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罗拉知道她自己正在做梦。少尉置身于漫无边际的沼泽里,周身迷雾浓稠,无风缓流,仿若冰凉的丝绸掠过她的皮肤。奥罗拉隐约看到其中黑色的树杈的影子,扭曲、枯萎、腐朽。它们包围住她,张牙舞爪,蠢蠢欲动,似在以嘶哑的声音喃喃低语,但却不成含义。魔女与生俱来的天赋被黑沼泽所嘲弄,而她只能听出笑声里的邪恶。
在梦境里,奥罗拉动弹不得。她的身体正在缓缓沉陷,而她的声音则被浓雾扼杀在喉头。
安娜斯塔西娅拉住奥罗拉的手。一股暖流沿十指传入胸膛,将她从泥沼中带回现实。奥罗拉睁开眼,迷雾散去,炭黑的墙根映入瞳中。“是第四集团军吗?”她问,“哦,不,不是。”未待安娜开口,奥罗拉便已经知晓答案。周围没有枪声,没有呼喊,没有援军。
“抱歉,我睡了多久?”
“你该多睡一会儿的,我们都应该休息。”安娜轻声回答:“换班的时间到了。”
从堡垒向外看去,苍白的月亮还挂在西方的天空上,而东方已经开始发亮。金色的光芒仿若海潮,一浪更强过一浪,驱逐深蓝的夜幕余韵。时间站在它那边,晨曦披坚执锐,无可阻挡,而夜影则节节败退。少尉活动肩膀。奥罗拉和安娜斯塔西娅已经战斗了一日一夜,早已疲惫不堪。她站起身,拄着枪,手掌生疼。
两人手牵着手走过废墟般的防线,周围一片死寂,战士们横七竖八地躺倒在瓦砾堆上,看不出生气。奥罗拉想起托尔斯泰笔下一百年前的那场战争,“在俄国军队后面的人会为拿破仑扼腕叹息,只要他再发动一次进攻,这支灰色的军队就将彻底溃败。而在法国军队后面的人也是同样想法。”大意如此,她早已记不清原文。少尉深切地希望如今德国人也如百年之前的法国人。
她看见墙壁被炸出一个大洞,红军战士将碎石堆在身前,战斗的时候保护自己,现在就半躺在上面。她看见年轻的人彼此或头靠着头,或背靠着背,相互支撑。她看见一个大概二十岁出头的家伙,蜷缩在墙根底下。他的头发是金色的,尽管因为沾染灰尘而看不太出来。和其它人比起来,他面容上血污最少,应该是用自己的袖口擦过。只是脸颊上的伤口翻出一线深红色的肉,直到现在还在渗血。
一半人瘫在地上,另外一半人则都垂着头,睡觉——如果他们睡得着的话。奥罗拉觉得或许他们和自己一样,睡的不好,噩梦频繁。只有少数在盯着外面的德国人,防备趁夜突袭。两人慢慢走过去,有的人抬头看了她们一眼,然后收回目光,继续沉默,无动于衷。
奥罗拉和安娜斯塔西娅经过一个较大的房间。只见人们成排成列地躺倒在地,都是些伤员。烛火暗淡,空气中弥漫的铁锈和酒精的味道。他们裹着残破的军装,脸被战火熏得漆黑,只有眼睛是明亮的——大多数。奥罗拉看见一些眼神浑浊的人,绑着的绷带被血污成深色,发出无意识的呻吟,声音含混不清,已经没救了。
女人们在伤者间走动,轻手轻脚,彼此靠近用微弱的声音交谈。她们清洗伤口,更换绷带,朝干裂的嘴唇上滴水。奥罗拉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几乎泌不出唾沫。战斗开始之后她只喝过两口水,喉咙里干得难受。
“就在之前,有一些人想趁夜去河边取水。”但在昨天下午,德国军队完成了对要塞的包围,他们沿河区布防,将要塞分成四块。“他们没能回来,德国人也不睡觉。”
安娜斯塔西娅声音沙哑。她摇摇晃晃地走着,没留意到脚下的碎石。于是跌了一跤,向前踉跄几步,直到扶住墙边才站稳身形。疲惫不堪的不仅仅是奥罗拉。“我没事。”安娜斯塔西娅摆摆手说。
而在平原上,德国的坦克和步兵前进溅起的烟尘弥漫了整整一天。红军战士看着不知道多少军队通过,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他们联系不上任何一支部队。而每过去一个德国人,第四集团军的增援就会被更迟滞一分。
这意味着更多的伤者在绝望和痛苦中死去。
奥罗拉差一点儿被一同带倒。回过神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能够拯救这些受伤的红军战士。“安娜,我得去拿我的素材包。”少尉站定了说。还有水,她想,人未必找的到的水源,但草木一定知晓,也许她能找到几口沙皇时期被废弃的水井。少尉心中涌出一阵愧疚,心想如果她早一点儿想到这件事,或许那些红军战士就不会白白死去了。
“时间宝贵,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奥罗拉打起精神,握住安娜斯塔西娅的手腕,心疼地看着她。安娜斯塔西娅仍旧只穿着一件衬衫和裂口的裙子,肩膀被咯的通红,手臂和小腿到处都是擦伤。“你也需要处理伤口,来吧,安娜,魔女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两人来到堡垒内部,昨日燃烧的建筑已经熄灭,只余黑色的残烬和光秃秃的墙壁。仍然有人在废墟中游荡着,在许多尸体中寻找失去的亲人。奥罗拉和安娜斯塔西娅找到昨天凌晨逃出来的那间屋子。那曾经是一座漂亮的木屋,有着红色的三角屋顶和灰白的四壁,木地板则来北方的白桦林。在它的后面曾经有一个花园,直到昨天,都正是雏菊怒放的时节。可一夜之间恍若隔世,房屋已经半塌,只留下北面一侧的墙壁,朝天刺出白岑岑的木刺,同样摇摇欲坠。屋顶垮下来,成一个从中间断开的斜面,仿佛被斧子劈过。房子的一半被彻底压在下面,另一半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空间。
“谢天谢地。”奥罗拉长出了一口气。至少它没被烧干净。少尉拍拍外套,小心翼翼地拨开木头碎片,准备从损毁的门框下面钻进去。安娜斯塔西娅帮她撑住木框,折断勾住衣角的木刺。房子摇晃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真的没问题?”安娜斯塔西娅打了一个哈欠,担忧地看着她。
“我可不会被木头压死。”奥罗拉回答。这里面空间不大,她的脚甚至还放在外面。少尉斜着趴在地上,发现身前有一个洞,只能把手伸进去。奥罗拉眯起眼睛,记得当时将衣服和挎包挂在一起。她按照记忆的位置挑来挑去,寻找着手感相似的东西。
少尉要找的是一个常见的土黄色布包,半鼓,只有巴掌大小。里侧缝着许多小口袋,分门别类地装满晒干的叶子——奥罗拉制作药膏的原料,都是她最常用的几种。自从溪谷迷路,奥罗拉就一直将其带在身边。包里还有一个小石槌。少尉还记的挎包外面的针线痕迹歪歪扭扭,那是在西班牙她和安娜一起缝的,两人都不擅长,手指也都被戳破了好几次。
奥罗拉回想起那段森林里的岁月。“之后如果有时间的话,给我讲讲你在英国和重回西班牙后的事情吧。”深吸一口气,她暂且将混乱的现实抛诸脑后。
“英国可是个有趣的国家。”安娜斯塔西娅抿嘴轻笑:“卡罗尔小姐,她第一次见我时曾提到过,她见过卡尔·马克思。”
“马克思?”奥罗拉不禁哑然失笑:“活的?”
“大概是上世纪四十年代。”
“那她曾经见过列宁同志吗?应该有机会。”
“列宁同志没有去过英国,卡罗尔小姐也没有再踏足过欧洲大陆。”
“好吧。”奥罗拉摸到一截细长的系带,顺着系带发现了自己的素材包。“找到了!”她想将挎包从废墟底下拉出来,然而直到洞口,之后似乎是带子挂住了什么东西,就一动不动了。奥罗拉不敢用力,生怕破坏了这脆弱的平衡。
“安娜,给我匕首。”
事实上根本就没有匕首。这是从枪前卸下来的半截刺刀。刀柄用布、碎衣服和一段窗帘缠紧。
“那么在西班牙呢?我一直想翻越一次比利牛斯山看看,向北俯瞰法兰西,向南就是伊比利亚。”
“可别提这个。”安娜斯塔西娅反手将刀柄塞进奥罗拉的手里,抱怨说:“除了冬天,我一个月至少得翻五次山。”而且大抵是晚上,一边还需要躲过弗朗哥的哨兵,她回想起山风凛冽,步步刺骨。“又冷、又黑,脚都没了知觉。”
“可那不是和我在一起。”奥罗拉接过来用匕首割断挎包两侧灰色的带。然后慢慢退回去。
“你说的对。”安娜斯塔西娅回答:“那儿日出很漂亮,几乎和你的眼睛一样漂亮。”
“那还真是值得一看。”奥罗拉掀开挎包,从中取出一叶干薄荷捏碎,凑到鼻尖下面猛力一嗅,顿时倦意一扫而空。“子夜过后第一缕满月的光芒,它透过露水照在薄荷的尖芽上,然后由魔女将芽叶和夜露一同掐下来,用薄荷梗燃烧的火焰熏干。提神效果最好,只要一小片,半日都不会再犯困。”
“通常我会泡茶喝。直接含着也可以,可我总忍不住会吞下去。”她将剩下的薄荷碎片递给安娜:“倘若能制成软膏的话,效果更持久。但现在已没办法要求太多。”
“我还找到了这个,你的笛子,可惜碎了一块。”
那是一支苍白的骨笛,尾端开裂,形成三角形的缺口,一直延伸到末尾的孔洞处。安娜斯塔西娅接过笛子,惋惜地转了两圈。“还能吹,虽然声音会变。真可惜,我新学了不少曲子,本来想吹给你听。”
“重新做一个?这里材料很多。”奥罗拉扫视四周,入目尸横遍野。死者太多,根本来不及埋葬。“不过现在大概还没办法用。”安娜斯塔西娅有两支骨笛,一大一小,小的以苍鹰的腿骨为材料,近乎口哨,声音响亮清澈。这是大的那一支,音调多变,由人的胫骨制成。
“不提这个。”奥罗拉叹息一声:“等等。”她重新取了一些叶片捏碎,她右手握拳,抵在嘴边等了一会儿。然后拉住安娜,撩开她的裙子,伸出舌头舔舐安娜身上的擦伤。
“咦!”安娜斯塔西娅发出害羞的惊叫。
“消除疼痛和促进伤口愈合的草药,用魔女的唾液调和,效果绝佳。”她将手中的碎末撒在湿润的伤口上,问:“还疼吗?”
“感觉有点儿发凉。”安娜斯塔西娅回答,脸颊绯红,嗔道:“下一次提前说。”
“这比酒精管用许多。”奥罗拉几乎吹起口哨来,她继而正色道:“我还有很多其它草药,现在正缺药物,时间不等人,我们得去帮忙。让更多的人活过今年夏天。”
“可是……”安娜斯塔西娅陷入犹豫:“奥罗拉,我知道你的草药管用,甚至胜过许多医术高明的医生。但薄荷并不能真正抹去身体上的疲劳,你的手在颤抖,你的腿也是。现在你需要休息,我们都需要休息。而且你需要喝点儿水。”
“现在我们每多做一件事情,日后,就能够早一天和你去看日出。”奥罗拉回答:“我想看看安娜心中和我的眼睛一样漂亮的景色。来吧,安娜,这是为了祖国。”
她的话音刚刚落下,枪炮声便骤然响起。仿佛怪兽凄厉的嚎叫划破苍穹。“巴普洛夫将军?!”奥罗拉跳起来,满怀期待地看向西北方。但那不是援军,德国人又一次发动了进攻,炮声隆隆,震撼大地。堡垒被迫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尚还在废墟里游荡的人仓皇躲进藏身处。
战斗再次爆发,中尉下了命令,开始将伤者转移到教堂里。奥罗拉和安娜斯塔西娅赶过去,伤者的时间金贵,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关键。
“我需要水。”奥罗拉径直找到领导看护队的女人。“另外去告诉中尉,在东面仓库后面的墙根底下有一口被废弃的水井,里面还能打出来水,去给我们的战士喝。”
“我叫凯瑟琳,我会去做的。”对方怀疑地看着奥罗拉,但还是取来水罐给她。消息重大,她不能视若无睹。
“是树告诉你的?”看着凯瑟琳小跑出去,安娜斯塔西娅问道。
“是东边的老柳树,它的根系庞大,活的时间也最长。”但是声音越来越少了,奥罗拉担忧地想。炮火摧毁的不仅仅是人造的建筑,就连草木的精灵也一并毁灭。她看到有被拦腰截断的树,发出人类听不见的痛苦呻吟。还有那些曾经盛放的花朵,被火焰燃尽,化作土灰,从此再不能说话。战火肆虐,或许这里终将成为一片死寂之地。
会吗?不,不会的。她摇了摇头。就算德国人将这里夷为平地,生命的种子也会留下。
奥罗拉找到一处空地坐下,用石槌将草药研碎,然后从水罐里小心翼翼取水将其濡湿,继续研磨,直到变成湿溻溻的浆糊状。
“这是你给我们在哈马拉河谷用的那种?”安娜斯塔西娅接手过来,看着掌心里灰绿色的一坨皱起眉头:“有效归有效,但这有点儿恶心。”
“这种药膏涂在伤口上。”奥罗拉吩咐,“而接下来的这种给重伤者用,没什么作用,只是会让人丧失对疼痛的感觉。”
“这算是魔女的慈悲?”
“我不知道……尽量少用,如果援军没能及时赶来,那么他们可能需要重新上战场,那时候才更需要止痛。安娜,真可怕,到那时这种药膏就有用了。”
“别说这种事。”安娜斯塔西娅苦着脸:“那也给我一些草药吧,我发现这里面也有断了骨头的家伙。”
“草药可治不了骨折,我用的也并非全然是草药。”奥罗拉困惑道。
“只是个幌子。”安娜斯塔西娅笑道,抚摸着白色的骨笛:“我可是骸骨的魔女,当我唱起歌,死去的骨头,活着的骨头,都将舞蹈。”
两人教会照顾伤者的女人们如何使用魔女的药膏。托奥罗拉的魔法,人们不再因痛苦呻吟。而安娜斯塔西娅则命令骨头生长,帮助伤员恢复健康。战斗持续不断,德国人的冲锋一波接着一波,如海浪拍打裸露的崖壁。不断有人离开——或者回去战斗,或者就此入土,同样也不断有受伤的人被抬进来。她们遗忘了时间,不知何时,薄荷的效果褪去,奥罗拉和安娜斯塔西娅相互枕着肩膀,背靠墙壁沉沉入眠。
她们醒来的时候已经开始入夜,夕阳西下,东面的天空一片惨然的红色。德国的进攻持续了一整天,进展有限。但对红军来说,最可怕的事在继续——援军仍然没有来。巴普洛夫将军被德国人绊住了,而那些灰色的军队仍在继续通过平原。
教堂里不知何时点起了火,现在大家围绕着火光坐下。每个人都分不到足够的面包,更没有汤,但在靠近火焰的地方,奥罗拉闻到了烤土豆的香味。她们从灰烬里捡了两个,算是填饱肚子。
白天一整天里所有人都在忙碌,搬运弹药,照顾伤者,搜寻物资,做力所能及的事。尽管劳累,却没有人抱怨。伤员们也都分到了吃的,不管怎么说,有的吃就会令人高兴,他们现在正是如此。
奥罗拉和安娜斯塔西娅赶回战斗位置。眼下德国人正在准备下一次进攻。隔着射击孔向外看,夜色重临,侵蚀天幕。黑色的人影一个接着一个从地面上冒出来。远方不时有一星火光闪烁,她似乎听见了坦克的声音。
“白匪军是群黑乌鸦,要把我们踏在脚下。”真是奇妙,即便是处在绝境里,食物也能给人力量,睡眠也能给人力量,此刻奥罗拉觉得自己精力充沛,坚信他们一定能赢,或早或晚。于是不自觉哼唱:“从英吉利海峡到西伯利亚,我们红军最强大。红军的战士们,把刺刀擦亮,要紧紧握住手中枪。”
少尉举起枪,鼓舞身边的战士,声激寰宇:“为了伟大祖国苏维埃!”而数十把枪回应,乌拉声响彻堡垒,而外面德国人开始冲锋。
“我们都应当越战越顽强,和敌人决死在疆场。”安娜接住奥罗拉没有唱完的歌,面对潮水般涌来的德军,她们两人的手再度握在一起。
“我们必须做好持久战斗的准备。”奥罗拉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随着又一个白天的结束,每个人都意识到援军不会马上赶来,他们得更多地依靠自己。“你觉得我们能坚持多久?”少尉问。
“这视乎我们有多少决心和勇气而定。”
奥罗拉和安娜斯塔西娅的十指紧紧相扣在一起,她们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不愿意放开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