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石衣,那么晚了,是谁在敲门?”
从屋内传来风铃般清脆的嗓音,仿佛是这座小屋的另一个女主人。甚至有那么一瞬,石衣想象起了和林栖婚后的生活,如同古代的电影里那样幸福甜蜜。但在下一个瞬间,面前的男人脸色突变,惊恐地缩起了脖子:“她、已经来了吗?我还是晚了一步。”
石衣不明所以:“你说你是傅巴来着,抱歉,你不可能是我的恋人。我的恋人已经到了,她是林栖。所以一定有什么搞错了。”
“不!她不是!她不是你的恋人,她甚至不是人!”男人大吼出声,却立刻被自己的嗓音所吓到,他向屋内探视了一眼,不由分说地把石衣拉出了门外,藏在屋檐下的阴影之中。他这么做自然毫无意义,只是希冀在黑暗中得到不被窥视的安心。好一会儿,傅巴才摇摇晃晃地把手机从口袋里抽了出来,还差一点失手掉在地上。
“一周以前,这个女人,来到我家门前告诉我,她将成为我的恋人。”
黑暗之中手机闪烁的荧光显得格外幽邃,石衣的视线不由地被女人的照片所吸引。那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人的脸,却让她觉得无比的熟悉。
“你也发现了吧,没错,她很像你。那是将你的脸型按照我的喜好微调改造之后所做出来的脸。”
阴冷的感觉爬上石衣的背脊,心中的疑惑仿佛无边无际的黑夜,让她无从思考,只有静静听着傅巴的叙述。
他和石衣的经历如此相似。作为笨拙的现代人,开始的时候傅巴也和石衣一样,条件反射般地拒绝着送上门来的恋人,在对方的强硬坚持之下,才姑且同意她留下,尝试交流。短短的半天之内,傅巴的心就被折服了。
他明白了与人相处的快乐,以往的人生如同褪色的相片般平淡乏味,只有和恋人在一起他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但他却非要追根究底。因为他想要更加了解自己心爱的恋人,他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傅巴从小就对周围的世界如何运转充满了好奇,特别想要明白那些照顾自己、服务自己并成为自己朋友的那些自动化机器的究竟如何运作。长大之后他成为了自动化工程师,协助维护城市的自动化系统,因此也让他得到了一些一般人无法接触到的权限。
他想要查找恋人出生地和小时候的信息,好举办生日宴会给她一个惊喜。侵犯他人的隐私自然是严重的违法,但因为相信他和恋人的心有灵犀,傅巴确信恋人不会在意。结果他却发现了,恋人过去的住址虽然有符合她身份的屋子,却没有人类生活的痕迹。再深入挖掘,那座屋子虽然登记有十几年的历史,实际却在两天以前根本就不存在。
即便掩饰粗糙,但这个规模的造假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做到的。她究竟是什么人,又是什么目的。有人想要利用他对政府做什么吗?有段时间,傅巴陷入了无穷无尽地被害妄想之中,他不敢回家,最终再次冒险地利用自己的权限深入挖掘政府的记录,才发现了真相。
“定制恋人的计划已经被完全扭曲。”傅巴的嗓音颤抖着。
人类政府的最高权限是完全彼此匿名的全人议会,所有的决策都需要全人议会做出,但政策的实施却要借助根植在人们生活中的自动化系统,被称为“三贤者”的三个超级人工智能会选择最合适的方式帮助人类心想事成。
三贤者分别是代表绝对理性的贤者我思,代表母性和道德的贤者兼爱,以及代表否定和怀疑的贤者零号。三贤者彼此独立、相互制衡,共同制定对人类最有利的实行方案。
定制恋人计划开始的时候,三贤者也是相互配合,从不同的角度分析着在市政府登记的人类的信息。将人格外貌和审美的情报转化成数据需要极大量的计算,但在三贤者的共同努力之下,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原始的数据中,石衣和傅巴的匹配度达到了100分中的96分。在即将公布情报的最后阶段,我思却说服了兼爱和零号,让它们全都相信,即便是这种程度的契合,人类也只会相互伤害,达不到完美的幸福。
它们不知经过了何种博弈,多少次的演算,最终得出的答案,竟要为每一个人制作出完美无缺的恋人。
制造人类推翻了无数条基础伦理规则,但我思似乎是找到了逻辑上的漏洞,在三贤者中完全成了主导,将定制恋人的计划劫持。
这些“拟人”从基因层面开始合成改造,在仿生子宫中成长,真正的人类小孩也是由机器辅助受精,由仿生子宫培育,三贤者似乎是认为这样两者就没有区别了,却忽略了拟人会在一两天内长大,还被植入了合成的记忆,假造了人格,以适应恋人的需要。
“现在在你家里的,也是这样的一个怪物。”
“林栖才不是怪物!”脱口而出的,石衣怒吼了起来。
“你不相信我吗?我是不会骗你的。这个世界早就走得太远了,我们太过依赖自动化系统,太过依赖人工智能,整个世界都已经被三贤者掌控,现在他们就连我们的感情也开始玩弄了。”
林栖一定是真的,自己的感情也是真的,石衣想要这么相信,但疑念业已占据她的身心。
就在这个时候,林栖从门口探出了头来:“石衣,你在外面那么久,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还是那么轻手轻脚,让人完全听不到她的接近。
傅巴被吓了一跳,抓着墙壁差一点就要转身逃跑。
但他又看了石衣一眼,心中似乎升起了某种决心。
“至少让我向你证明!”
说着,傅巴挥起了拳头,笨拙地向林栖扑了过去。
7
事情在一瞬间发生,石衣只来得及发出尖叫。
林栖被打了。
她的脸上还带着微笑,看起来如此无辜,轻飘飘的白衣包裹着她瘦弱的躯体,看起来如此脆弱。傅巴却毫不留情地挥动了拳头。怎么有人会忍心?
听到沉闷的撞击,看着林栖倒地,石衣的心都碎了。
“你干什么!”
傅巴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有那么一瞬,他只是茫然地抬着头,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好一会儿,他的脸才有了变化。忽地,他惊喜地笑了起来。“我没事,我竟然没事!石衣,这下你也明白了吧。”鄙夷的视线落在林栖的身上,“这个家伙,连人类的身份都还没有。”
林栖捂着自己的脸,瑟缩在鞋柜边,不知所措地望着石衣。石衣想要去扶她,却定格了动作。她也明白了。
机器管家正吸附在天花板上,五对摄像头监视着周遭的一切,等待回应主人的需要,却对门廊里发生的暴力视而不见。蜘蛛一般的机器建筑师成群结队地编织着新的寝室,即便有一段距离,也并未超出它们的视野,它们却无一例外却对寝室未来主人的遭遇无动于衷。
人类必须要得到幸福,对于自动化系统内的机器来说,这便是世上至高的真理。虽然通常而言,整个社会系统都在避免人类相互伤害的事情发生,但时不时地,会出现例外的情形。犯罪者会交给人类来审判,但为了避免逻辑上的矛盾,三贤者所协调的自动化系统也会在第一时间做出判断,将主动伤害者从人类中除名,所有机器都会全力保护受到伤害的人。
傅巴在行动之前并不确定,抱着九死一生的心情袭击了林栖,结果却成功证明了,林栖不被自动化系统所保护。虽然她如人类一般出生,赋予了人类一般的姿态和能力,却连制造出她的三贤者都还没有确定,是否可以给称她为人类。
真相已经大白。傅巴说的都是真的。林栖不是人。
“石衣,为什么你用这种眼神望着我。”林栖的眼中充满了委屈。她无视了攻击自己的男人,在意的反倒是石衣的反应。
“你什么也不知道吗?你完全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出生,自己的记忆吗?”石衣忽然想起林栖对弗兰肯斯坦怪物的评论,她的悲伤,仿佛是某种被忽略的求救。
“石衣,已经够了,不是她的错。她只是被制造出来的,根本没有想要骗你的心吧。”平静下来的傅巴从背后靠近,轻轻扶住石衣的肩膀。温柔的安慰让石衣更觉得冰冷无情。
“全都是三贤者的错,现在还来得及。”傅巴用充满担忧的语音描绘着他脑中更大的图景,“如果真的让这个计划实施下去,人类本身也将被重新定义。原本用来服务人类的自动化系统将会成为世界的主宰,而人类仅仅会成为它自动运转中的一个齿轮,在假造的幸福和意义中不停空转。”
“必须在它们把拟人也定义为人类之前,阻止这个计划继续推进!”
石衣能够理解,傅巴在说的一定是很重要的事。但她的眼睛却已经被林栖憔悴的身形填满。她到底算是什么,她是如何看待自己,自己又应该如何看待她才对?她希望林栖能说点什么,无论什么也好,林栖却只是持续地用那种似乎没有灵魂又似乎复杂难解的空虚的眼神望着她。
“石衣,人类的恋人只应该是真正的人类。只有和完全不同的他人相处、交往、熟悉、理解,才能称得上恋情。”傅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在石衣的耳边用一种悲伤的语调说着,仿佛他能够理解,仿佛他也经历过石衣此刻的心情,“三贤者按照我们的喜好所制造出来的,只是我们自己心中的倒影,用于取悦我们的玩具,就和我们小时候的自动化玩伴没有本质的区别。”
林栖一眼也没有望向过傅巴,但他说的话,她也全都听到了。林栖垂下了眼睛:“我也不是笨蛋,隐隐约约地我也明白。我的过去,我的记忆,有哪里不对,好像缺了点什么。但是到了你的面前之后,我已经没有余力考虑其它了。我会爱上你,也是从一开始就被这样设计好的吧。”
石衣禁不住想,如果计划中止,拟人被断定为非人类,林栖的命运又会如何。
“你想要留下她吗?”傅巴在她的耳边叹息,“确实,自己心中理想的恋人,没有任何的保留,没有任何的作伪,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人,这样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谁会不动心呢?但这样真的好吗?”
“如果她完全只是一个没有感情任由你摆布的玩具还无所谓,但三贤者却把她做的和人类相差无几。她有自己的人格,自己的感情,也会和我们一样思考。但对拟人来说,从人格到感情,到自己的整个存在,都只是为了取悦他人而已。你能够想象这样出生的人心中,充满了多么巨大的悲伤和空虚吗?”
“拟人的存在本身就是悲剧,无法真正理解人类的机器所制造的悲剧。让他们生在这样的世上,是最不负责任的做法了。”
林栖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伏在地上,如同坏掉的人偶。脸上被傅巴打的地方已经青肿了起来,让她看起来更加残破不堪。
“已经够了。”石衣一把推开了傅巴,上前抱起了林栖,怜惜地抚慰着她的伤痕,“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出生,最终也将毫无意义地死去,我们没有任何不同。重要的是,我们都在这里。即便我的感觉我的思维都被身体的化学因素、和过往的经历所操控,我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
石衣还有些担心,林栖会恨她,会拒绝她,但林栖立刻就回应了她的拥抱。她紧紧抓住了石衣的背,像是害怕一松手石衣就会消失一样。石衣用双手抱住了林栖的脸,深深地吻了上去。在深吻中,石衣和林栖一起笑了起来,望着彼此,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已经没有关系。
就在这个时候,世界忽然变黑。石衣感到浑身下都失去了力气,被地心引力拽着倒向地面。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最后听到的是冰冷的人造语音:
“第十一次情景模拟完成。结果:正。”
8
耳边传来锁链摩擦咔啦咔啦的声响,石衣的身体随之摇晃,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人在哼唱着不成着调的乐曲。恍恍惚惚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少年,正仰头望着她。
哼唱停止,黑暗中,石衣只看到拉起在他额头上辅助镜片反射出白霜般的微光。视线相接好久,少年的脸色才突然改变:“你醒了!”他一下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手中的激光锯和机械钻被扔得老远。他把双手高举过自己的头顶,一会儿拍打着自己的脑袋,一会儿又紧紧抱住。“为什么?不应该的啊,我什么也没有做错啊!”
石衣的身体悬浮在半空,四肢无法着力,本该是慌乱的立场,但在更加慌乱的少年面前,却也只能柔声安慰:“冷静一下,我是石衣,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我是庚浩二……不对!我在和你说什么啊。我不是庚浩二,你也不是石衣,我们都只是拟人而已。”他歇斯底里的叫喊仿佛惊动了什么黑暗中的魔物,从石衣的耳边传来了嘶嘶的响动,她的身体也不由自主的摇晃了起来。
眼睛适应黑暗,她才渐渐看清。这个宽敞的房间,像是什么的仓库。天花板上固定着机械的轨道,牵引着方便活动的链条。链条上连接着一个个铁钩,每一个都勾着一个仿佛是人类形状的物体。一排一排,仿佛等待分解的畜肉。
石衣看不到太远的地方,只能凝神观察自己身边的肉块。她的身上一丝不挂,毛孔和皮肤的纹理全都分毫毕现,分明是人类的肉体。铁钩刺穿了她的脊柱,她的四肢和脑袋全都下垂着,但石衣却能看到,她眼皮底下,眼球却在快速转动着,静静去听,还能够听到她的呼吸。
她还活着,只是被困在了自己的梦中。这里的人全都活着,之前被石衣误认为魔物的声响,便是这无数人的梦呓。
“这是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石衣再也无法保持镇定,自己也是这样被悬挂着吗?但她进一步看清之后,才发现,周围的女人不止是活着,还和自己有着一样的身材,一样的脸。这一整排的肉块,全都是石衣。
“放开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她的挣扎让整条轨道上的石衣全都前后摇晃了起来,她完全无法挣脱,只让背后的铁钩进一步地撕裂了伤口,唤起了深入骨髓的痛楚。
“你不该醒来的,快别乱喊了!” 庚浩二比石衣更加大声地喊了起来,“它们会生气的,如果被它们知道我又搞砸了的话……”
“它们是谁?你又是谁?”
“三贤者,全都是三贤者的决断。”
“你骗人!三贤者是为了服务人类而存在的,怎么会做这种事!”
“当然全都是为了服务人类。但我们只是拟人而已,只是有机体的机器,自动化系统中的一部分。我们被制造出来,只是为了模拟人类,让他们能够更好地服务真正的人类罢了。”
“你骗人!如果是三贤者,又为什么要你来工作?机器要精确高效得多。”
“当然没有必要。我被选中,只是因为我比其它人更加的情绪化。为了观察有机体的生命,我被当成了样本。但如果我总是搞砸的话,像这样能够活动的机会也要没有了……所以求求你了,不要再喊了。”
正如庚浩二自己所言,在混乱和情绪之中,他就连正常思考的能力都没有,难以想象他是幕后的主使。三贤者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在制造和使用拟人了,而石衣也是其中之一?
在最后所听到的声音给了石衣提示,破碎的记忆连接了起来。
如果林栖是被制造的拟人,自己又为什么不能是拟人呢?三贤者能够任意地合成基因和记忆,制造肉体,从零开始制造出一个崭新的拟人,自然更可以复制现有的人格和肉体,制作一个真实人类的完美克隆了。
人类的幸福即是真理,机器的计算没办法完美模拟有机体的情绪,那么三贤者也不会冒险将未经验证的定制恋人送去给真正的人类。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它们利用真正的石衣在注册登记时提供的记忆和基因情报制作出了无数的石衣的拟人,用她们来做实验。而自己只是其中之一。
石衣从已有的情报中归纳出事情的脉络,用逻辑演绎出合情合理的发展,情感上却完全无法接受。她和真正的石衣有什么不同?一样的记忆、一样的灵魂,就连身体也毫无区别。被囚禁在这里、当做工具、当做物品的,却只是她而已。
“这是错的,放我下来!”
“不行,我是做不到的。不能反抗三贤者。你疯了吗?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肯重新睡着?”
石衣抬起脚想去踢庚浩二,但被挂在空中,庚浩二只是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几步,她就再也够不到他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什么地方的警报声响起了。
“这回又是什么?这太糟了,我已经受不了了。”庚浩二游移不定地看了石衣几眼,“求你了,不要再搞出什么事了,先呆在这里别动,我去看看发什么了什么,马上就回来。”
看少年走出仓库,石衣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她用双手抓住身后的铁钩,用尽全身的力气想把自己抬起来。她的手臂纤细,倒悬着的姿势,也不能顺利用上力气。只是接着愤怒和屈辱,她冲破了痛苦和犹疑,一点点把自己从铁钩里拉了出来。
石衣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在酸胀和蹒跚中,她尽快站起了身。周围的实验桌上,有各种可怕的道具。有些拟人已经被分解,只留下脑袋,被机械管道插入了脊髓,似乎还要从中回收和提取数据。看着和自己一样的脸,石衣尽量不去多想,抓起了一块用于遮盖实验器材的桌布,裹住了自己的身体。在庚浩二回来之前,她悄悄溜出了仓库。
石衣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身形,通过千转百回的走廊,躲过了无数巡逻的机器,终于到达了室外。这个恐怖的屠宰场,甚至不设在什么人迹罕至的野外,而就在石衣所生活的香海市的市中心,市政厅大楼的地下。
周围都是熟悉的街景,石衣还记得自己到市政厅来登记参加定制恋人计划的那一天,那种--着希望与保留的心情,那样的人生、那样的忧虑却已经完全离她远去。寒风刺骨,行道树的树叶在沙沙作响,仿佛是这个世界的嘲笑。
9
石衣的肚子饿透了。
原先她对饥饿的理解停留在空腹的不适感中,当她过于专注眼前工作而忘了进食的时候,机器管家总会适时地送来糕点。她甚至有时候会觉得,适当的空腹会让自己的脑袋更加清晰。
但现在,她已经什么都无法思考了。肚子正空虚地搅动,她满脑子里想的都只有找东西吃,就连地上的杂草她都想要拔起来往嘴里塞。
有人在公园的长椅上留下了吃了一半的三明治,石衣甚至顾不上担心被城市的自动化系统发现,立刻就扑了上去。必须要在机器清洁工看到之前才有机会。
在咀嚼中感到甜美和满足的同时,石衣也意识到了着三明治上沾染的灰尘和其它人的唾液,自己竟然在吃这样恶心的东西。
天开始变得灰蒙蒙了,石衣的身上仍然只有那块桌布,用捡来的鞋带束紧了腰胸,只能用来挡风。冬天实在太冷了,若是开始下雨,她会被冻死吗?石衣开始担心。
她第一次后悔,为什么要将家建在郊外无人的山头。平时有机器管家开车运送,来回市中心也只需要半个小时的时间,但现在石衣一边躲避着城市里的机器和人类的视线,一边徒步走向郊外的家中,已经好几天了,却仍然没有走出城市的范围。
不对。那并不是自己的选择的家,石衣想了想之后才意识到。希望住在郊外的石衣仍然安安稳稳地坐在家中吧,而自己只是继承了她的记忆而已。
下雨的时候石衣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巷子里找了一个屋檐,瑟瑟发抖地忍耐着。饥寒交迫,情况只会越来越糟,但她别无选择。
为什么要活下去呢,为什么自己要醒来呢,坚持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不如就这样睡着,不如就这样死了吧。
石衣已经完全不想动了。曾经她为之着迷的戏剧电影,现在看来就只是闲人的游戏。就算揭穿三贤者的计划,也什么都不可能改变。什么爱情,什么恋人,还有林栖,也全都无所谓了。这样就可以了吗?
在自暴自弃之中想到的林栖,让石衣回想起了过去。还只是不久以前吧,她才刚刚认识林栖不久而已。如果自己是弗兰肯斯坦的怪物,那么林栖就是为怪物制造的恋人了。她现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会比她自己更加悲惨吗?
她想起了林栖笑容,林栖的激情,林栖的畏缩,林栖的尴尬。明明已经觉得无所谓了,石衣却又觉得在意得不得了。在又黑又冷的雨中,对林栖的回忆成了石衣心中唯一的微光。她继续默默地忍耐着。
必须要找到石衣,真正的石衣,有人类身份的石衣。她们有着相同的记忆,相同的灵魂,她自然会理解她、相信她。只有她能结束这一切。天晴之后,拟人石衣继续开始了徒步的旅程。
她忍受着饥饿和寒冷,躲避着人类和机器,仿佛经历了一整个的人生。当再一次看到自己家的山坡,看到延伸向小屋的石板路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异世界的来客。
向阳山坡充满了暖意,草地开始萌发出碧绿的嫩芽。石衣看到了林栖。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宽檐的遮阳帽上系着粉红色的缎带,轻盈地在阳光下舞动,让林栖看起来就好像唤醒初春的精灵一般。“林栖……”石衣忍不住出声呼唤。
只见林栖忽然脸色大变,好像看到了什么怪物一样,叫着石衣的名字跑向了屋内。
石衣看了自己的双手双脚和身上的破布,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人类的样子。拿着菜刀和手机的石衣战战兢兢地走出房门,林栖就躲在她的身后。看着她们这个样子,更让石衣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冒牌货而已。“等一下,请听我解释。”
石衣久违地洗到了热水澡。她从身上搓下了一层又一层的污垢,但即便用尽的沐浴露泡了很久,也无法让她的皮肤回到原本的白皙柔嫩。镜子里的人干枯消瘦,满脸憔悴,和记忆中自己的脸已经完全不同了,只有骨架和脸型还能依稀看得出石衣的影子。
即便在被复制的那一刻,她和石衣完全没有任何不同,在经历了那么多幸福的人类不可能会有的经历之后,她也已经不是人类的石衣了。石衣越来越这么觉得。
客厅里,机器管家送上了三杯红茶。一样的香气,一样的淡而无味,石衣却已经不再觉得平淡,反而感到那香味富丽得足以征服自己。她用沙哑地嗓音平静地向林栖和人类石衣叙述自己的经历。
如何与定制恋人相遇,如何与傅巴争执,如何纠葛地做出选择。神经质的少年庚浩二,恐怖的拟人屠宰场。一边叙述,一边就好像再经历了一边一样。
她注意着林栖的表情,她和人类石衣一起惊叹,一起蹙眉,俨然完全不记得和石衣一起的经历了。这里的石衣和林栖没有遇到傅巴,即便知道了拟人的事实,石衣也接受了林栖,她们立刻陷入了热恋。
林栖也是拟人,人类石衣已经知道拟人的存在,只是不知道她的过去经历了什么样的模拟场景吧。在那之后,林栖记忆被消除被重置了吗?
看着林栖依偎在人类石衣的身后,石衣感到有些嫉妒。但她又想要怎么样呢?她自己已经不是石衣了。她没有了石衣的容貌,也没有了石衣对戏剧的狂热和浪漫的内心。被设计为会喜欢石衣的林栖也不会喜欢自己了吧。
“这真是太可怕了。”听完了石衣的故事,人类石衣的嗓音颤抖。她一会儿握紧了拳头,一会儿又咬紧了牙。“没想到我登记的记忆信息会被如此利用,三贤者到底是如何思考的?一样的记忆一样的灵魂,我几乎能够想象我就是你,站在你的位置经历了这一切。这是错的,绝对不能继续了。”
毕竟是另一个自己,人类石衣的反应和石衣预想的并没有太大区别。看着她忙前忙后地拨打着电话,用机器管家提供的面板登陆公共网络发布信息,石衣意识到自己的目的完成了。“定制恋人的计划不能这样下去。”“不能让三贤者那样对待拟人了。”和人类石衣在一起的林栖也将得到幸福。一切都结束了,经过艰苦卓绝的奋斗,她终于赢了。
“那么我会怎么样呢?”石衣茫然地望着四周。这是石衣的家,她却不是石衣。在这个家中,这个世界中,自己仍然只是一个异物而已。没有希望也没有未来,那么辛苦达成的目标,也没有任何意义。
人类石衣放下电话,走到她的面前,眼中充满了如同戏剧般夸张的悲悯:“你的故事,你的人生,真是太悲壮了,我一定会把你作为主人公,做成新的电影。所有人都会赞叹,所有人都会被你感动吧。”
那仿佛道别的话语中,透出不祥的意味。“等一下,你是什么意思?”因为能够理解石衣的思考回路和说话方式,拟人石衣一下站了起来,但成群结队的治安机器人已经不知何时爬上了山坡,进入了这个家中。
“你要抛弃我吗?你明明也说,我们没有不同,你要这样对待自己吗?”
人类石衣和林栖手握着手,远离了被治安机器人包围的拟人石衣。
“我们可能没有不同,也许可能只是硬币的反转,我也会站在你的立场,但现在你已经不是我了。每个人都只能站在自己的立场思考、判断和行动,我也没办法决定你的人生。人类也好,拟人也好,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吧。”
表面温柔却冷酷无情的话,仿佛关心却自我中心的想法,正因为能够理解,石衣才更觉得绝望。后颈微微一痛,如同蚊虫的刺咬,治安机器人向她射出了麻醉针。
石衣的四肢乏力,慢慢跪倒在地上。人类石衣露出了欣赏的表情,仿佛在享受着另一个自己戏剧性的终末。而她身边的林栖满脸悲怆,却只是同样陶醉在了戏剧氛围之中。
是啊,她们才是一对。石衣想。自己不是林栖的石衣,甚至不是任何人。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必要存在的家伙。
石衣渐渐睡去,再没有想要反抗,也没有了想要醒来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