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燕雪初次听昆仑曲，是在十岁那年的腊八。彼时燕雪正和表妹争抢最后一口腊八粥，忽见门口一大群人呼啦啦跑过，火急火燎仿佛有狼追狗撵。燕雪本就爱凑热闹，立刻丢了碗筷，也跟着跑出去。腊月里的天冰寒彻骨，燕雪的脸蛋被劲风剜地血红血红，可身上却是跑得燥热无比。外婆新缝的花褂子渐渐颠落，她顺手便摘了撇了去路边田畦里。怪她人小腿短，也怪她衣着臃肿，待燕雪好容易跑到村中央老柳树下那块空地，戏台下早乌泱泱聚集了十里八乡几乎所有男女老少，任她再怎么踮起脚尖抻长脖子，视线也难以逾越过这人山人海。腊月里都是重头大戏，一年里难得一见的游方艺人们都会带着各式新奇惊艳的头面挨村唱曲。燕雪心下直懊恼，前几天才过了十岁的生辰，如今她已是黄花大闺女，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没羞没臊地赖着身边陌生人将自己抱坐在颈间了。可如果看不见那些有趣的花样，光听又能有什么劲头？

于是燕雪耷拉下脑袋，丧气地抖抖鞋尖上的小雪包，缩起身子准备从人缝里挤回去。正这时，戏台那边忽而飘出一声清亮温软的咿呀。喧嚣的年味儿瞬间如潮水退去，天地寂静。那曲腔不似江南水泡过的那般温吞细腻，也绝非塞风打过那样粗粝干涩，而是一种看透红尘冷眼度世的虚渺与孤寂。恣意泼墨，只寥寥数笔，便将漫山遍野的雪白与苍黄善改成一幅蓬莱仙境的草色烟雨。

这，便是昆仑曲。

游方艺人带着昆仑奴一路走遍了京城四周的村甸，昆仑曲的名号也一路惊动到了正元殿。宫内原就有巫者预言，昆仑诸仙有感于祭祀之诚，将遣歌奴降世为大楚江山祝岁。仙姬降世，乃本朝大幸！皇帝亲派七十七台舆轿，按祭天的阵仗，恭请仙姬入宫。可谁知，待一群侍官浩浩荡荡地到达游方艺人下榻的馆驿时，才发现此处竟早已人去楼空。

此后的每年腊八，都有三教九流的游方艺人带着环肥燕瘦的“昆仑奴”走戏台重唱那首昆仑曲。可真正的昆仑奴，却再未出现。游方艺人走了一拨一拨，戏台下聚集的乡亲也渐渐散尽，只有燕雪，还坚持从旭日初升，等到晓月渐明。

那年听到昆仑曲时，燕雪的生命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它在她心底剧烈地颤动，一年年膨胀起来，直到塞满她的每一次心跳。

她只想见她一面，即使不唱那首仙曲也无所谓。

终于，在她出阁的前夜，她等到了。

爹爹说，准姑爷是从五品太史令大人的公子，生的仪表非凡、气宇堂堂，更重要的是天资聪颖，这还未及弱冠，便已连中两元，将来必是不可限量。总而言之，能攀上这门亲事，不仅是她燕雪的福分，更是秦家祖上积德。因此过门以后定要用心侍奉公婆，好生相夫教子，待姑爷日后高中做了大官，这京城之中，哪还有人敢来抢秦家的生意？小弟娶媳妇时，也能风风光光地把名门闺秀接进门来！

太史令乃是司天台长官，本只是一个监管国史、推演历法的文官。可随着近些年来宫内几位大巫者的平步青云，司天台也越发权势滔天，加之前不久，陛下将京城禁军更名钦天卫，划拨司天台供其护卫祭台、擒拿渎神重犯之用，太史令一职越发的炙手可热。而秦父正是想攀着太史令这层关系，求着钦天卫能荫蔽秦家家业。可惜他说的眉飞色舞，燕雪却没有半分兴趣，只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左右不是自己喜欢的人，嫁鸡嫁狗又有什么分别？一旁几只飞虫忽而一头撞入孱弱的荧光里，激起几点细小的焦灼声。燕雪猛地惊醒。窗外头，长街里正打着二更的梆子。

父亲看看窗外，还想说些什么，可回过头来再看见女儿的那一刹那，却一时无语凝噎。

“行啦行啦，明日是个大日子，还是赶紧休息吧。”他一边摆手，一边抬起袖子想要拭泪，不意从袖子里跌出一个巴掌大的小人偶来，正滚到燕雪脚边。那人偶虽小，却做工精美，身绘七彩凤衣，头雕五色华冠，面部更是栩栩如生：眉毛根根辨得分明；黑宝石镶嵌的双眼偶在灯火下闪过一丝惊恐的光芒；如浮水桃花般的双唇仿佛真是被吓没了血色。燕雪望着偶人，一时恍惚，感觉心底有一部分在叫嚣着和偶人一样的惊恐，但另一部分却得到了前所未有得安宁。

“诶呀，把这事给忘了！”秦父一拍脑袋。“下午姑爷那边差人送来的，说是姑爷找到的新奇玩意，你一准喜欢。瞧瞧，还没过门呢就对你如此体贴，日后你享福的时候啊，可还多着呢！”

说着，他拍拍燕雪的肩，起身出门去了。燕雪将偶人翻过身，这才发现她脖颈中间竟有一个细小的红点，看似是不小心溅上的染料，可仔细摸去，指腹却能感受到明显的凸起。燕雪想了想，从笔筒中抽出一支羊毫，将绣针略微插入在笔杆底，而后走到房屋正中，把偶人放在地上摆好，趴在两尺开外，抓起笔杆小心翼翼地将针对红点捅下去。

一时间，不知道从何处冒出一连串嗞嗞声，声音越来越大，白色的雾气从人偶全身上下喷出来，不一会儿便彻底吞没了它的身影。雾气旋转着，向燕雪袭来，逼的她以袖掩面，连连后退。忽而，只听得一阵环佩鸣响，如同蟾宫仙乐齐奏。燕雪抬起头，雾气氤氲中正渐渐显出一个人影来。那衣着容貌，身姿气魄，竟与人偶不差分毫。

她开口的那一瞬，燕雪便明了了。她，便是昆仑奴。