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据说人的一生有三大错觉：我长得很好看，我脑子很聪明，他（她）喜欢我。

在江艺人生的第一个二十年里，关于前两个错觉，江艺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顶多一边坚定不移地保持着自己的错觉，一边坚定不移地提醒自己那只是错觉而已。然而，在英国的这半年多里，前两个错觉不知何时已经主动退居到了次要矛盾，第三个错觉后来居上成了主要矛盾。

她喜欢我？

谢颖喜欢我？

每每想到这个可能的时候，江艺心里都是欢喜的，像是有一汪小小的泉眼在喜滋滋地吐泡泡。

【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每每想到这儿，江艺心里的泡泡又委屈地缩了回去。

是，谢颖对江艺很好！摔！那是因为谢颖人好，人家对所有人都好！

江艺已经仔细观察过了，不管是她，还是Sylvia，还是她们英国文学专业的其他女孩子，都收到过谢颖的体贴。她对于谢颖并不算特别的，特别的只有她的发小！明明不长的一个小假期，谢颖却回国了。发小的二十岁生日，谢颖为此专程从英国飞了回去。

其实我也过生日的。

她喜欢我，这可能只是一个错觉。

我喜欢她，这却不是一个错觉。

——原来我对你的恋爱是在分别的过程中完成的。

假期的第四天，在江艺未醒来之前，手机就陆陆续续地收到了来自各方的庆生短信，国内比这里快八个小时。

室友逢假必浪，寝室又只有她一个人。妈妈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江艺赖在床上还没起来。

“就知道你没起来，太阳都晒屁股啦！这么大的丫头了，还赖床！”

“妈，你那边太阳出来了，我这边还没出呢。”

“你那边都十点了，怎么可能没有太阳！”

“不管啦，我这边阴天。”

“你这孩子……”

妈妈的唠叨总是琐碎而温暖的，江艺在电话里向母上大人再三保证自己会爬起来好好吃一顿大餐庆祝自己的二十一岁生日，挂掉电话之后拿出平板看了几集美剧和一部泡面番后又睡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倒是真没太阳了。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江艺还以为是室友回来了。

然而却是谢颖。

背着双肩包拖着行李箱的谢颖手里拿了一只小小的蛋糕，上面还燃着一支粉色的小蜡烛，在她开门的那一秒，谢颖便开始唱起了生日歌。

谢颖的声音低低的，她唱的是中文，江艺觉得自己攒了一被窝的委屈和颓然都被治愈了，烛火在走廊里颤抖着，江艺觉得自己眼睛被熏得发疼，弄得她老想哭。

“生日快乐。”

江艺帮着谢颖把行李放好，“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啊？”

“额……QQ空间有提醒。”知道太迟了，如果不是八小时的时差给了她一定的缓冲时间，她就赶不回来了。

“哦。”跟期待中的有点不一样，但是……

“谢颖。”

“嗯？”坐在沙发上的谢颖偏过头来看她，“怎么？”

“你刚刚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就是刚刚你单手拿着蛋糕看着我的时候！“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哦！”

如果……如果你表白，我会答应你。

“说什么？”谢颖的表情带着笑，嘴角稍稍带了点弧度，左边的脸颊就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江艺看着她的侧脸，有点出神。

谢颖左边的酒窝比右边深，所以谢颖总是喜欢勾起她左边的嘴角，江艺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记在心上的，就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谢颖的一样。

“喂喂~”谢颖用手在她的面前晃了晃，“小菇凉想什么呢？”

江艺收回了目光，飞快地低了头，“没什么。”

“这样吧，你把手给我，我写给你。”

会写什么？

江艺紧张又忐忑地把手伸了过去，胸腔隐秘的角落里，小小的种子们探出了幽微的芽，在昏暗的客厅里，在谢颖的身旁，它们甚至想要在她的心房说话。

谢颖把她的手牵过来，随即便握住了她的手腕。不可思议的碰触。江艺的手腕很细，看起來有点小肉的菇凉，其实腕骨却比她细了不少，此刻她用左手握住，刚刚好。

谢颖的手暖暖的，被握住的感觉，也是暖暖的，江艺的心里却没由来地多了一阵风，风吹得小小的芽怯怯地念着话。

白皙柔软的手，毫不设防地在谢颖面前摊开，手心里有浅浅的粉色，谢颖右手的食指轻轻碰了上去。

两个人盘腿坐在沙发上，都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手心，额头不小心撞到了一起，视线交接，江艺挪开了目光，谢颖浅浅一笑。

手心上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很痒，像是蚂蚁在轻轻地含咬江艺的手心，很慢，像是光的尾巴被黑洞拉长，还很吵，很吵，怯怯的小芽在说话——喜欢她，好喜欢好喜欢她。

表白吧，如果你表白，我就答应你。

就这样期待着，期待着，用心地感受谢颖在她手心的每一个弧度……

谢颖在她的手心里写字，写了“1,2,3,4”。

“你是嫌我蠢么……”昏暗的光线里，江艺低落的眼睛藏在刘海里，语气有藏不住的委屈，“以前让我数到3，现在还要数到4了。”

“嗯，逗你啦，本来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啊，你偏要我说的嘛。”多少，谢颖还是察觉到了江艺的失落，“对了，我给你带了些我大成都的小吃，要不要尝尝。”

江艺只好点点头，理论上，不管什么时候，她都对应该对吃的感兴趣。

谢颖非常利落地从沙发上下去了，三两下穿上拖鞋，很快地就跑到了冰箱那边。

江艺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的背影，眼睛里很快就泛起了薄雾，莫名其妙的委屈。

【“凡事要三思，菇凉，你以后说话做决定之前数个1,2,3可好？”】

如果我们换个开始，现在会不会好一点？

谢颖端着一个小铁盆回来了，里面盛着四五个棕色的肉团，还有不少鲜艳的红辣椒点缀其中，闻起来很香，光是看样子就知道应该味道会不错。

又垂下脑袋的江艺尽量把自己的语气调整得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还添了些许好奇，“这是什么啊？”

谢颖的语气里满是得意，“川味一绝，麻辣兔头。”

“麻辣……什么？”江艺僵住了。

“兔头啊，就是兔子的脑袋。”谢颖以为小吃货没听清楚，“你没吃过吗？我们成都的名小吃。”

江艺看了看小铁盆里的“肉团”，声音里的哽咽这下子委屈得藏都藏不住，“你们为什么要吃兔兔，（抽气）兔兔那么……”“可爱”二字还没有说出，江艺就听见谢颖斩钉截铁地回了她一句，“辣！这东西可辣了！而且越吃越辣！”

“谢颖你魂淡！”江艺忍无可忍地仰脸冲谢颖吼了一句，睁着大眼睛瞪她。

沉浸在“献宝”的兴奋中的谢颖这才注意到江艺眼眶不知在何时已经变红红的，眼角犹有泪痕。

“……”

这种情况下，谢颖自然不会再追说一句“你不是喜欢吃辣么，我专门给你挑的”，再迟钝联系一下上下文她也能明白了江艺大概是不能接受“兔头”这种食材。

江艺一直仰着头睁着眼睛含着泪瞪她。

谢颖默默地屈膝把手里的小铁盆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然后试探地开口，“我还带了泡椒凤爪，你吃么？”

“把它拿开！”江艺气急败坏地指了指面前的小铁盆，紧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闷闷地说，“吃。”

于是乎，谢颖换了一个小铁盆端出来，两人坐在沙发上找了部爆米花电影啃起鸡爪来。

六．

爆米花电影之后，是一部慢节奏的文艺片。

大概是白天睡得太多了，一下子又吃得太饱了，江艺一点都不困。相反，倒是需要倒时差的谢颖因为长途飞行而有点昏昏欲睡起来，她的眼睛微微闭着，像是经过漫长的斗争之后，终于被睡神多夺了心魂。

她其实没来得及问她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夜晚是一张织得细细的网，将人沉淀在心底的情绪打捞起来。

舒缓的音乐和慢节奏变幻的光影交错，江艺抱膝蹲坐在沙发上，视线落点却是身旁的人。

谢颖喜欢戴耳机。

不管是学习的时候，还是在外面的时候，不管是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一群人的时候，如果留心，便能轻易地发现大多的时候，谢颖都是戴着耳机的，以至于她们一起看电影，谢颖都有专门的将耳机音孔一分为二的分流线。

以前，江艺觉得是因为谢颖喜欢扮酷，后来，她知道不是这样的。

谢颖戴耳机，有时候表达的是不想和外界交流的意思，有时候是低落的意思，有时候是在掩饰自己真实的情绪。江艺觉得谢颖好像有千千万万种表达情绪的方式，而它们共同的表现形式都是戴耳机。

谢颖的耳朵其实很好看，小巧的耳朵藏在细碎的耳发下，白色的耳机牢牢地占据着领地，无声地挑衅——这个人藏在我这里！

江艺知道，为了不让谢颖着凉，她应该叫醒她然后叫她进屋去睡觉。

但是她并没有这么做。

江艺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用嘴唇轻轻地含住了谢颖的左耳朵尖，沿着耳廓，温柔地舔舐，她还甚至忍不住抿了抿耳垂。

意犹未尽的江艺睁开了眼睛……发现谢颖也睁着眼睛。

“啊！”江艺吓得往后面缩了一截。

谢颖的面上看不出喜怒，一张脸僵着，像是北方被冰冻住的河，江艺无由地有些恐慌。

昏暗的光线里，谢颖偏过头来眼也不眨地盯着她，“在哪里学的？交男朋友了？”

江艺被她看得发毛，结结巴巴，“电、视……没、有。”

谢颖面无表情地继续地盯着她。

江艺有些心虚，吞了吞口水，“你生气了？”

谢颖反问她，“你觉得呢？”

江艺不敢说话，只是可怜巴巴地看着谢颖，良久，“我以为你睡着了。”

“我睡着了就可以这样？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艺没有想到一向温和的谢颖也会如此咄咄逼人，她局促得手都不知道怎么放，更不知道话该怎么说。

说什么？

说我喜欢你？

见江艺说不出话，谢颖飞快地从沙发上起身穿鞋，看样子似乎想离她离得远远的，“我觉得你需要冷静一下，你先回……”

“我不要！”

江艺伸手固执地拉住了谢颖的手腕，顺势也从沙发上下来了，她抬头眼巴巴地看着她。

沉默。

屋子里光线太暗，仰着头，她连她的眼里有什么都看不清，可是喜欢往往能够给人一腔孤勇。

“谢颖，我喜欢你。”

低低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吐露了一个如河蚌用软肉打磨砂砾一般、在心底打磨的秘密。

“你的喜欢……是哪种喜欢？”

江艺下意识地去看了看谢颖此时微微抿着的唇，然后眼也不眨地锁住了她的眼睛。

靠近。

不要推开我，不要推开我，不要推开我……

慢慢地靠近。

然而……

江艺已经竭尽全力地在踮脚了……可是好悲伤……踮脚也亲不到。

“你想亲我？”谢颖低头看她，眨了眨眼睛。

江艺才不要说话，她伸手抱住了她的脖子，一面使劲拉她，一面继续踮脚试图亲那人。

谢颖纹丝不动，照样低头瞧着她，只是眼角眉梢都噙了笑。

江艺不屈不挠，奈何身高硬伤，就当江艺心一横准备踩沙发的时候，她仰望着的人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七．

这是一段发生在搬寝室之后的对话。

“不要，一直都是我主动！”

“你确定一直你‘主动’过？”

“……流氓！”

谢颖意有所指，江艺一时语塞，文科生和理科生玩文字游戏一点都不公平。饶是如此，江艺还是努力辩解，“至少是我先表白的！”

“其实，先表白的也是我。”

“明明是我！” 江艺想到自己当时“索吻”的画面只觉得老脸一红，捂脸啊。

“你等一下啊。”谢颖从床边的柜子上拿了耳机线，分了一个给江艺，“认真听。”

江艺好奇地看了看手机，锁屏上的照片是一个很陌生的乐队。

……

【There’s only 1 thing 2 do 3 words 4 you, I love you.】

……

1,2,3,4。

江艺想起手心里的那四个数字，说不感动是假的。

“有没有很感动？今天要不要‘主动’一下？”谢颖语气贱贱地问。

“滚！”江艺恨不得给她一巴掌，那我表白的时候你还端着！恶狠狠地问，“为什么不明说！”

“……你说了不要喜欢你嘛。”

“你干嘛这么听话！”江艺抱住了她的脖子，良久，才闷声闷气地问，“那为什么又喜欢了？

“……情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