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跟克莱尔是在联谊会上认识的,在昏暗的KTV包厢里——真奇怪,如今连性@爱都可以在线上全息进行,可人们还是要在现实唱KTV——她们相互偷看彼此,又垂下眼睛窃笑。周围的人察觉了她们的眉来眼去,都装作不经意地挪开位置,将她们拱到一起。为了避免尴尬,克莱尔招徕大家一起玩酒局游戏,可他们故意打趣她,不愿意配合,于是克莱尔脱下手指上的装饰戒来下注。那一局安妮大获全胜——都是周围人故意放水——她拿起克莱尔的戒指,套进了自己的无名指;克莱尔看见了,耳朵像被沸水烫了一样红了起来。
之后安妮就经常约克莱尔出去,借着看电影、吃饭、逛街、听演唱会的由头;但她们知道,一起做这些的实在目的是想看看会不会有什么别的事情发生。然而克莱尔还是拿不定主意,她还在观察中。安妮则非常主动,使她有点疲于应对;克莱尔觉得安妮就像一场下在前车窗上的倾盆大雨,她却是那可怜的虚弱而缓慢的雨刮——都26世纪了,为什么人类还是对抗不了前车窗的雨水?!
正当克莱尔在脑中漫无边际地做着比喻的时候,安妮突然问她,这一问好像雷霆一击:
“你喜欢我吗?”
克莱尔一时张嘴结舌,反应过来后,赶紧说:“喜欢。”
安妮又问:“你在世界上最喜欢我吗?”
克莱尔有点犹豫,安妮马上凑上来吻了她,力度有点猛,克莱尔被撞到嘴唇,下意识抓住了安妮的手来保持平衡。
安妮反过来握住克莱尔的手,她中途变招,问道:“在这一秒,你在世界上最喜欢我吗?”
她们对视,安妮绿色的眼睛好像澄澈的湖泊,克莱尔心中一动,她说:“是。”
“那为什么……?”安妮又问了一个她无法回答的问题。
克莱尔一瞬间灵感乍现,想到一个句子,“我是真心真意的,你也是真心真意的,但有一百个别人的谎言,隔在我们的真心之间”——真是一个好句,可惜她随即发现它在现下这个状况用不上。
克莱尔哑口无言。接下来她们气氛沉闷,早早就道别了。
克莱尔当然喜欢安妮,但安妮碰巧是她最害怕的那种人,她强势、火热、富有行动力,与温和、暧昧、迟疑的克莱尔正好相反;因此每当安妮拉着她前进,她就更加把脚步往后拖——她总是要再想一会儿,再多想一会儿。
这次告别之后,有一段时间安妮减少了和她的联系。克莱尔本来不以为意,觉得正好放松一下紧张的心情,但后来从朋友那里听说,有人给安妮介绍“新朋友”。这让她一下子着急起来,连忙千方百计对安妮旁敲侧击地打听;可也许是太过婉转,得不到她想知道的。一想到安妮会另结新欢,克莱尔的心就像被置于熊熊烈火之上炙烤,于是她想出了一个庸俗的主意,她要向朋友打听安妮的宿舍地址,然后带着鲜花过去——秀秀拳头,示示警。
到了安妮宿舍,安妮来开门,她没预备到克莱尔会过来,身上还穿着睡衣,素着一张脸,克莱尔注意到她的脸色似乎比先前见面苍白,人也看起来瘦了一点。安妮说屋里没收拾,请克莱尔在门外稍等,但就在门快被关上的时候,克莱尔伸出手把门掰开,她说:“不。”安妮愣了一下,克莱尔强行推开门,她把花扔在地上,热烈地吻她。安妮起初小小地挣扎了一下,但没挣开,换气的时候安妮还没有反应过来,问道:“怎么啦?怎么啦?”一连问了好几次。克莱尔没有理会她,一边自顾自地乱吻一通,一边搂着安妮走到凌乱的床上,将书本和被子扫到一边,按着安妮就开始动手动脚。安妮没遂她的意,用手臂挡着自己,两人像一对小猫一样两双手相互挠来挠去,谁也制服不了谁。最后克莱尔放弃了,她呆呆地坐在床上,颓丧地说道:“对不起。”安妮不说话,也不看她,她只是喘着气,低头把上衣松开了的纽扣一颗颗重新扣上,扣到第三颗的时候,她突然恨恨地瞟了一眼克莱尔,骂道:“真是个傻瓜!”好像还不解气那样,她又补了一句:“你真是一个大傻瓜!”
这是安妮第一次在克莱尔面前流泪。在此之后,她们又纠缠了半年,直到安妮23岁的生日会后,才正式开始稳定交往。在那个时候,距离U236全球大战只有两年了。随后这两年全球局势会越来越严峻,克莱尔会在地下媒体上看到玛格对公众讲话;她们和父母亲会商量起移民,然而政府会阻止大家移民;之后是一系列的各中体系的崩溃,然后会有暴动会有起义会有凶残的镇压……但值得庆幸的是,赶在那些最坏的事发生之前,她们仓促地在一间小教堂完婚——尽管她们之中谁也不信教,但在烽火之下,还有什么地方比教堂,摇曳的蜡烛,和缓的歌声,令人昏昏欲睡的氛围……更能给人安宁呢。
A出生在2550年三月,她的父亲是来自U236的流亡作家,在A的生命中,他只在最开头起了作用,之后他又流亡到别的星球去了;一个流亡作家就这样在他不自知的时候,同时成为了一个流亡的父亲。诺拉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他的模样,却还记得他的声音和声音里的表情——当他说“我是一个流亡作家”时,这句话带着苦笑;是的,一开始他没有哭泣。
K922的夜晚比U236的长,他无法避免地说得更多,于是他说到了他的写作,他说他已经没有读者了,但他最害怕的是,就连他的文字都在流亡,它们离开了源头,脱离了同伴,它们就像一瓢水从河里舀出,被隔离出来,终将干涸,毫无意义地消失。他还说了很多话,他在U236的朋友,他的已成历史的生活,他的童年,等等等等。当时诺拉听着内心很受震动,但后来都没有记住。
她到现在还记得的是他讲到最后那哭泣般的声音。因为这哭泣般的声音,诺拉把他带到楼上客房,因为这哭泣般的声音,当他在体内撞击,诺拉脑海中出现图像:浓雾中一艘船在风浪中颠簸,它沉重的锚在水下上上下下,竭力又徒劳地想要勾进水底的土地。真是一艘凄凉的船!她想。尽管她从来不了解船,想到这里,她的内心泛起柔情,搂紧了他的后背。
与A的父亲的邂逅,让诺拉开始关注起他家乡的新闻。但与其说是出于爱情,倒不如说是同情他,因而想更多地了解一下他流亡的故事的背景。然而从U236传来的新闻过于惊世骇俗——据称,U236的全球政府一直以来利用时光机操控着历史,维护着自己的专制统治,科学家检测出,在时光机被起义的市民摧毁之前,它已经被使用过五十次——真是难以置信,在大家所不知道的时间里,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多少事!
不知道是因为诺拉对U236的特别关注,还是A与U236血缘上的渊源,她的出生比预产期提早了一个星期,生在了载着第一批U236战争难民的宇宙飞船抵达的那天。当时诺拉还工作在难民服务的第一线——在宇航中心为抵达的难民登记、颁发新的证件。最先处理的是有长者和儿童的家庭,然后才轮到其他家庭和单身的中青年。诺拉决心要一口气将第一类的证件先处理完,让长者和儿童可以尽早得到休息,她以一种坚毅的贡献精神,从早上一直工作到夜晚,除了吃饭和上厕所中途没有休息过。到了夜晚九点,服务完第一类证件的最后两个,祖父和他怀抱中那父母双亡的琥珀色眼睛的孙女,诺拉一时放松下来,第一次分娩前的阵痛就在这时袭击了她。汗珠从她的额头上冒出来,她倒吸一口凉气,以为只是假性阵痛,可以暂时熬过去。她努力聚焦起注意力,对照着桌上的文件,念道:“安妮•202R?”绿眼睛的女青年应了一声。诺拉虚弱地在表格上打勾,然后将证件递给她。这个叫安妮的女子接过证件,走到队旁静静等待着,排在后边的她的妻子。诺拉的上衣在阵痛中被汗水浸得湿透,她咬着牙,用全部的意识又完成了一个,她看着那名蓝眼女子走向安妮,没等下一个排队的人走上前来,她的意识就在痛楚中涣散了。
安妮和克莱尔相携走出宇航中心,她们要在外面和其他难民一起,等待车辆将他们接到安置区。刚走出宇航中心的时候,她们和其他来自U236的人们一样,骤然看见K922郊外的夜空,首先想到的是悬在U236头顶那颗将要下坠的行星;但最初的惊恐很快退去,漫天的星星密密麻麻,浩瀚神秘而美丽,星星们在大气的抚弄中一闪一闪,好像向人们传达着什么密码。不知不觉间,安妮和克莱尔也如同周围的人们那样抱在了一起。安妮喃喃道:“它们在看着我们呢。”星星的注视那么安宁,温柔地投在每个人身上,所有人也都抬着头望着,在这一刻忘记了漂泊他乡的哀愁和对前途命运的不安;在这静谧中他们终于记起他们已是自由的了,以往威胁他们的都被他们抛在了过去,今天、明天、后天……还有以后的每天都会是全新的一天。
当然了,这些日子里当数飞船降落的这一天最值得纪念。在这天,A与B第一次会面。然后她就会追赶着B的身影,在两个小时后嚎哭着降临人世。可惜晚了两个小时就是晚了两个小时,距离她们下一次见面,就还得等十二年了。岁月真漫长啊。但幸而日子不断向前延伸,每个人都总会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的时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