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林芊懿就和平常一个时间醒来，睁开眼时喻楠之还没有醒，侧着身子，躺在身边均匀地呼吸着。

她的手机显示了林玫发过来的微信，上面写着：我临时在隔壁市出个差！一句话说完，林玫还抖着机灵接着道：我看我回去收行李的时候时间太晚了，都没打开你房门吵你睡觉，告别吻都没有，你亲亲手机做补偿吧。顺带还发了个“求表扬‘的表情。

林芊懿：……

她心想，我家都没回呢，亲妈。

但她避开这个话题不说，很识相地回道：要不要给你鼓掌啊，啪啪的。再颁个奖吧，世界好妈妈奖？

林玫可能还在车上，还没来得及回，喻楠之却因为她坐起身的动作醒了。她眼底下有淡淡的青黑，似乎昨晚没太睡好。她一睁眼就见林芊懿面色凝重，便坐起身过来瞄上一眼，一看便想通了其中关节，再无奈地笑了下。

林芊懿如果在学校也找不到钥匙，在这儿留几天就看林玫出差几天了。

长发不如短发来得稳定，喻楠之的头发和睡前差不多，就是长至脖颈的发丝睡后翘起了些，沾水拍湿就可以梳好。林芊懿坐在床上，一头头发没梳没扎，杂草一样蓬乱作一堆，两个人的手都压不住。

两人爬下床后一起去厕所，把头发梳完后，喻楠之就把之前买一送一的牙刷给了林芊懿用，对着镜子一块儿刷起牙来。

这个洗手间的镜子不大，椭圆形的。她俩其中一个大可以去别的厕所解决，便不会显得对这唯一一个盥洗室如此情有独钟，显得拥挤极了。

——偏偏没一个人愿意拔腿先走，硬是要在这面镜子前挤来挤去个没完，顺带着冲镜子里头的另外一个人挤眉弄眼。

林芊懿挤得眼皮抽筋也学不会网上的只用一个眼睛眨眼，镜子里的脸几乎挤得变形，看上去别提有多狰狞了，直把喻楠之笑得倒仰。

喻楠之说要大展身手给她来表演一个教科书式眨眼，她虽然不好意思直直对着林芊懿孔雀开屏，可对着镜子发发情还是问题不大的。

于是便将牙刷叼在嘴里，盯着镜子里的林芊懿，一只眼睛缓缓地阖上，仿佛带动了嘴边的弧度，嘴唇也紧接着翘起来。她使了点力气眨，又轻松地睁开，嘴唇依旧没有平下去。

喻楠之致力于完成这个眨眼，为此用上了十倍功力，不知道效用如何，一看镜子就发现林芊懿反应淡淡，根本没有想象中的眼冒红心，而且都已经在漱口了，便有点失望，撅撅嘴扭开了头。

林芊懿看了那个眨眼其实又有点脸红心跳，但不太好意思表现出来，于是一直麻木机械地刷着牙，直到摩挲到她微微闻到口腔里甜腥的气味。

冰箱里没有剩余的材料可以做早饭了，两人就在走去公交车站前，在屋子楼下的早餐摊买了包点。

卖包点的阿姨只认得喻楠之，同她关怀备至地打了招呼后，目光又落在林芊懿的身上，同样热情地招呼道：“这是楠之的同学吧？唉哟，现在的小孩儿真的一个赛一个漂亮了，一个个出落地这样标致。”

林芊懿哪里受过直白成这样的的对相貌的夸奖，况且，她对直率和热情的人一直是毫无办法的，这会儿也是一下子听得愣住了，直接退化成闷嘴葫芦。想说谢谢又觉得是变相承认，有点奇怪；不说谢谢就更是不识抬举了。

对此她显得有点手忙脚乱，喻楠之站在一旁也不搭救，就看她出糗，笑得乐不开支。

林芊懿剜了她一眼，心想可不是，这不是第一次受到这种夸奖了，当初遇到喻楠之，对方不也是棒槌地来了一句你好漂亮？顺溜得跟广告词似的。

喻楠之举起双手投降，对阿姨笑道：“阿姨快别说了，她脸皮薄得很。”

阿姨连声道好，心里纳闷道：现在的小孩儿都这么谦虚，都不喜欢人夸了？思及此她便更看林芊懿顺眼了，觉得其人模样乖致不说，人也谦虚，就是人看上去有点儿木，大概嘴也有些笨。

这实在是天大的误会了。

但她二人没有读心术，自然不知道阿姨心中是如何想的，各自拿着买好的包子一边走一边吃，不时讲讲话。

林芊懿一个重度甜口买了豆沙包，就看不起喻楠之手里的肉包子。喻楠之见状，就佯怒作出要去看林芊懿的牙齿的样子，口中念叨：看看这位甜食患者有没有长蛀牙。

林芊懿哪里肯让她看，一手掀开了作乱的手，自己拍拍胸口，然后舒了口气。她暗暗觉得最近因为罪魁祸首喻楠之，自己心跳以及呼吸频率都有点儿过高。

坐上车后两人都想到若是没在学校找到钥匙，今天晚上跟昨天情况差不多，于是开始构思起不同的事情来。

喻楠之是痛并快乐着，不知道今晚要买些什么菜，省得又跟林芊懿口味冲突。她的记忆继续往后，昨天一天来，她所有的情感宣泄都在最后握住林芊懿手指的那点力度里了，但就是那点收紧指尖的力度却差不多花光了她所有的勇气。

她这时才知道自己是这样胆小的。

喻楠之不清楚林芊懿的取向，只敢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做些越过雷池的事情，说到底还是得归结在“情难自抑”四个字上。

但她想到自己做过的那些从未知会过林芊懿的事情，便忽然觉得有点愧疚起来，觉得自己哪里不太对得起林芊懿所期望的友谊。这种行为，乃至于自己带有情欲的眼神都几乎算是一种背叛。

她当然可以选择坦白，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地。

但倾诉就存在破碎的可能性，喻楠之被林芊懿的渴望和自己的想望夹在正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对林芊懿稀罕的柔情可意不舍得不得了，又不知道自己的感情究竟何去何从，对此踌躇不已。

如果关松松知道，想必又要骂她一声“贪心不足蛇吞象，当心最后什么都没捞到。”。

另一边，林芊懿烦的是心理作业。

她之前说服自己把喻楠之作为唯一一个观察对象，目前也别想换了，但她并没有办法好好地客观观察与分析，轻而易举地就能在其中藏一些个人感情色彩，便无疑造成了难以估量的误差。

她觉得这可能是她学生生涯唯一无法完成的作业。

林芊懿刚刚一路来脑子吹了不少冷风，这会儿冷静许多了，觉得脑子也快了不少，似乎终于能无视喻楠之直晃晃的存在，能开始好好思考了。

她回忆起这几天的异常，刚对此有一点思路，脑里就快抓住那个模糊浮现的词与概念时，车猛地一刹。

喻楠之不知什么时候打起了小盹儿，抱着手就因为刹车直直地往前栽去。林芊懿一惊，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赶快把人拉到自己身上，生怕喻楠之第二次的苏醒是由摔一个狗啃屎开始，那可太华丽了。

只这一打岔她又想不起来之前脑里那个词了，便只好呆愣地盯着车程表，数着站数，感受着从肩上传来的重量，希望车子可以开慢一点，好让喻楠之睡久一点。

她昨天心一安稳下来，又不经意讲到林玫，讲着讲着活生生把自己讲困了，于是睡得比喻楠之早。今天起来又看微信去了，根本没注意到睡梦里的喻楠之是怎样的。

车程不长不短，她也能抓着这点时间昏天暗地地补觉，想来真的是很困了。她不明白喻楠之睡得少的原因是什么，但十有八九跟自己有关系，但这些事说不清，林芊懿只能自己瞎忏悔，觉得是自己事多了。

林芊懿想到这里，有点不能遏制地偏过一点点头，触手可及的地方，喻楠之乖顺地闭着眼，睡姿还行，没流哈喇子，嘴唇翘起一点点。

她盯视着那双往日里睁着时总盛着漫漫情意的双眼，此刻紧紧闭着，教人瞥不见一眼个中神采。

林芊懿看着，突然鬼使神差地想到：我若是再离她近一点的话？

她自己意识到这个脑里提出的问题，自己用一种抽离和事不关己的语气反问道：这个近是指什么？如果是指现在，再近我就要脸脸相撞了；如果是指别的，我还能离她多近？除了家人，还有比朋友更加稳定的感情吗？恋人会因为时间流逝而蹉跎掉感情，夫妻会日渐相敬如宾，这都是无常事。但我若想让她永远在我身边，不是，应该说，我若想永远陪伴着她，我又该做些什么？我又能做些什么？

对于十六岁的林芊懿，“永远”这个命题比宇宙带给她的观感还要遥远和浩瀚。对于想和喻楠之一直在一起的这个模糊念头，她感到就好像从一个不存在的地方，传来一个存在的声音。她直觉“永远”这个概念是绝不会存在于世的，但又涌现出一种不知何处而来的勇气，总觉得她可以做到，她不会沉溺在逃跑的快感里。

林芊懿胡思乱想的空当里，喻楠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这时离学校还差一站路。

她感到肩膀一轻，是喻楠之把身子坐正了，竟突兀地生出些不舍来。

喻楠之回笼觉睡得短暂得可怜，这回儿神还没醒完全，声音还有点含含糊糊的，小声对自己抱怨着：“怎么睡着了……猪啊……”

这时，林芊懿对她的话恍若未闻，好像才回过神一般想到：

我为什么想要永远陪伴喻楠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