政府连同房屋和所有家具一并回收的父母给她的遗物箱子。祖父曾说过那个箱子等她成年之后才可以打开,但如今她已经永不可能看到。她感到生命如同一条空空荡荡的滑梯,事物不断经过,只是,经过,一闪,就连梦也不例外。
在毕业以后,她毫无意外地无法清偿四年来累积的学费贷款,只得履行当初签订的合同上的义务,在政府安排下进行六年的无偿劳动派遣。她工作地所在的小镇非常小,偏远落后,消费品和娱乐都很匮乏。她的工作是在镇行政服务厅坐咨询台,上班基本无事可干,却又不允许做其他事,每日只是坐着发呆,如同扮演橱窗模特,但不知为何,下班总是感觉身心极度疲惫,回到宿舍蒙头大睡,醒来再随便做个饭,一边吃饭,一边读书。日复一日,她感觉到生命无谓地在消耗,为了抵抗时间白白流逝引起的痛苦感受,她一天天地睡得多了。
尽管不擅交际,但在这个封闭的小地方里,她还是逐渐和附近的人熟悉起来。通过他们,她再次与祖父相遇了——这是一个诗意的说法——她从这些镇民口中,再次听到了祖父的“永恒轮回”理论。他们自称是一个叫圣星教的小众宗教的信众,他们认为人类被一股邪恶的势力困在永恒的轮回之中,不断重历着同一段时间,直至得到它想要得到的结果,而他们相信,天空中那唯一的夜星则是从天国前来搭救世人的神祇,只要不断向圣星祈祷,他们就会获得灵感力,能够识穿邪恶力量的阴谋,避免走进邪恶力量为他们策划的命运。
她觉得,尽管这种抗争精神值得敬佩,这故事却实在老套;然而这个宗教的核心教义与她从前梦见的圣诗讲述中不无吻合之处,也许在她没有记忆的时候,祖父曾对她讲过同一套——想到这里,她陷入了思考。这些圣星信徒见她有所触动,便要来招揽她,然而她向他们描述了自己年少时经常梦见的到教堂向圣星祈祷的梦境,她说:“既然圣星要求我们摆脱轮回,那么永恒轮回诱使我们做的事,我们就不应再做。因此如果信仰圣星,我就不可崇拜圣星,假使我崇拜圣星,我就等于不信仰圣星。” 这个神圣的二律背反使得他们只好打消了念头。
结果过了两个月,事情突然有了后续。在小镇的一个圣星教节日前,教徒们又来找她。他们说,虽然她不可以崇拜圣星,但毫无疑问她与圣星有某种神秘的联系,因此大家希望她能够参与这个节日,让他们可以在节日上反过来崇拜她。她预感会有意思,因而欣然同意。到了那天,她披上了绣着金色星星的猩红斗篷,骑着白马走过小镇几条最主要的街道,将鲜花掷向道旁的行人——用教徒的话来说,“将圣星的福泽散布到小镇上”——高高兴兴地玩了一天。没想到过了一个月后,政府突发文件将圣星教定性为邪教,给出指标要求各地方抓捕,本地黑名单上,她这个所谓“圣女”名列前排。宗教活动本身竟成为了罪名,这真是闻所未闻,一开始她只是觉得荒谬可笑,然后听到消息后不久,几个警察在深夜破门而入,将她连同几个平时负责组织活动的教徒一起被拘留起来待审。教徒们大感愤怒,并对她的无辜受难深感愧疚,而她的内心却奇怪地坦然,甚至有点儿舒畅。她感觉到,水流中的卵石终于下落到它的归宿;突如其来的灾祸使她活了过来,她久违地感受到了自己的生命之重。
没多久,在某天深夜,她突然被要求绝对安静,然后派出所的人静悄悄地打开囚室的门锁,将她押上一辆面包车,行驶了一段时间,到达一个小区。他们把她带进一套单元房中,单元房内还有几个人在,看见她以后,他们低声交头接耳起来,不知道在商量什么。她的心情非常忐忑不安,但环顾四周,除了一台连接电脑的像是测谎仪的机器,没有看到私刑的器械在。随后,他们果然将她连上那台机器,然后开始对她提问。
他们问她:“你认识我们吗?”
她非常迷惑,但老实地回答了:“不认识。”
他们又向她展示一张中年男性的肖像,问:“你认识这个人吗?”
她又答:“不认识。”
他们接着问:“曾经有人向你描述过圣星教堂礼拜的情形吗?”
她猜测他们说的是她曾经向别人描述的梦境,便答道:“没有。”
“你是如何得知圣星教堂礼拜的情形的?”
“我做梦梦见的。”她说,并不明白这些问题意义何在。
他们又转身过去凑在一起耳语,过了一会儿,他们转过来向她继续发问:“你曾经接触过时光机或类似的东西吗?”
她愕然,“不,没有。”
测谎仪一直没有响过,其中一个男子摇着头说:“不行,问不出来。”
一个女人说:“还是要再启动机器,汉克是一个隐患,他在复制圣星教,迟早会威胁到我们。”
另外一个人说:“已经造成威胁了,行星危机也迟早会被他利用起来攻击我们。这个叛徒了解我们,他很难缠,不如索性启动机器,让他清零去吧。”
他们继续进行了一会儿这不明所以的讨论,又好像才发觉她在场一样,“这个女人怎么办?”
又有人说:“反正时间要重置的,不必在意她。”
在这夜的最后,他们将她塞进来时的面包车,又在半路上将她扔了下去。她站在公路边,道路向着全然陌生的远方延伸,马路两边荒芜,零星有一些低矮的建筑,但在昏暗中无法看清。此时大概已接近日出时分,深沉的夜黑被唤醒,色彩从混沌中缓慢显现,然而距离拂晓尚有一段时间,寒风沿着公路贴地飞行,她穿着单薄的囚服,被吹得微微打颤。她紧紧抱住双臂,顺着风向在公路上盲目地行进,不知何去何从。走了一会儿,她看见前方有一个小小的治安岗亭,她加快脚步往治安岗亭走,走近了才发现它早已荒废,灰尘厚积,而且有一股酸臊气味从里面传出来。可她又冷又累又困,无从选择,只得躲进亭内。亭内的小窗无法完全合拢,风不断从外面灌进来,发出呜呜的声音。这夜如此寒冷,她伏在积满灰的桌子上合上双眼,等待黎明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