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无心有情

“我妈妈说的那些话，你别信她的。”静留把车停在警视厅门口，转身对夏树说。

幸亏妈妈这一通搅和，她的心情不再那么烦乱急迫，反正鸟居江利子也跑不了，她将近三十年的秘密能否解决，也急不在这几天。倒是眼前的女孩子，她觉得必须有些话要说。

夏树笑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不常笑的女孩，那带着点生涩的清纯笑容，足可以让原本就性情温柔的藤乃医生有足够的耐心等下去。“你妈妈说了好多话。”夏树想了想，终于说，“我不信哪句？”

静留也笑了，她发现眼前这个寡言的女孩子，其实很聪明，她在人前的木讷，只是因为她太羞涩太真诚，没有那么多玲珑和练达而已。夏树的这句回问，让静留也不禁想了想：“相信你愿意相信的，不信你愿意不信的。”

夏树点点头，她不需要静留去解释这个含糊不清的答案，也不需要告诉静留她到底会信哪一句。好像她们彼此都会清楚，用不着多说。

只是在下车的时候，夏树还有一句话如鲠在喉。终于在她走了两步，又疾步转回，叫住了正欲离开的静留：“你妈妈是个很好的妈妈，你可别再给她惹麻烦了。我……我真的……很羡慕你……”说到这里，这个向来坚强的女刑警，还是红了眼眶，她立刻转身，低头疾走。

“夏树，等等。”

夏树听见身后开关车门的声音，还有静留的脚步声。能让步履从容的静留紧赶几步，夏树的心突然有一种温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可是我知道如果放着你这样离开，我心里会不好受的。”静留在夏树身后柔声说，“答应我，别难过好么？看你不开心，我也会很难受的。你说的事，我也答应你尽量做到。”

“尽量？”夏树侧转头看着静留。她对这个回复不太满意，可是看到静留柔婉中有三分无奈的笑容，谁还会计较呢？

“我是人渣混蛋嘛，是超出道德和法律之外的。”静留带着些许小孩子脾气的无赖，“我都答应你尽量做了，你要表扬我的。”

夏树被她逗笑了，当她绿眼睛扬起笑意的时候，像是被太阳照亮的绿森林。而她的太阳，就是眼前这个拥有一双炽热的赤眸的女人。

静留执起夏树的手，握在掌心：“夏树，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我会尽力去体会。所以，你开心的事要分享给我，难过的时候也决不能躲我。如果需要什么，记得一定来找我好么？要知道就像我妈妈说的，我虽然是个渣渣，但还是个善良的渣渣；我虽然是个混蛋，却是个很好很好的混蛋。”

“这是藤乃医生的车么？”

“当然了，那辆白色捷豹，我不会认错的。”

“哎呀，怎么还不下来，我急死了。”

“她们不会在干不可描述的事情吧？”

“去你的！这可是警视厅的门口，而且咱们夏树……”

“下来了下来了！脸色不太好啊！”

“这你都能看到……啊，你太狡猾了，居然用上了装备！”

“待会儿让你看……哟，这回是藤乃医生在追夏树呢？”

“好想知道藤乃医生会说什么啊……”

“混蛋！”身后有人大喝一声，这群正挤在窗边，你争我夺一个望远镜的刑警们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他们的係长杉浦碧面沉似水，“有时间不去搜集资料，案子还没有破！特别是你……”她冲着千绘怒气冲冲地说，“花了一早上得来的全是毫无价值的东西，还被组五的人投诉了，一回到搜查一课就八卦，破案没有这么起劲！”

伶牙俐齿的原田千绘，在係长面前一句话也不敢回，正想把手上的望远镜偷偷藏到身后，却被杉浦碧一把夺过：“这是搜查监视用的警务装备，不是给你看无聊的东西的！”

“不是无聊，是夏树和藤乃医生……”千绘低声嘟囔着，她和她的同事们正在考虑怎么才能从眼前的窘境中脱身。

“哦？”杉浦碧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走到窗边，突然举起了望远镜，“真的是夏树和藤乃医生。关系好像不错嘛，藤乃医生贴的好近！”

刚才正想偷偷散去的人群又呼啦啦围上来了，从楼上看车边的两个人，只能看到轮廓，每个人都心痒痒地看着杉浦碧手上的望远镜，可是又不敢抢。

可是这时候杉浦碧又惊呼了一声：“牵手了牵手了，藤乃医生握住夏树的手了！”

这群八卦刑警们再也按捺不住，係长的权威抵不过八卦的天性，胆大鲁莽的楯佑一抢过望远镜，忙不迭地凑到眼睛前，可是不过一秒钟，这可怜的望远镜就被人夺过，在接下来的一分钟内辗转在众人的眼前。

被挤到一边的杉浦碧没有发火，她只是慢慢从口袋里掏出已经被磨得锃亮的小酒壶，仰头干了一口威士忌、喃喃自语：“世上男男女女那么多，小夏树啊，你为什么偏偏去招惹她呢？”

这天下午搜查一课的办公室格外安静，留在办公室出内勤的刑警都认真地低头看资料，只是有人偶尔会抬头偷偷地注视玖我夏树。这漂亮的年轻女警从刚才回来时，脸颊就带着不寻常的红晕，看枯燥的搜查报告时，会微微含笑，时不时地走神，那神态举止，就像是刚刚开坛的女儿红，那般的醉人。

可是没人会不识相地点出来，更不会出言调侃，当然是因为夏树还没回来的时候，他们就被杉浦係长严厉地警告了：“你们要是敢因为这个戏弄嘲笑夏树，仔细我揭你们的皮！记住，只要是爱情，就没什么可嘲笑的。”

“可是藤乃医生是个……”千绘没说下去，可谁都知道下一个词是什么。

“你也没资格说藤乃医生。”杉浦碧冷冷地说，“就算是又怎样，女孩子没碰过人渣，怎么学会长大？而且……”她挑起嘴角笑了一下，“如果每个女孩子都需要一个梦，藤乃医生就是最好的造梦人。”

所以这群人谁都不敢开口，生怕惊破了那个美丽的爱情梦境。即使他们大部分人都是已经走出了爱情，走进了柴米油盐的年纪，可是看到夏树粉色的脸颊和若隐若现的笑意，都会发自内心地想起曾经的爱情的美好。

此时被夏树一心挂念的藤乃医生，却没有一丝一毫对爱情的闲心思。正是下午茶时间，她坐在科警研设计简洁高端的餐厅，端着绿茶独自沉吟。

藤乃静留是个很奇怪的人，她极亲切又极疏远，她可以让众人环绕，满座皆欢，可她若是没有发出让人亲近的信号，也没有一个人敢于来打扰她。

她思考了很久，终于翻开了面前的便携超极本，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鸟居江利子”……

在按下“Enter”键的一刹那，她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就像是前些日子打开风华寄来的有关玖我纱江子的那个大箱子，像是要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可她还是按下去了，尽管有那么0.5秒的犹豫。

人就是这样不由自主地被卷进未可预知的漩涡，迎接本不属于自己的惊涛骇浪，因为本能的感情、责任感或是好奇心。

可是人若是没有这些东西，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更何况有些漩涡，可能从你一出生就已经悄悄形成，它就那样张着口，等待着你纵身一跃。

打开网页的时候，藤乃静留不禁握紧了茶杯，身体前倾。她想不到那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名字，竟然会在网页上蹦出一万多个搜索结果，尽管那些页面的时间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可是与这个名字相联系的，是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词：“丑*闻”“淫*乱”“糜*烂”“贪*腐”，让她没有想到，那个在做笔录时始终低垂着头，面目清秀憔悴的女人，时九年前一桩政治丑闻的女主角之一。

这是日本的一大政治丑闻，国会议员鸟居利广被揭发在主持出售国有土地虎之门公园的方案时收受细野兴业地产公司的2.4亿日元贿赂，事情发酵后又由议会同僚和相关企业指证，由此牵出一连串的受贿、贪污、渎职、教唆恐吓、逃漏所得税等罪名，最后由东京地检署起诉，东京地方裁判所经过一年审理，判处鸟居利广十年监禁。而议员夫人鸟居加奈江，则是在丈夫被捕的一天后就自缢身亡！

静留今天见到的鸟居江利子，就是鸟居利广的千金。

对于这个九年前轰动日本的政界丑闻，藤乃静留并没有印象。九年前，那时的她在干什么呢？是的，十九岁的藤乃静留正在哈佛大学读人类学，同时修读医学预科，为一年后申请哈佛医学院做准备。更何况这个政治案件不涉及任何的法医学内容，即使回到日本，进入警视厅，她也不会关注这类案件。

她今天搜索这个案件，完全出自于对那个人的兴趣——鸟居江利子，那个她看不透、听不见的女人。

原本以为九年前的案件会很难再找到资料，可是当静留输入了检索的信息，海量涌来的内容让她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可以想象，九年前，电视、纸媒、网络会如何铺天盖地地报道这风口浪尖的鸟居议员一家人，记者在进行舆论宣传，看客在满足知情权和窥私欲的同时，谁会想到当事人会承受多大的压力。特别是鸟居家的小女儿，简直在媒体面前被蹂躏得体无完肤。

“天哪，这简直是羞辱！不，这是在虐杀！”静留皱着眉头看完这些消息。看到后来，她几乎只能匆匆扫过。她虽然只是个旁观者，那些九年前的报道也让她手心冒汗，呼吸紧缩，她难以想象，当年的鸟居一家人看到这些，会是如何地崩溃。

在记者的生花妙笔下，鸟居家的千金小姐是不仅是一个傲慢刻薄的怪人，生活奢靡的千金，骄横跋扈的恶女，还是一个水性杨花的荡 妇，更令人发指的是，那些暧昧不明的春秋笔法，欲盖弥彰地告诉读者，她还是个和父亲、哥哥……的变态，里面的话语居然能够通过新闻条例，这些连自称人渣的藤乃静留都看不下去。

父亲入狱，母亲自杀，九年前年仅二十岁的少女在媒体的狂热围剿、朋友的避之不及以及世人冷笑、窥 私、幸灾乐祸的眼光下，面对无耻的谣言和疯狂的辱骂却无力辩驳，这是何等的绝望。

看这些报道的时候，静留不止一次会想，如果是她处于这种绝望的境地，会怎么做？

不，她不敢想！

静留不想再看下去了，她叹了一口气，经过和夏树的相处，她的心情并不坏，这些多年以前的悲惨事件对现在的人们已经没多少影响。何况法院的判决已经生效，按照法律，这家人的确是罪有应得，作为一个执法者，并不应该滥施同情。她的眼神停留在页面最后一张照片上。那是二十岁之前的鸟居江利子，那双眼睛澄澈明亮如阳光下的茵梦湖，湖畔有水仙花，湖中盛开着睡莲……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背后一声模糊的惊叫！这不是来自耳边，而是发自某个人的心里，被她特殊的耳朵听到的。

如此的鲜明，如此的有指向性，莫非是有人在窥探她，或者对她浏览的东西大吃一惊？

静留定了定神，放下茶杯回头望去，人来人往的科警研餐厅，她已找不到谁是惊呼的人。

“静留，你在做什么？”静留抬头，看见神崎黎人端着咖啡向她走过来。这位面容俊朗、身材高大的贵公子，翩翩走来的气度真是玉树临风，虽然静留对他无意留情，但仍不妨碍用欣赏的眼光看着他的男性美。

“你在看这个啊，想不到你对这种陈年旧案有兴趣。”黎人坐下来时，瞥了一眼电脑屏幕。看上去对这个案件很熟的样子。

“怎么，你了解这个案子？”静留反问，“这种案子没有心理学因素，而且案发的时候，你也在美国读大学吧？”

“我读心理学时，教授曾经将这个案子作为一个心理学案例。”黎人指着屏幕上鸟居江利子的照片，“而且案例的主人公就是这个女孩。研究的课题是群体无意识。那时不仅是媒体疯狂地围剿她和她的家人，连很多无关的老百姓都跑到她家门口去贴传单、泼油漆、扔石头，简直就是一场狂欢。当然，这场狂欢去得也快，现在谁还记得她？而且听说她家里的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静留不禁想起了今天上午，鸟居江利子面对她和两位刑警，艰难地吐出的那句话：“我……没有家人……都死了……”

心情沉重的她只能勉强地一笑：“可是你还记得她啊。”

黎人摇摇头：“那是因为我要写论文，所以详细地了解了这个案子。我那篇论文教授很欣赏，还被推荐到学刊发表了。对了，关于这个案子也是众说纷纭，还有人说是冤案呢，不过谁知道呢？这也不是我这个心理学者可以解决的。”

他们又聊了一些闲天，离开时黎人答应回去后找找自己的那篇论文和相关调查报告，满足静留的好奇心。

目送黎人离去，静留再次把目光投向电脑屏幕上那清纯秀美的少女。藤乃静留仅仅是鸟居江利子人生的旁观者，即便如此，看到和想到的一切也让她分外感到脆弱。这个曾经是天之骄子的少女，在她被摧毁的人生道路上，没有人陪伴、没有人安慰，只有她一个人。

这种孤独和不安让静留的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她现在渴望有人的陪伴，如果有玖我夏树做她的女朋友，看上去是一件不坏的事。

虽然她立刻否认了这个想法，可是她又怎能否认，爱情是人生最好的抚慰，而且有人能让你想到爱情，又是多么美好。

何况玖我夏树本身就是个挺可爱的女人啊。

静留看着年轻时的鸟居江利子，少女的笑容无法简单地用“阳光”“开朗”一类的词来形容，那笑容是柔和的，是随性的，如夏日掠过湖面的一阵凉风，掀起点点涟漪，却又了无痕迹。可就是那样沁人心脾，不知不觉让你心头如水波荡漾。

照片中的她一定沉醉在爱情中吧？真不知道那时和她相爱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